重逢（下）（1 / 1）
禁黯湖原先是不叫禁黯湖的，也比如今大的多。它原本是沧云神山下的一方深湖，无边无垠，水色深黑，因而得名黯罗海。负责守护人界的历代斗神族长把大大小小的邪魔恶鬼封印其中。数千年前一场空前的神魔之战，虽以斗神族长西泠斩杀上古之魔为结局，但沧云崩塌，神族死伤过半，吓破了胆的天帝觉得这名字太不吉祥，便改成了禁黯，取其封魔之意。
斗转星移，当昔日的征尘消散，西国大地上的群妖又开始蠢蠢欲动，却无人敢去那禁黯之湖边一窥究竟，就连旧日骁勇的西妖之王，犬族之主，也立下禁令不准族人靠近那郁暗阴沉的湖水，相传那里面封存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而此刻亲方领着族人站在距离湖水不足百步的地方，心里却满满的全是狂喜与得意。湖里的力量一旦到手，正好就地把那个猖狂的半妖干掉，再将四魂之玉抢到手，他亲方从此还有什么可忌惮的？别说西国，就算连东国也一并占了去，也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不知道，那半妖有什么招数来解这湖里的神族封印？
亲方边盘算着，边漫不经心的抬头看了眼那黑呼呼的湖面，一惊之下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一抹白影虚立在漆黑的湖面上，像个远古的幽灵般缓缓的飘向湖心，平滑如镜的湖面在她纤细的足下荡开圈圈细小的涟漪，那四魂所化的女子，她竟是能在这湖上行走的。
这叫奈落的半妖，还真是舍得下血本！谁都知道禁黯湖里的东西一旦放出来，跟随而出的会是几千年积下的怨气，届时处在那湖心，不知道会是个什么下场。
为着拿湖里的东西，连四魂之玉也可以不要吗？亲方心里惊叹，偷眼看着黑发的半妖。那男人俊美的脸上平静如常，只一双瞳孔红的血亮，像是要吞噬一切的妖火。
可怕的家伙。猫妖亲方终于忍不住寒意，深深的打了个冷战。
“喂，女人，你到底在想什么？”赤子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恼火，但我想，他是在害怕，害怕到这个神鬼不近的地方来。
我也怕。我想这世上不会有一个人，比我更害怕踏上这方湖水，比我更害怕揭开那些早已岁月尘埋的过往。
叹了口气，我在湖心站定。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银瓶，那里面，日暮戈薇的血，还是新鲜的。
缓缓的拨开瓶塞，只见那一线细细的，鲜红的血，带着女孩美好的灵魂注入我脚下的禁黯湖，丝丝缕缕的红渗入浑浊的黑，尽管只有一点，那湖便象有生命般颤抖了起来。
低沉的呼啸从湖底传来，不理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我反手拔出诛黯，在左手上利落的割下去，长剑带着一串淡紫的血珠重重□湖水，却仿佛□了泥地里，屹立不倒。但同时，四周的湖水却沸腾了，雷鸣电闪间卷起滔天的黑浪，渐渐的聚成巨大的旋涡，我在旋涡的中心，默默的念道：
“后裔之血，族长之令……”
轻闭上眼睛，心中竟莫名的安静下来，任这片大地的记忆涌入我的意识。
——湖水褪去，湖底露出崎岖的岩石断裂的石柱，然后大地蓦然开裂出一道几人宽的缝隙，一些黑色的说不出形状的东西，翻腾着伸展着，泥浆般向外涌出；我看到那地底燃着暗红的熔炎，红莲的中心隐隐有道漆黑狭长的光芒越来越清晰。
——荒芜的沧云山废墟中，一个青红色的影子徘徊不去，盯住了那刃黑色长刀，想要得到力量的欲，望让这只青鸾发了狂，它扑向那依旧散发着猛烈妖气的刀，不顾那妖气吞噬它本属于神界的灵魂，不顾妖魔们疯狂的咆哮。
它们在喊：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心象中映出那个令人战栗的名字：
血狱?森罗。
见此刀，如见血池炼狱，如见十殿阎罗。
朦胧中，又回那神山下的修罗场，黑发的妖魔踏血海而来，横刀一笑，绝代风华。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被封印千年的妖魔们涌出大地，这样呐喊着，死死的缠住了我的身体。
一个神族，尽管已经没剩什么力量，却依旧可以当作一个上好的祭品。
我微微笑了，身体猛的向右一沉，湖水中伸出无数双黑色的手，它们拉着我，想带我到另一个世界。
千年前的西泠，千年后的音璃，灵魂破碎了再聚起，聚起了又破碎，那烙印却从未消磨。
那个烙印，叫做奈落。
奈落……
轻轻把赤子放进诛黯的结界里，我后退了一步，微笑着看那孩子惊恐的脸。
“女人，你不要命了？！你会被它们吃了的！”
“告诉奈落，森罗不在这里，一只青鸾带走了它。”
在开始的地方结束，也许这是我最好的结局。
“告诉他，”我慢慢沉入黑色的湖水，“欠他的，我已还清了……”
“笨蛋！”赤子大叫起来，“奈落没说要你死！他要我用结界保护你！”
“音璃！奈落他是爱你的！！”
这是湖水淹没头顶的一刻，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心中轻轻的释然，然后归于平静。
我再不会是你的牵绊，从此，永远。
“四魂之玉居然被吞掉了啊！这湖里的东西，实在是厉害……奈落，你这次可捡到了更大的便宜……”
亲方被眼前的景象惊的一时有些愣住，好歹在西国活了这么多年，竟还不知道禁黯湖下藏着这么大的秘密。但当他转头看那捡了大便宜的半妖时，却实实在在的吓了一跳。
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妖火般的眸子，此刻殷红欲滴，仿佛两汪鲜血，明明妖媚的难以言喻，却带着亲方从未见过的恶鬼般的煞气，岂止是恶鬼，那样凌厉暴戾的煞气，简直就象是…邪神临世。
他站在浓重的黑暗里，猎猎狂风吹拂着他的长发。群魔的怒吼从地底深处传来，那是它们为他唱的赞歌。然而他却不理会它们。血红的目光所及处，黑暗已吞噬了一切，那个刚刚还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不见了。
但耳边却明明有女孩银铃般的声音，哀伤而期待的问他：
奈落，有一天，你也会丢下我不管，对不对？
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远的像是世界的起点，连神也会遗忘的时间的尽头。但他还记得。记得自己的回答。
不会，我会和你在一起。
永远吗？
永远。
她依旧是怀着希望的么？
即使是死，也不放弃的希望。
他常叫她傻女孩，但不知道她原是这么傻的。
固执的坚持，简单的放弃。
因为太寂寞。因为太怕寂寞。
他淡淡一笑，扭头望着那吓呆了的猫妖，语气温和的说：
“亲方，那湖里的东西，你想要么？”
猫妖转了转眼珠，堆起一脸狡诈的笑容，慢吞吞的回答：
“当然是想……”
后半句话被生生扼杀在了喉咙里，亲方望着那无数支穿透他身体的黑色触手，艰难的张了张嘴，发不出半个音。
“想要的话，就自己去拿吧。”他再次笑笑，轻轻一甩，猫妖巨大的身体腾空而起，像只怪异的风筝一头扎进沸腾的湖里。
那湖里的无数妖魔被血腥味吸引，转瞬间便扑至岸边，猫妖转瞬间就被啃食殆尽，四散奔逃的豹猫族人于是成了一个个鲜活诱人的猎物。
他在黑暗中穿行，这本来就是他的领土，这些本来就是他的臣民，然而此时此刻，他想要看到的，却迟迟没有出现。
直到看见湖底□的岩石上，一团黑色物质中露出一线惨淡的白，他沉静如水的心，终于和这湖一起狂躁起来。
挥手将那些纠缠不休的死灵撕的粉碎，一头散乱的紫发首先露了出来。他抱起女孩软绵绵的躯体，眉尖微微抽搐，他不知道她是这样轻的，轻的仿佛随时会从他手中消失。
于是他用力的抓住她，抓住她的肩，抓住她的手臂，抓住她散落的长发，最后紧紧的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他想把她的一切都抓进手里，只是想要抓住她而已。
她是他的，谁也不能夺走。
还不明白么？你是无法逃掉的。
璃，你这个……傻孩子。
第十一章重逢（下）
我醒来的时候，是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光照射进模糊的视野，让一切变的清晰起来。
这是间普通的屋子，宽敞而朴素，弥漫着好闻的熏香味道，看样子是间人类的客店。我身上很温暖，因为那些散发着阳光气味的柔软被褥，这一切让我意识到我还活在世上，不禁有些失落。
“醒了吗？”
熟悉的淡漠声音，我有点吃力的坐起来，看到奈落倚在窗前，他的样子多少让我有点惊讶。妖气尽敛，他穿着深色的衣袍，一头张扬的卷发也束了起来，眼睛几乎是黑色的，只有目光闪烁时露出些许暗红。他看上去比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像个俊朗的人类青年。
“一点小小的幻术而已。”看我盯着他，他漫不经心的笑笑，“你的伤不适合赶路，就暂时住在这里。”
“为什么救我？”我低声说。
“璃，这是个相当无聊的问题。”
“我想知道原因。”
他沉默片刻，然后心平气和的说道：“先告诉我，为什么要去死？”
这次换我沉默。
“沧云崩，森罗隐。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西泠，忘了它吧。”
他的声音平淡的不能再平淡，在我心中却像声声惊雷。
有些事情不说则已，一旦说出口，就变得难以面对。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妖魔似笑非笑的面容，像个突然被揭穿了错事的孩子，突兀的不知怎么办才好。
“重复着过去的悲伤而无法面对未来，那是人类才有的懦弱。想做妖怪的话，你就得学会遗忘。”他轻声说，“妖魔需要比神和人类都要强大的心灵，想跟随我，你必须做到这一点，明白么？”
我强忍住泪，使尽全力的摇了摇头。
“愚蠢。”
毫不客气的斥责像道皮鞭抽在我心上。疼痛，然而指望那意志坚如钢铁冷若寒冰的妖魔明白疼痛的滋味，本来就是一种奢望，我早该知道。
忘记，哪里像他说的那样容易？或者，前尘过往，生死爱恨，他根本就不在乎。
是的，他，不在乎。
咬着牙挪下地，跌跌撞撞的走向门边。
“去哪里？”
“出去走走，看看我能不能忘记点什么。”嘲弄的回敬他一句，我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屋子。
可能正好赶上人类的什么节日，这小小的镇上竟开了市集。街上的灯一盏又一盏的亮起来了，都是小小的风灯，昏黄的一点烛火在傍晚的风里摇曳，灯光映照着一张张人类的面孔，平凡，但安逸。我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被一下子闯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男人们扎堆喝着酒，老人们相互打着招呼，女孩子们穿着鲜艳的和服，在首饰摊子前挤成一团。那些热闹的叫卖声，那些小孩子叽叽嘎嘎的笑声，那些蜜糖融化后渗在空气里的丝丝清甜的香，近在咫尺，却又恍若隔世。
这样的喧闹，这样的平和，仿佛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战乱和死亡的存在。
我混在人群里慢慢的走着，忽然之间，觉得自己渐渐的明白，桔梗曾经付出了青春、爱情，以及一个女子的全部来守护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会想起那个女子，当我蹲在一个摊子前，手拂过那一支支各色的簪子，一盒盒精致的胭脂，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对着铜镜，把胭脂细细的擦在自己唇上，那一刻眼里跃动着的光芒。
直到现在才明白，是什么让那清心寡欲的巫女眼中，流转着那样妩媚的光芒。
那是一种叫□情的毒。
金属和玉石很凉，辗转在我的指间，这让我习惯了握剑的手有点僵硬。
“姑娘长的这么漂亮，配上这根簪子就更美了！”摊主不失时机的把一支银簪插在我头上，顺手塞给我一面镜子，镜子里顿时映出一张略嫌苍白的脸，明丽，但更接近妖魅。我有点尴尬，从来也没在意过自己的容貌，自然也就不懂得打扮，这副样子简直就像个真正的妖怪。
摊主是个中年女人，意味深长的冲我一笑：“笑笑就好看了，女孩子总是哭丧着脸，将来怕会嫁不出去哦。”
我勉强的笑了笑，比哭还要难看。呆呆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有点发酸。
红颜不老，又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如那些平凡的人类女子……
一只手轻轻的落在我肩头，伴着我熟悉的优美声音，懒洋洋的透着戏谑。
“不要告诉我，你出来就是为了照镜子。”
我腾的站起来，奋力甩开他的手：“要你管？！”
妖魔淡定的注视着我，末了轻声说：“璃，我原本想告诉你，你担心的那些事情，我是不在意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在意！因为你根本就没有在意过我！”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朝他喊，心里的委屈压抑了太久，冲破底线的时候让我完全忘记了矜持和畏惧。
“奈落，我欠你的，这条命是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拿去都可以！但是请别践踏我的感情和自尊！”
他明显的怔了怔，然后微笑道：“呵，要求还真不少。”
我一时语塞，忿忿的转身就走，却听到他在我身后，用只有我听的到的声音低声说：
“我说不在意的意思是，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从来…没有…？
停住脚步，我慢慢的回头。他正看着我，目光里流过暗淡的血色，平静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如果没有奈落，那个叫西泠的女孩，恐怕会平静的活过一生吧。所以，或许该说抱歉的是我。”
“我不能给你幸福，过去不能，以后也不能。”
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这强大残暴的妖魔，有着怎样一双寂寞的眼睛。
寂寞的一无所有，寂寞的只剩下寂寞。
寂寞的让我心痛如绞。
他望着我，目光淡然，甚至有一点自嘲。
“璃，有一天你会恨我，和其他人一样。”
“我已经在恨你了。”我扭过头，不敢再看他。
“是么？”他走过来，挑衅的抓住我的一只手放在怀里的赤子身上。
“那么杀了我，璃。”
一接触到那孩子温热的身体，我的手被烫了般的缩回来。我愤怒的盯着奈落，愤怒的快要哭出来。
他却得意的笑了：“你不敢，璃。你不如过去勇敢了，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混蛋，奈落。”
他干脆大笑：“这话很多人都说过，换个新鲜些的吧。”
我恼火的瞪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赤子。那孩子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
“怎么，真要动手了？”他故做惊讶状。
“废话！”我气急败坏的小声喊：“你不觉得一个大男人抱个孩子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懒得和他生气，我扭头便走，却迎面撞上那个卖簪子的摊主认真的脸。
“小夫妻吵架是常事，既然人家带着孩子来追你，再生气就是你的不对啦。女孩子可不能这么任性。”她语重心长的说，“看这孩子多可爱啊，长的像你呢。”
“……”
………
“奈落…你如果再笑，我就掐死赤子。”
在身边的妖怪第三次看着我露出诡异的笑容后，我终于忍无可忍的黑着脸，用自以为最恐怖的声音恶狠狠的威胁他。
但显然无济于事。他抿着嘴逗我：“璃，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可是‘你的孩子’呢。”
“你……”
我不再理他，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婴儿，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幻想。
灯火，集市，人群，依偎在他身边的我，怀里的孩子……这样的场景，恐怕连周围的人，也认定我们一对普通的年轻夫妻了。
如果是真的，该多好。
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有的愿望，对我来说是个多么美好的幻想。
但是，即使是想一想，也觉得幸福。这就够了。
“那个…是什么？”我指着人流涌去的方向，惊奇的说。
那是一棵奇特的树木，有着巨大的树冠和繁茂的枝叶。借着烛光，我看到枝叶间绑满了五光十色的丝带，很多人聚集在树下虔诚的祈祷着什么。
奈落看了一眼，不屑的说：“人类的一种无聊的游戏，以为在树下许个愿望就能实现……璃？”
我早已跑到树下，仰头望着那结满丝带的树枝。想了一会，解下束发的白丝带握在手心里。
希望战乱可以早日结束。
希望我爱的人们都能幸福。
希望，可以和奈落，永远在一起。
很俗气的三个愿望啊，可实在想不出别的。我叹了口气，踮起脚去够最近的树枝，但还是差一段距离，试了几次都够不到。
男人修长的手轻易的握住那根树枝，叶子的芬芳扑面而来。
他利索的把丝带缠在上面，松手，许愿树上飞起了一只白色的鸟儿。也许是因为看到我惊诧的眼神，他倒显得局促起来。
“璃，我身后有什么怪物么？”妖魔歪头，轻轻笑着。
“我只是以为你会笑我，而不是帮我。”
他摸摸我的头，“奈落偶尔也会做做好事的。毕竟我的心在你手里呢。”
夜风微凉，我挽住他的手，轻倚在他肩头。
“妖怪，我们真的重逢了，对不对？”
“嗯。”
“就这样一直在一起，以后不会再分开了，对不对？”
他沉默，然后点了点头。
我想，在这片见证了分离的土地上，我们终于真正的找回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