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天庭太一杂志特稿(1 / 1)
人说雍正的即位是一个谜,其实,他的「退位驾崩」也是一个谜。
关于即位,那些什么传位于四子十四子的荒诞传奇,传了三年三年又三年,至今都快三百年了,这里就不再多说了,今天要谈的是他的「退位」之谜。
要说雍正的死因,得先从吕四娘说起,要说起吕四娘,得先从她的祖父吕留良说起。这吕留良,生于崇禛二年,卒于康熙二十二年,身为前明遗老的他学富五车,却一身傲骨,几次拒绝朝廷征辟(即皇帝亲自指名征召),毅然决然投身于反清复明事业,不惜散尽家财,并著书立说,发扬所谓「夷夏之防」的思想,其名句是:「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可见其用心所在。
吕留良一生坎坷,晚年为逃避清廷的眼线,索性剃度出家,但总算善始善终,没落得腰斩弃市的下场。不过就在他死后四十九年,一场文字狱将他从地底翻出,并改变了他和他后代子孙的命运。
早在一千多年前,唐太宗文皇帝李世民在视察吏部时,见到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出,不禁喜形于色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从这话就可以知道,科举制度不过是控制读书人的一种手段,目的就是让他们皓首穷经,只为弄个小官做做,封妻荫子,还可以捞点油水,免得成天胡思乱想,甚至铤而走险从事造反勾当,所以说乱世出英雄,治世出的一百个读书人,倒有九十九个半是狗熊,剩下那半个可能屁都是不是。
但就和黄巢考不上进士就来造反一样,总有一两个反骨仔,认为自己考不上是天下人对不起他们,正所谓「宁愿我负天下人,莫使天下人负我」,说不定换个人做皇帝,自己就有出头的机会了。在雍正年间,也有个叫做曾静的县学生员,因为成绩被评为劣等而退学,只得回到老家以教书为业。就在生活穷极无聊的时候,无意中接触到吕留良的著作,顿时摇身一变成逐臭之夫,还叫门人张熙前往吕留良的家乡收集其书信,准备继承其反清复明的衣钵。
吕留良在家乡崇州也算有头脸的人物,长子名唤吕葆中,是康熙年间的一甲进士探花,后来因罪被牵连下狱,忧愤身死。二儿子吕毅中闭门读书,他与张熙相谈甚欢,便把父亲的书信全交与张熙带回。曾静得信,更坚定其信心,正逢当时「八贤王」一案闹得沸沸扬扬,曾静遂认为清朝气数将尽,修书一封,列举雍正七八条罪状,包括谋父、逼母、游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诛忠等等,命张熙送至手拥重兵、据说是抗金民族英雄岳飞的十七八代子孙岳锺琪手中策反。
果然是传说害死人。
岳锺琪是不是岳飞的子孙不得而知,但他显然和秦桧一样,活得好好,在满人底下当到大将军,并没有抗金的念头。转眼便将烫手山芋转呈给雍正,只见雍正一边称赞岳锺琪的「忠心」,逼烟下令彻查此事。这曾静可没黄巢的胆识,稍加威吓便痛哭流涕,恍然领悟雍正的「德政」(得位之正),藤牵瓜、瓜牵藤的扯出一堆门生故旧,其中当然包括散布「反动思想」的吕留良,于是吕留良和他长子吕葆中的尸体从棺材中被脱出来枭首鞭笞,另两个儿子吕毅中、吕在宽斩立决,其它孙辈流放至宁古塔世代为奴,直到清亡才得脱奴籍。
说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吕四娘身为吕葆中的庶出女儿,父亲罹罪早死,母女流离失所,其母只得怀着一点积蓄入山,出家为尼。其女不愿离开相依为命的母亲,跟着在尼姑庵帮补针黹、浆烫为生。庵中时有一云游师姑挂单,见她资质尚佳,时不时传她几道练气法门、防身拳脚,免得她孤儿寡母遭无赖人欺凌。
就这样过了近十年平静日子,曾静牵连吕家的惨案消息传来,其母悲痛之余,不出三月郁郁而终,留下女儿孤伶伶一人,不知何去何从。
有人劝她趁年轻,赶紧找个人家嫁了;庵主知她来历,说她命硬,注定终身孤寡,不如剃度出家,为父母祈福,换个来生福寿双全,也是好的。
但她不甘心!为什么世上有些人,能任意操控他人的命运?连她一点平静生活都要剥夺?皇帝是如此,那不承认她母女俩是吕家血亲的二叔是如此,若她嫁人,那素未谋面的丈夫定也是如此……她不甘心!
就算是送死,她也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妳想报仇吗?」
那云游师姑恰巧又云游至此,不知从何得知吕四娘的身世,有一天在她送上斋饭的时候,淡淡问道。
吕四娘愕然抬头,虽然并无师徒名分,但在她心中,这位每隔一两年便来小住一两个月的师姑,教她识字、教她武功、教她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在她心中,已经是与她母亲无异的长辈。
「想。」她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虽小,仍是坚定不移:「我要杀死害死我父祖的皇帝。」
听闻响应,那师姑并无马上答应,只见她沉默半晌,续道:「妳已经二十多岁了,只跟我学过粗浅功夫,注定练不成高深武艺,说不定没见着正主,人就先死在那帮鹰犬爪牙之下,妳不后悔吗?」
「弟子绝不后悔。」吕四娘朝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那师姑叹口气,伸手将她托起,「我原以为,我这一生不会收弟子,也以为是不收的好,没想到……」
吕四娘挥泪拜别亲坟,跟着师父回到深山,师父和她说了本门来历,她才知道师父本姓朱,是朱家宗室女,早年跟着父祖隐姓埋名,仍不免流落青楼。有一回,地方豪强同几个贪官叫了歌妓陪酒作乐,她也是其中之一。酒酣耳热时,一名尼姑突然杀将进来,左边袖子空荡荡的,边数出贪官豪强的种种罪状,一边就手砍死,仆佣歌妓吓得四散,唯有她怔怔动弹不得,那尼姑望了她一眼,她顿如大梦初醒,连连叩拜喊道:「公主、公主,妳杀了我吧!我是朱家的女儿,却情愿苟活给这些禽兽糟蹋,我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
原来吕四娘的祖师,竟是康熙年间声威四震的「独臂神尼」,传闻独臂神尼是明朝末代皇帝崇禛的女儿长平公主,被其父斩去一臂后,辗转诈死为人所救,练就一身高强武功,专杀贪官污吏,当时可是人尽皆知的人物。
「独臂神尼」没有杀她,亦无表示自己的真实身份,却将她救走,收她为徒,教她武功。她这些年来看尽男女丑恶之态,心灰意冷,遂自请剃度出家,神尼过世后云游四方,孤身一人,直到如今。
山中无甲子,她刻苦勤练武功,不知不觉五年过去了。想来庵主的话没错,她的确生来命硬,注定克死身边亲人。吕四娘手握铁铲,一铲一铲在一具薄棺上添上沙土,将这位人世间最后一位真心疼爱她的尊长埋入黄泉。
「师父,等我回来,以清狗之血献祭!」
吕四娘掬起最后一抔黄土洒落,随即拾剑而起,头也不回的下山。
为了不累及旧识,对外她只称自己姓吕,行四,绝口不提师承,除了几位师父相识多年的反清义士,没人知道这位女侠的真实身份。后来,她透过各种关系探听近一年时间,好不容易摸清雍正皇帝的作息。近年,雍正大多在郊外圆明园起居,比起皇宫禁卫森严,圆明园多树木,且多闲置的庭台楼阁,潜入藏匿较为容易。
她便独自一人拟定刺杀计划,就在今晚。
雍正十三年,农历八月二十二日,丑时。
秋蝉的鸣声早已凋落在土中,月光浅浅的照在湖上,随着水纹浮动不定。殿角森森,宫瓦鳞鳞,一阵风过,殿角铜铃声隐约作响,放眼望去,全不知何处是皇帝寝宫。
吕四娘默默数着数,计算当值卫士换班所耗费的时间,她躲在这桂花丛中已经好一段时间了,终于,她觑空飞身而出,身形矫若游鱼,三两下纵跃,来到唯一还点着亮灯的碧桐书阁,顺风洒了一片迷药,让门外的太监婢女睡得更不省人事。
她的心跳得很快、跳得很乱,平常她不会如此忐忑不安,只因这位皇帝不是与她无冤无仇的贪官污吏,而是灭她满门的雍正皇帝。
窗纱透出微微灯光,照在吕四娘青春不再的面容,等了六年,她已经三十岁了,再也等不及了,而他就在咫尺之处的灯下,批改着奏章。
恍惚之间,她竟觉得自己像夜探情人的宫妃。
吕四娘勉强收摄心思,走上前,轻手轻脚剥了一个宦官的青袍小帽换上,不过轻轻碰着门坎,里头随即传出茶盅碰桌的声响。
「换杯热的来。」
「喳!」
屋里似乎有个太监回话,吕四娘赶紧避到一旁,将小帽压低一些,作出恭敬的模样,守在门旁。
那太监捧着茶盅出门,不忘转头狠狠瞪她一眼,似是怪罪她无事惊扰,累他奔波;吕四娘的头低了又低,那太监轻哼一声走过,她随即掏出浸过药水的帕子,由后往他口鼻掩去,那太监双腿一软,她一手托上他后背,一手接过茶盅,轻轻将他拉到栏杆旁放下,这回没有发出一丝异声。
几个月以来的观察,她已经习会宦官那足跟不着地的走路方式,深深一呼吸,便捧起茶盅,推门走进书房。
房里还有个小太监坐着打盹,吕四娘瞟他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书桌那边的爱新觉罗胤禛。
她多年来心心念念的人。
「怎还是冷的──」
吕四娘将茶盅搁在桌上,雍正探手去取,却不见想象中的温暖,而是一抹冰冷的刀锋袭上颈项。
雍正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些年案牍劳形,腿脚风痹,早已不是当年身手矫捷,随着皇阿玛康熙围猎驰马的皇子,而是风烛残年,心血随着朱砂批笔点点滴滴流逝的皇帝。
逢此巨变,雍正仓促间起身,伸手想去摇铃,却觉一阵头晕目眩,原是端坐太久,乍惊急怒,血液一时腾冲上脑,站不稳脚;吕四娘怎会舍此良机,短刀摸准他锁骨之间的皮肉空隙插落,穿衣而过,鲜血顿时迸流而出──
等雍正再醒来的时候,他发觉他已经死了,没人看得见他,但他的魂魄不在圆明园,也不在紫禁城,而是跋山涉水,跟着换上尼服的吕四娘,不知欲往何方。
他不甘心,他想知道,他十多年兢兢业业,为什么敌不过吕留良孙女的一刀?
吕四娘杀了雍正后,将他的头割下来,用石灰腌了,装在坛里,逢人便说带母亲的骨灰回家乡安葬,人人都说她是孝女。
但没有人知道,当她独自夜宿挂单的时候,她会将坛子搁在桌上,对着一灯如豆,向他诉说她的身世,为了替父祖报仇,这些年来如何习武学艺,终于成功潜入圆明园刺杀他这一国之君,言语隐含快意,因为她掌控了他的命运。
她杀死了他,但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仇家的头颅,支撑她的一切。
吕四娘走了两个多月,大行皇帝的死讯已然传遍各地,当年被他特赦的曾静,旋即被他儿子弘历下令凌迟处死,终究逃不过死劫。
他俩一前一后,走到她拜师习艺的山脚附近,雍正只见她买了一些胭脂水粉,还有眉黛,迎着他人的奇异目光揣入尼服里,最后来到山腰一处破落尼庵住下。
夜晚,吕四娘将坛子放在桌上,可这回她却把坛子打开,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干瘪头颅,擦去石灰,捧在手上,目不转瞬的凝视。
「天下第一负心之人啊……」她说着虬髯客的话,可惜只割了一颗头,心肝是没办法吃了。
见状,雍正居然有点想笑,但他不是文皇帝李世民,也不是虬髯客、李靖,她更不是红拂女。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他的头只剩一层干黄皮肉披在骷髅上,须发尽落,那面貌连他自己都认不得了,想来她也在怀疑吧?
可她没有看太久,便将头颅放回桌上,一样一样,取出怀里的胭脂水粉眉黛,先为蜡黄人头敷上层桂花香粉,盖去石灰的刺鼻气味,然后在双颊涂上两团胭脂,像是孩童被北风吹得通红的嫩脸,最后以眉笔照着她记忆中的模样,一笔一笔,为他画上稍显稀落的眉,以及唇上的短须。
雍正就这样看着吕四娘画,画到天蒙蒙亮了,然后她将自己精心描就的人头抱在怀里,提着前晚买的一壶水酒上山,来到她师父的坟墓跟前。
她恭敬的将人头安放在墓前,打开壶塞,将水酒照头淋下去,只见水酒溶了胭脂粉黛,散了一地花花绿绿,她却笑了,笑得无比开怀,最后跌坐在地,抱着师父的墓碑哭了。
「爹……女儿杀了皇帝……为我们一家报仇雪恨……」
她师父的墓旁还有两处坟包,其中一处坟包上站着一名尼师打扮的女子,看来约末二十多岁年纪,与他一同冷眼观望,却不作声。
雍正看看吕四娘,再看看她,那尼姑缓缓走近,眼中流露的沧桑不属于她外表年纪所有,因为她和雍正一样,早已非人。
她无声无息绕过雍正,来到吕四娘身侧,抚摸着她的头,喃喃道:「傻孩子,妳明明没有经历这一切,为什么总要记在心头?」
「师父啊……徒儿终于杀死了他……」吕四娘彷佛听到师父的声音,其实她只听见自己的哽咽声,回荡在这山谷当中。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只剩她一个人了。
「忘了吧……能忘了就都忘了吧……」她低语,吕四娘终于随着她的呢喃沉沉陷入黑甜乡中,暂时忘了她的国仇家恨。
「妳是长平公主?」雍正看着她站起身,一边衣袖随风飘荡,想起吕四娘自诉身世,遂问道。
「是。」长平点头。
「妳也要来杀我?」雍正突然伸手欲擒她衣袖,却被长平轻轻避开,抽剑直指他咽喉。
「人都死了,你教我怎么杀?」她微笑,接着还剑入鞘,「我是来接你的。」
「接我?」
「接你回地府,回你该去的地方。」
雍正默然,原来这世上真有地府,那么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是否会宽恕他的罪恶?
「你的首级……要我帮你送回紫禁城吗?」长平问道,至少他大清并无坏他大明祖宗陵寝,总算仁至义尽,她应当「投桃报李」。
「不必了,留在这里吧。」雍正盯着吕四娘的背影半晌,淡淡说道。
长平尊重他的意思,于是取出地府令牌,往空中一抛,两名地府阴差随即带着手铐脚镣现身,一见长平和雍正,顿时大喜,一个连忙前去抓人,一个连朝长平谢道:「有劳公主出手相助,但此事……」
「我不会向判官提起的。」
「多谢公主,以后需要小的地方,尽管开口。」那阴差喜道,雍正见他嘴脸,便即冷哼一声,另一名阴差气得踢了他一脚,骂道:「还以为自己是皇帝啊?跟我回去见阎王吧!」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雍正命中当死那晚,两名地府阴差前来勾魂,却只顾着逛圆明园湖光山色,误了时辰,等赶过去尸体旁边,吕四娘早割了雍正的头,雍正的魂也跟着她鸿飞渺渺,不知去往何方。
两名阴差这下慌了,其它平民百姓的魂丢了事小,皇帝的魂丢了,可是瞒也瞒不住的大事,于是动员其它同事帮忙寻找,企图在判官阎王发觉前弥补。长平送几个宋朝帝姬去投胎时,无意听闻此事,知道雍正是被她徒孙吕四娘所杀,遂自愿帮忙,来到人间昔日学艺的深山,准备守株待兔。
兔子抓到了,于是长平跟着两位阴差回地府,一入关卡,便有一辆马车驶近,车中人掀开帘子,示意她上车。
「成祖爷,您怎么来了?」长平讶道。
「来接妳回府,好好一个女孩儿家,怎去帮那群酒囊饭袋勾魂?还是个女真皇帝──」朱棣半是怪责,半是怜惜的道,随手将车帘掀高,从车中看了看一脸木然的雍正,「我看这人一肚子坏水,没对妳动手动脚吧?」
长平摇头,小小撒了个谎,免得惹事。
雍正将他的话都听在耳里,额际青筋不住跳动,朱棣怎会怕他,一径冷笑道:「走吧,康熙待会就来收拾这孽子,不用我们多事。」就像朱元璋收拾他一样。
经过冥秤审定,雍正一生杀人如麻,自和刘邦、朱元璋等皇帝一样,必须呆在联谊会守选数千年。而他来到地府之后,比以前更加潜心修佛,可修佛之余,却也暗中重制他的成名武器「血滴子」,自从取得血滴子后,他又得了国师传授他的喇嘛咒语,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念动咒语,那血滴子自能飞去取人首级。
讲到这血滴子的模样,是精铁造成的一个圆球,里面藏着十数柄快刀,排列着和鸟翅膀一般,机括一开,那快刀如轮子般飞也似的转着。铁球飞近人头,便能分作两半,张开把人头罩在里面,一合,人头也不见了,这铁球也不见了。真是杀人不见血,来去无踪迹。
只不过就像长平所言,地府杀无可杀,他闲时也只能唤着血滴子在御花园飞来飞去,斩下树头一颗苹果,想象那是朱棣的人头,喀嚓喀嚓嚼吃起来。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