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斗神后裔（下）（1 / 1）
脚下灰黑的焦土，踩上去发出细碎的破裂声，犹如一些鬼魂不甘的悲泣。依稀保留着房屋结构的木头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在这夏日的阳光下，无言的诉说着劫难的一瞬。我已无法再把眼前的残垣废墟与那个温暖的村落联系起来，正如我无法，将面前不知谁人填上的新坟，与那些曾经围着我，叫我“除妖师大人”的鲜活面孔联系起来。
默默的绕着坟茔走了一圈，看到褐色的新土里，依稀有着枯萎的紫色花瓣。夕阳下，一个布娃娃安详的斜靠在坟上，落了一层土，却完好无损，仿佛它小小的主人，在最后一刻还把它紧紧的搂在怀里。
“姐姐，花送给你。”
有清脆的童声随风而去。我蓦的抬头，身边只有我和黑曜被阳光拉的长长的影子，空无一人。
恍惚中，有白衣的巫女肃然的注视着我：“音璃，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冲她笑笑，把手里费了挺大力气剥开的糖果塞进嘴里。很甜，圆润的糖果在我口中丝丝融化，甜香漫溢，让人禁不住快乐起来，就像那个叫日暮戈薇的孩子。
我不能，桔梗。我对她说。
我不能保护这些人。
我不能帮助你，亦不能拯救你。
我不能在需要抉择的时刻，有哪怕丝毫的退缩。
我不能，在这个混乱的人世里，忘记自己存在的目的。
她的目光冰冷如剑，萧索如风，最终烟消云散。
我轻轻的叹息一声，把手中的一束桔梗花，放在那娃娃的身边。黑曜低下头嗅嗅那束花，又安静的看着我，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已能读懂它的目光。
它在说：不要这样悲伤。
我抚摩着黑曜的耳朵，亲昵的把脸贴在它冰凉的鼻子上。
“好啦好啦，我哪有悲伤？别这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嘛，打起精神来。”
忽然，妖兽抖动了下耳朵，脖子上的肌肉绷紧了，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随着黑曜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我敏捷的闪过向我袭来的巨大爪子，一剑平削过去，诛黯的紫色剑气干净利落的划过那山鬼的脖子，几秒后，足有小房子大的头颅从它肩上滑落，而那无头的身体冲出十几步才歪斜的倒下，艳红的血淋淋漓漓的喷出去很远，刺鼻的血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不长眼的妖怪。
我拍拍黑曜的头，笑道：“好了，我彻底舒服了。我们走吧。”
然而妖兽依旧全身紧绷的盯着半空，所有的獠牙都露了出来，眼里泛出凶光。
与此同时，一个倨傲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
“慢着，女人，谁容许你杀掉我的猎物？”
我抬起头。在被夕阳染成橘红色天空的背景下，一匹四蹄踏火的巨马威风凛凛的傲立于半空。马背上坐着个看上去最多十岁的俊秀男孩，紫罗兰色的眸子里涌现出浓重的杀机。
他右手的长刀直指向我，灰白的发丝遮不住眼中的兴奋。
“既然遇上了，就来较量较量。”
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疾速的刀光就袭至眼前。我右手的剑几乎是本能的迎了上去，咯棱棱一阵爆响，诛黯弹回了他的刀，我也感觉到随刀而来的强悍力量。
他轻灵的翻了个身落回马背上，眼中除了惊讶，就是难以抑制的亢奋。
“女人，你很强。”他说。
“你也是。”我沉静的回答。
我想我应该是认识他的。至少认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既然都是奈落的人，何必自相残杀？”我淡然问。
他呵呵一笑，又凌一道刀光疾冲而至。
“四魂之玉，我听说你拥有神的力量。”
“那么，”刀在他手中舞动如风，“是你强，还是奈落强？”
我挥开他的刀。夜幕即将降临，激战中迸射的能量映亮了半个天空。
这孩子，确实很强。
灼热扑面而来，我挥剑把那个火球斩为两半，原封不动的还给他。
没等我下令，黑曜早已腾空而起，扑向那匹吐火的妖马。瞬间只见一黑一白两团影子在空中上下翻飞，橘红与黑紫的妖炎在空中绽放的灿烂无比。
那孩子的攻击放缓了不少，愕然望着空中。
“那个是什么？这世上没有东西可以超越炎蹄的速度１
我轻轻一笑，诛黯剑锋一转，把他的招数一五一十的返还回去。
“若说速度，你的马与黑曜相比，就像你和我的实力一样，”
剑光激射，他略显吃力的接住我凌厉的杀招。
“是有差距的１
诛黯的光强烈了数倍，就好象变成了一把几人宽的巨剑，明亮的紫光把他紫罗兰色的眸子映的格外娇艳。
然而他刺耳的尖笑起来：“四魂之玉，我喜欢你这个对手！我叫白童子，今天要和你战个痛快１
我边躲闪着他近乎疯狂的攻击，边沉声道：“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和伙伴打。”
他怔了怔，干脆哈哈大笑起来，好象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伙伴？我和你？”
长刀纵劈，他灰白的发张扬的飞舞在风里。
“我与奈落是一体的，而你，四魂，你只是奈落的仆人而已，所以你最多只能算我的仆人。”
“是么，”我也笑了，“我算你的仆人？”
诛黯狂怒的撕开了大地，卷起无数剑光。
“别开玩笑了！你比奈落还差的远呢１
他翻了个身稳稳的落在远处，冷笑道：“的确，我承认没有他的本事，能把昔日的敌人，变成自己最得力的武器。”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收敛了杀气，却难以收敛心中的忐忑。
“你认为，”他不紧不慢的说，“对于一个曾经要了他命的女人，按照奈落的性格，他会原谅吗？”
男孩盯着我，脸上凝起抹妖媚的笑，“我说的对不对，音璃？哦不，我想该叫你……斗神西泠？”
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
“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他的脸上颇有几分得意，“我曾是奈落的心，他想什么，我自然是知道。”
“那你可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
“你也一样，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白童子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看了看天上，“喂，把你的豹子叫回去，今天到此为止了。”
“恐怕很难。”
“嗯？还想打吗？”他挑衅的横刀一笑，“那就再来。”
“笨蛋，”我慢悠悠的提剑指了指远处，“你把真正的敌人引来了，我想我们一时是走不了的。”
仿佛是应验我的话般，一道刀光切向白童子。我冲过去挥剑隔开风之伤的剑气，明显感觉到那剑气比在白灵山时强了许多。
白童子哼了声“多管闲事”便敏捷的跳上疾驰而至的炎蹄。后面，黑曜紧随而来，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尖牙暴长，一口咬向妖马的脖子。而那马也正转了头，一个闪亮的光球在口中成型。
“炎蹄１白童子猛拉马鬃，小小的手，却象有着千钧之力，硬生生拽的那巨马不甘心的扬起头来。
“黑曜！停１我大吼道。妖兽生生刹住了脚步，发狂的连声咆哮。我抓住它脖子上的毛跳了上去，拍拍它滚烫的头，“冷静点，傻瓜！战斗才刚开始呢１
身边白童子忽然问：“女人，你也是来寻找‘道路’的吗？”
我持剑面向袭来的几个影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啧，奈落果然什么都不告诉你。”他鄙夷的笑道，“愚蠢的女人。”
“别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我毫不客气的回敬。
我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直到白童子危险的眯了眯眼：“来了。”
一个火红的影子伴随着暴烈的杀气扑向我们。能量形成了飓风，离着很远，我就能看到铁碎牙上宛如燃起了大火，红的耀眼。
有意思。那把妖刀和那个少年，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鼓荡的战意让我全身发热。正要举剑，白童子先一步迎了上去，傲慢的丢下句冷冰冰的话：“半妖是我的猎物，你给我滚远点，女人。”
世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讨厌的小孩子了！
我咬牙切齿的想着，嘴上却幸灾乐祸的说：“好啊，那么你一个人慢慢玩，我走啦。”
“慢着！飞来骨１
随着一声喊，疾风袭来，黑曜带着我擦过那巨大的武器，升上高空。
女除妖师骑着她的妖兽紧缠不放，“琥珀在哪儿？”
我不想伤她，左闪右躲的后退：“我不知道。但他应该平安无事。”
“骗人！跟着你们怎么会平安无事？１她看上去有点失控，“你到底把他怎么了？１
“信不信随你。”对于这种怀疑，我已经习惯了淡漠。正要转身离去，我看到珊瑚背后，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烁而犹豫的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
“又见面了，戈薇。糖很好吃，就是难剥了点。”
那一刻我相信她是笑了的，于是战火弥漫的杀场上拂过只有我和她能感受到的温暖的风。她的眼神焦急而哀伤，口唇微启，像是急于告诉我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正如我和桔梗，每次近在咫尺时，却总是无言以对。
我不能。我告诉自己。
命运的河流一旦分开，便再没有重聚的机会。
“等一下，音璃，我有话对你说１她急急的喊。我并不理会，只对黑曜说：“我们……”
然而“走”字还没说出，一个声音夜风般柔和而清晰的吹进我心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璃，拿到那个女人的血。”他说的简单干脆。
即使是意念，我也能想象出他下命令时的眼神，必定是随意而温和的，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不论是什么命令，只要他吩咐，音璃都会为他办到。
而我只犹豫了一秒钟。
“黑曜，我们冲过去。”俯在妖兽耳边，我轻声说，“走上面，小心飞来骨。”
风急速掠过，我能感觉到我的发梢擦过气流的炽热。珊瑚惊恐的眼神近在咫尺，她可能以为我要杀了她，于是一抖手，飞来骨携着劲风迎面而来，正合我的心意。
黑曜长啸一声，载着我猛的腾跃。在与飞来骨交错而过的瞬间，我一剑斩下，那巨大的武器被诛黯锋利无匹的剑刃削成两截，顿时失了准头。一半斜斜的飞了出去，另一半被剑气撞击，竟然改了方向，直冲着女除妖师去了。
她的妖兽尖叫一声，迅速下降企图躲避飞来骨的残海而我已掠至它右侧，伸手一拉，便把那女孩拉到了我身前。
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半的飞来骨撞上了珊瑚的妖兽，他们像断线的风筝般掉了下去。
夜空浩瀚如海，晚风清爽，我觉得我一抬手就能摸到漫天繁星。
身后犬妖愤怒的吼声和白童子咯咯的冷笑声已变的很遥远。黑曜灵巧的穿过密集的枝叶，带着我一头扎进了东国最广袤的森林。
一处欢畅的溪水边，我从妖兽背上跳了下来，顺便把戈薇拽了下来。女孩踉跄了一下，清澈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
“你想干什么？”
我不理她，手从黑曜的身上抚过，心有些揪紧。
这时候我才发现它身上布满了烧灼的伤口，可能被马踢到了，嘴角还挂着血丝，右前腿上更是无缘无故少了一大块皮，血肉翻在外面，连毛都被染成暗红。与那匹叫炎蹄的马的纠缠把它累坏了，不知道它流了多少血，又载着我战了这么久。
“黑曜，对不起。”我心疼的贴着它的额头，“早知道你受伤了，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战下去。”
妖兽温柔的注视着我，舔舔我的脸。
我叹了口气：“先去喝点水。办完了事，我们就回去。”
黑曜呜咽一声，听话的走向溪边。我转过身，默默的拔出剑，迎向那一脸茫然的女孩。
戈薇后退了一步就站住不动了，眼睛依旧盯着我，那眼神让我很不舒服。
“为什么？”她开口。
“放心，不是要杀你，我只要一点血。”我尽量让自己的笑保持温和，“戈薇，听话，不会很痛的。”
出乎意料的，少女反手抽出弓箭，直直的对准了我的脸。
这场面，还真是熟悉。
“奈落命令你拿我的血，对么？”她沉声道。
“这不关你的事，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但你要乖乖的。”破魔箭的光芒有点刺眼，我不耐烦的挥手，女孩的箭脱手飞出，人也在骤然袭来的狂风里晃了几晃，却依然坚持着不肯倒下。
这孩子可真是倔的要命。
看来只能先打昏她了。
我再次扬起手，落下的力量却化进一道白光里。
“姐姐要对我族的后裔下手么？”
白发的女子凭空出现在眼前，用她虚无苍白的手牢牢抓住我的手。
耳边依稀回荡起孩子的哭叫：“姐姐，不要啊１
头疼欲裂。
“淡月，让开。”我忍着头疼，将剑直指向她。
淡月无惧的仰起脸，似乎眼前根本没有诛黯寒光烁烁的剑锋。
“姐姐，奈落只想把你变成没有意识没有灵魂的杀戮机器！他根本不爱……”
“滚开１
随着我的咆哮，被淡月抓住的左手上突然蹿出漆黑的妖气，她像被蛇咬了似的颤抖着倒在地上，不可置信的望着我。
心中骤然刺痛，像是有根针扎了进去。
而我压抑了所有的情绪，淡淡的说：
“别再叫我姐姐。我说过，斗神西泠已经死了。”
淡月定定的看着我，眼神依旧是倔强的。
“不对，有一天，姐姐会回来的。”她轻声说。
“我…会和以前一样，等着她。”
说完这句话，那单薄的身影就像融化了似的消失在黑暗里。
我的目光转移到眼前的女孩身上，她背靠一棵古树，紧紧抓着弓箭，脸色苍白。
“你这样的……算什么姐姐啊？１女孩皱着眉，看得出她很生气。
“那个灵魂，应该已经等了你很多年吧。音璃，不，西泠，你是我见过的对妹妹最差劲的姐姐了１
我按住剑柄，却说不出话来。
一腔怒火，到头只化作一声无奈的笑。
“也许你是对的……”
“明知道那孩子很怕寂寞，很依赖我，却每次都丢下她一个人。”
“我不是一个好姐姐。”
面对我的苦笑，日暮戈薇反而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戈薇……”
我伸出左手，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抓住她闪耀灵光的箭。
“你的灵力很强。”
用力一扯，猝不及防的戈薇失去了平衡，身体直直的向我倒来。
“但是别忘了，曾是斗神族长的我，灵力更强１
我怜悯的望着少女。然后一掌切在她的颈后，戈薇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微弱的喘息，软软的倒在我怀里。
“对不起……”
包扎好女孩腕上的伤口，我把装着她鲜血的银瓶揣进怀里，站起身来。天边，一轮莹润的月洒下清冷的银光，缓缓的沉向西方连绵起伏的群山，又一个黑夜即将过去。
昼夜的转换轮回，人世的斗转星移，几十年，几百年，时空的交错中多少爱恨情仇，都将泯于尘土。
但是，生命存在一天，就要抬起头走下去。
即使在黑暗中，也不放弃。
淡月，抱歉，这一次，无法再保护你。
请原谅你自私任性的姐姐，这一次，她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我轻唤着我的妖兽。黑曜踏着水花，风一般的出现在我身旁。我和它沿着河边的卵石滩，向着月亮落下的方向一路奔去。
“黑曜，我相信……”
“有一天，战争会结束的。”
“有一天，我们不用伤害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
夜风温柔的吹拂面庞，静谧的空气中弥散开水边植物的味道，艾草和芦苇的芬芳，那是黑夜的味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唯一能让我安心的味道。
“我们要一起等待，等待那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