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巫女（上）（1 / 1）
人世之初，神居圣山沧云九万年。至天劫日，有狂魔出，恃一刃而闯圣界，屠戮万千。有神女名西泠，死战退魔，终诛之。其灵化紫玉，名四魂。
——《神魔纵览?上古卷》
古有奇玉，名四魂，集圣邪之魄，会洁垢之灵。人魔皆求之，而战祸起。玉沐血日久，生精怪，名音璃。
——《战国?述异志》
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像一个预言。
灰红的天空上，有未散尽的蓝色硝烟，是火枪排射后的余痕。整个世界一片浑浊，弥漫着冲天的血腥气和硝磺呛人的味道。夜风吹过，云气散去，天空中出现一颗闪耀着绯红光芒的星，桀骜而冰冷，像是一只俯望着这残酷人世却在浅笑的眼睛。
后来听人说，那是东国千壁山的妖怪，和片山名主的军队打过的最惨烈的一场仗，结果是两败俱伤。名主家的军队死了上万人，这上万人的命也换了数千只妖的命。剩下的人和妖都元气大伤，各回各城，从此再没有了争夺四魂之玉的资本。
而我当时只想从压在我身上的那只八目狼怪臭烘烘的尸体下爬出来，因为它在抽搐，我知道借助我的力量它将很快复活，再把我塞进它的嘴里。我几把撕开了它毛茸茸的胸脯和后背，从它身上滚落到地上，尽量离它远一点，它尚且温暖的鲜血给了我移动身体的力量。
于是我第一次在星光下看清楚自己新生的身体，或者说，灵体。
我的手足纤细而半透明，事实上我的全身都是半透明的，泛着珍珠色的光。这是一具16岁少女完美的躯体，有着精致玲珑的曲线，淡紫色的长发象一层薄雾披散及腰，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水晶似的光。
我好奇的想要用自己的一只手摸摸另一只手，却发现稍微用力就会穿过去，这古怪的感觉让我有点兴奋也有点失望，虽然可以保持形体，但依旧只是一团成型的空气呵。我平生第一次叹了口气，呆呆的坐在地上看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放眼望去，全是尸体。
大的，小的，人的，妖的，死状不同，死相大都狰狞，看的出死前的不甘心。土地早被各种颜色的血浸透，红红绿绿的结成了块，踩上去出乎意料的柔软舒服。我站了起来，很快适应了行走。我小心翼翼的走在尸堆里，风却凉下来了，且有愈加猛烈之势，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呜咽着蠕动。
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和阵阵森冷的阴风。我回头一看，惊异的发现我走过的这条路上，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不少人和妖，或者，是人和妖的尸体。我放射出的力量让他们停滞的血液又开始在体内流动，伤口开始以看的见的速度愈合。尸体们身上淋淋漓漓的不知道滴着什么，却全都翻着白眼，直勾勾的只盯着我。
终于有个嘶哑的声音呻吟起来：“四魂…给我…”
这一声好象唤醒了这些游走在阳世与阴间之间的死魂们。一时所有的尸体都伸直了僵硬的手臂，摇摇晃晃的向我聚集过来。
刚刚正式来到这个世界，就遇上这么恶心的事情。
吓得我撒腿就跑。
可是后果更可怕，越来越多的尸体开始呻吟着爬起来。
闪过一个没了脑袋的山鬼，跳过一条软绵绵的巨蛇，穿过了一个缺半边身子的人类。我猛的刹住了脚步。
因为一把发光的纸片铺天盖地的撒过来。一个高昂的人类的声音大叫道：“邪灵退散１
尸体们的一人头上贴了一张符，沉闷的，抑郁的，不甘心的倒下。
我只好乖乖的蹲下来，变成那颗老老实实的石头。我可不想被活人看见——三百年的记忆告诉我，活人远比死人要危险的多。
他们几个人嘴里嘟囔着什么，向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怪事，尸体怎么会动起来了？”一个年轻人说。
“有噬灵鬼？”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不像。没有噬灵鬼的腐臭味。”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说。
终于他们走到了我面前，我看到那几个人类穿着奇特的皮铠甲，戴着护腕，背着巨大的刀，腰上挂着很多小小的布袋。
“作为除妖师，对付复活的死魂也是功课之一，你们要好好学着点。”那个年纪大的人说道。
“那是法师的责任吧，师父。”一个年轻人有点不满的抱怨，但下一秒，他的声音蓦的僵住了。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
他看到了我。
那个老除妖师的目光马上也直勾勾的射了过来。
三个人变的和尸体一样全身僵硬。他们轻轻的走过来，围着我蹲成一圈。
“秀一，”老除妖师的声音有点颤抖，“马上回村子，报告首领，让他带人来！快１
“师父……”年轻人的声音抖的更加厉害。
“告诉他们……发现了…四魂之玉１
我很后悔，兴奋之下竟然忘了玉的实体可不会隐形。早知道这样，就该老老实实的藏在那只狼妖的尸体下面，哪怕被它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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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巫女桔梗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古代的巫女立于碧水之上，衣袂上缀着流离璀璨的星光。
“桔梗，你要找到那玉，做它的守护者，救赎它的罪孽。”
翠子自半空俯视着还是少女的桔梗。她伏跪于地，黑发如浓墨泼在洁白的祭服上。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光，她的生命娇艳如初绽的花苞。
“妖玉名为四魂，已唤起世间几百年的战乱，使生灵涂炭。请务必用你的力量净化玉中作祟的冤魂，使之消失而永不复出人世，否则，此玉将因怨愤之血而得实体，助妖魔横行世间，势必酿成滔天大祸……”
桔梗闻言抬起头，尚显稚嫩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不解。
“你有何疑惑？”
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温润动听，“我想知道…为什么选中了桔梗作为玉的守护者呢？我又该如何做，才能救赎那玉里的冤魂？”
是个敏感聪明的孩子埃
翠子垂下眼帘，浅白的薄雾掩去她眼里的悲哀。
“你与四魂之玉有着无法割断的三世牵绊，所以唯有你能看见它的光芒，也唯有你能引它向善，净化它的罪孽……”顿了顿，又说，“眼下你只需记住，只要那玉消失，这个乱世自然会终结。”
少女目光纯净如水，她低低的伏下身体，洁白的额头触碰着大地：
“乱世之苦，桔梗已深深的了解……我会以一生之力来守护四魂之玉，只要有我在，便不会放任它作恶。而那玉中的魂魄，我也会找到它的因果，了却它的不甘。”
梦境倏忽变幻，在流动的光影里，翠子微微颔首。
“有一天你会超越我，巫女桔梗。”她的身形缓缓淡释在光芒里，“去吧，用你的血封住四魂，封住那玉中的妖灵，让她无法再于你所守护的世上，唤起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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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这个村子的混乱，真不是我故意惹的祸。
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打着火把浩浩荡荡的把我迎了回去，恭恭敬敬的把我供在了村里的祠堂中。
夜深后众人散去，只留了几个守卫。
事情就这么来了。
先是一只蝠妖，扑扇着大翅膀从半空向我冲了过来。守卫们大叫起来，用火把扔它，可惜准头太差，倒被它抓住吸干了一个人的血，人类毕竟是人类，其他人顿时吓的逃的逃叫的叫，纷纷用盐巴和松枝掷向那妖怪，可是没有一点作用。我眼看着那东西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近的可以闻见它嘴里的腥臭。实在不想坐以待毙的我幻出灵体，轻巧的扼住了它的喉咙。
蝠妖叫都没叫一声，就化成了一团焦碳。
我趁乱就跑。不幸的是，祠堂后面是一片坟地。
我跑过的地方，无数白骨骷髅的手爪，新尸旧鬼，破土而出。
小小的人类村庄，顿成地狱般的景象。
那个巫女来的时候，我正狼狈的躲在村后一间废弃的破屋里。外面本来热闹的很，全村的人都跑出来了。除妖师们忙着四处撒符，安抚亡灵们和活人们。
没人发现破屋的厚草席下边，藏着一颗不知所措的石头。
虽然化成玉的形态，还是可以感觉到屋子外面的嘈杂混乱。我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草席被轻轻的掀开，迎着屋角透进的晨曦，我看到一张少女清丽的脸。
洁白美好。
空气中漾开淡淡的雏菊芬芳。她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变得难以捉摸。
混合了惊讶、了悟，和一点点不明的悲哀。
门口呼啦啦进来了好多人，但所有人都恭敬而沉默的保持着与她的距离。一些人在窃窃私语，我听到他们说：“真不愧是巫女大人啊，可以这么准确的感觉到四魂之玉的位置。”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黑的像乌鸦的翅膀，干净的像是春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却闪烁着最坚硬的金刚石才拥有的夺目光彩。
“你……是谁？”
呆呆的问，用只有我和她才能听到的声音。
我这颗石头，竟也有了慌张的时候。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站起身来，用一根长长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些什么，然后蹲下，把我轻轻笼在手里。
手很柔软，纤细白皙的食指上磨出了小小的茧子。后来我知道，那是长年握弓留下的印记，是一个巫女射杀过无数妖魔的证明。
她带我走出屋子的一瞬，金色的阳光充满了我的视线，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光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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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她住的村子，巫女把我放在神祠后内室的小祭台上，屏退了其他人。一个小女孩端来了一小盆清水，她在水里洗净了手，默默的拿出一些黄纸和不知名的药草，焚了蒿，然后在那些黄纸上写着什么。
“姐姐，这就是四魂之玉？好漂亮呀１
小孩不过八九岁年纪，天真无邪的眼神，长着一张秀气的小脸，却远没有她姐姐的灵气。
“枫，出去告诉其他人，加强村子里的守卫。”巫女边熟练的写着符纸，边说，“另外把驱妖的药草都点燃。”
“是的，姐姐。”叫做枫的女孩退出屋子，顺手关上了房门。
我百无聊赖的看巫女做着枯燥乏味的工作。从祭台的角度依旧能看到她神情专注的侧脸，一缕乌发垂在小巧的耳垂边，随着轻微的动作一晃一晃。
纵然是块石头，我也有些略微的失神。
“我们见过面吗，巫女。”
她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慢慢的，抬起头盯着我。
在她惊愕的目光里，我幻化出人形，悠然的坐在祭台上。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巫女眨了眨眼睛，依旧有戒备的神色。
“你就是玉里的……”不知为何，她迟疑了片刻，“…妖精么？”
“我是音璃。虽然别人都叫我四魂之玉，但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名字。”见她肯跟我说话，我高兴的要命，“巫女，你竟然能看到我的灵光，真是了不起呢，我已经几百年没和人说过话了，简直闷的要死……”
“音璃……？”
她重复着我的名字，明亮的眸子中涌起淡淡的惋惜。
“可惜人们并不知道，四魂之玉有这么美的名字。”
“他们才不在意我的名字，他们抢着要我，是因为我的力量。”我开始有些得意，随手指向祭台边一瓶早已枯萎的插花，指尖涌出绚丽的灵光，但见流光溢彩间，干裂的枝条重新萌绿，朵朵洁白的小花星星似的灿然绽放。
不出所料，巫女脸上现出了一丝讶异的表情。
我干脆跳下祭坛，走到她面前去。
“四魂之玉可以满足拥有者的一个愿望，说吧巫女，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曾经只把这传说当成个笑话，因为几百年间我从未实现过任何人类或者妖怪的愿望，事实上他们往往在对我许下愿望之前就被对手干掉了，但不知怎么的，“四魂之玉可以实现愿望”的说法，还是以讹传讹的流传下来了。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鲜血，浸润着我饥渴的灵魂。
但这巫女，和旁人不同。
“你是几百年来第一个见到我灵体的人类，说说你的愿望吧，我可是真心实意的哟。”
语气里有意无意的含了蛊惑，多少年的习惯改不掉。尽管我已尽量显得诚恳。
我是四魂，妖玉四魂，沉沦乱世几百年，最爱的食粮便是人心中的欲，望。
而那巫女听了我的诱惑，竟只是微微一笑。
唯有清净的目光穿过我的魂魄，望向墙壁上四四方方的一扇窗。
窗外阳光正好，几个衣着破旧的小孩笑闹着跑了过去。
我不懂。
“四魂，我要的，你给不了。”她淡淡的说。
那一瞬间她眼帘轻垂，长长的睫毛投下扇形的一小片阴影，像寒鸦垂下的翅膀。
我不懂。只知这巫女的悲伤，让我也跟着难受。
心念一动，勾勾手指，那盛开的花朵长了翅膀似的凌空而起，旋转着漂浮在巫女面前，左摇右摆的跳起舞来。
她惊讶的欣赏着我的小把戏，表情似乎也不再是刚刚那样让人揪心的悲伤。
而我也跟着快活起来了，不失时机的将那会跳舞的花朵放在她手上：“送给你，巫女，笑一笑嘛，别老是一副寂寞的样子埃”
她愣了愣，竟真的笑了，眼睛像是两轮弯弯的月亮，荡漾着温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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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的名字叫桔梗，因为天赋异禀，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选为巫女，没有父母，和妹妹枫一起住在千壁山下这个宁静的小村庄里，在这偏僻的地方，除了巫女的身份，她还是医生、教师、甚至战士，保护着方圆几十里的大小数个村子不受妖魔的侵扰。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汇来形容她。
桔梗并不算绝色倾城的女子，但哪怕是濒死的人，在看到她的瞬间，眼睛也会亮起来。乡下人不通文墨，听到对她最多的形容就是“像菩萨一样”，也曾有名主家附庸风雅的家臣赞她“高洁如梅，慈悲若海”，话说的比酸梅子还让人倒牙，说话的人也跟吃了酸梅子般，一副我无比熟悉的垂涎欲滴的嘴脸。
作为一块在混沌中度过了几百年的石头，我只没来由的喜欢她的温柔她的干净，以及她眼中永远坚定存在的，希望。
希望，乱世最缺的就是这东西。
而桔梗恰恰拥有这神奇的力量。
愈是硝烟四起的年月，各处的魑魅魍魉们便愈是猖獗肆虐。那年春天刚刚结束，千壁山的大小妖怪就频繁下山袭击人类的村庄，虽然请了一些别处的法师和巫女来协助除妖，但还是不断有人死去，空气里弥漫着腐烂的气味，村子里人心惶惶，虽然乱世人命贱如草芥，但真轮到自己，每个人都怕自己成为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于是有流言悄悄流传，说巫女大人守护的玉，是邪祟，是灾星，给村子带来了不幸。
我开始有些莫名的惴惴。
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注视桔梗，想从她的神色里得到点什么。
然而看到的只有她日复一日苍白憔悴下去的容颜。
纵然是灵力强大的巫女，桔梗毕竟只是个人类，一连十几天不眠不休的布置防御和救护伤者让她筋疲力尽，更何况还有村人的质疑。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建议：
“巫女，用我的力量吧。”
闻言，她有些讶然的抬起头，望着坐在祭台上的我。
“别那么看着我，巫女，”我心虚的避开那明亮的目光，“我只是怕你再这样下去，不被妖怪吃了，也会被累死。你死了的话，我可是会觉得无聊的。”
桔梗点燃一支线香，蓝色氤氲的烟气在空中散成古雅的檀香，火光跃动在她漆黑的瞳孔里。
“已经查出近日死的人都是被同一只妖怪袭击的，只要抓住它，村子自然就太平了。”
纤细的手指捏着香，微微发白。
见她语气平淡，我不服气的说：“那又有什么用？这一只妖怪死了，还会有下一只，你能撑多久呢？人类总是这么笨，难怪弱的可怜……”
正说着，香头的一点火光在黑暗中扑闪了几下，竟是要熄灭的样子。桔梗却安静的擎着香，歪头凝神看着我。
“四魂……”少女的声音很悦耳，和她的眼神一般清明纯粹。
她脸上有雏菊般幽静的笑意。
“你看这个。”
我随她看向插在香炉里的线香，那小小的光点几乎看不见了，于是没好气的说：
“有什么好看的，已经灭了。”
巫女只微笑不语，然而就在这说话的时候，那一点火光，竟然又闪闪烁烁，就那么慢慢的燃起来了。
“看到了吗？”她悠然的坐在一方草席上，抱着膝盖，注视着那点萤火似的微光。
“就算是看起来快要熄灭了，只要有一点点风，火还是会燃烧。人类也是这样，不论经历多少磨难，也能生存下去。”
“就像荒原上的草，经过了干旱和严冬，依旧一代一代在这块土地上生长繁衍。”
“四魂，你知道吗，”
“越是弱小的东西，就越是顽强。”
夜风带来阵阵花香，我知道那是窗下桔梗种的铃兰开的正绚烂。
可惜再绚烂的花，也越不过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