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六十五章(1 / 1)
紫阙殿,金碧辉煌,枫红似云。
重阳依旧住在原先的地方。那时在紫阙宫里治脸,天天听着外头的人说着君上被一个叫重阳的女人迷得五迷三道的。那些日子,若是有好好珍惜,她和言桓就不会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方了。天地之大,到如今除了他的怀抱哪里还有半点温暖可寻?
言桓一到九霄就直接去了上清弥罗宫,可想而知,父子间又是一场暗波汹涌的谈话。重阳窝在住处心里想着天帝的人或许冷不丁地就钻出来把自己给抓住了。屋外的月亮清凌凌地洒了一地,没有一点异动。真是奇怪了。
而就在她日夜兼程的奔波中,她不知道言桓派了多少人手一直跟在她的身后,一路厮杀而来保护她的安全。这些仙使血战之后又是血战,天帝的决心有多大,可想而知。上清弥罗宫和紫阙殿的仙使一拨拨地往下派,几乎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最终,天帝绷不住了,招了言桓进宫。
“七日之后,为父的大寿,言桓,你有何打算?”
言桓跪在地上,昂起头,扬着嘴角笑得凌烈:“孩儿必定奉上弑仙剑。”
“哦?那重阳的命呢?”
下头的人身子震了一震,撑着地的十指微微泛白,恨声道:“孩儿明白了。”
直到夜深时分,言桓才匆匆回到紫阙宫,还没进门就听戈女从花影深处闪出身:“人到了。”言桓的身子又是一震,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径直往戈女身上一甩:“去灵珏那里沽一坛……桃花酿来。”
戈女低低点头:“知道了。”
穿过扶疏花木,言桓凭着感觉往住处而去。侧耳听了听。屋子里没有火烛烧起的噼啪声,应该是没有点灯,推开门,摸进屋子里。连喘息的声音也没有听见,难道她已经不在了吗?言桓笑了笑,摸到软榻上,斜靠着身子坐下,轻轻叹气。
戈女站在屋外:“终于结束了。”
“是吗?”管羽从树荫里转出来,轻搭了搭她的肩,“姑姑,你太天真了。事情会这么结束的话,君上就不是君上了。”说完猛然拽住戈女的衣领,痞笑了两声,“你现在知道自己当初差一点就坏了大事了吧。”
戈女紧张地将管羽推开,身子后倒喘着粗气道:“这件事,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怎么能把账算到我的头上!”
“别以为自己忠心耿耿就自作聪明。早点回到冥地里去,二弟他看不住的,别有什么风声就往紫阙殿里钻,君上没杀你算你运气了。”管羽冷笑,嘴里酒气冲天。
“你喝醉了?”戈女凝眉,厌恶道。
“是吗?若是真的能醉一次就好了。”大笑着退步,形似癫狂,眸子里清明得很。
紫阙殿的正宫,言桓的寝宫。
烛台上连蜡烛都没有。看来言桓的眼睛一直都没有治好过。重阳跪在床榻一侧,侧脸贴上他睡了的被衾,还能闻到他的味道。身子酥软靠在被子上:“言桓,我等你回来,就这样一直一直等着你,好吗?”笑笑,傻丫头,动情的丫头都是傻丫头。
伸手摸到锦缎深处,有一块温润似水的物件,重阳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一夜霜花满天。两间屋子,两个人都在等着对方的到来却是生生地错过了一夜。戈女、管羽都是守口如瓶,这样的天气压迫得叫人心里难受。业火塔下的云涛此时又汹涌而起,冥地鬼府里九头枭的哀号渐起。
这一次,是真的要换天了吧。
第二日清晨,上清弥罗宫又有仙使过来传言桓。言桓却没有去,当着仙使的面吐了一口血,然后回到自己的寝宫里睡了半日。养足了精神后,管羽小心翼翼地才把重阳的事情给说了出来。
“她是不是去找景夜了?”床上的人很困倦地问道。
“昨晚,她一直都在这间屋子里。”
床上的人明显一震,脸上泛白道:“她现在……”
“君上,姑姑已经备下了桃花酿了。是今晚还是明晚?”管羽不再退步。
“管羽……”言桓已经坐起身,眸子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着什么。
“君上,门外都是这些年来跟随着你的人。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你不动手,我们便一直跪着。若是等到天帝大寿,君上还是不动手的话,那么就恕属下们得罪了。这一次就算把命搭上也要做这一搏!”管羽朗声。
“管羽,你在花船上你告诉我人都要一个缺点。”言桓起身,走到管羽跟前,轻轻搭上他的肩,“就为了这一句话,我……”丧气似地转身。
“管羽明白。”
“眼睛。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言桓骤然转身。
“蓝色。”管羽冷声道,“君上,桃花酿已经备下了。另外,弑仙剑在此。”将弑仙剑举过头顶,管羽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好。去请重阳吧……另外,找到景夜,尽快带回九霄。”活了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都是雷厉风行毫不留情地,然而这一次他却犹豫了。
穿过九曲回廊,雪花不知何时起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冰冷的空气吸进胸中,连心也冻结了。管羽停在回廊上看着灯笼里的烛火明明灭灭:“逃不过就是逃不过的。”低下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白纸。宣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黑色的蝇头小楷,这些都是历年来冥地里因天灾而死去的人命。
管羽把纸揉成团,紧紧地抓在手里。为了这些枉死的人,他没有理由再回头。迈开步子,手扶上木门,却听屋子里传来一声咽唔声。乍听之下像是女子低声的哭泣。已经是极为悲凉的一声,管羽身子一震退了半步往墙靠了过去。
断断续续的乐声随着思绪泻了出来。还不到入暮十分却叫管羽听了生生地难过,挠心挠肺地难过。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管羽提着袖子擦掉了眼泪。自己都哭成了这副样子,里头的人不知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重阳。”没有人回答,管羽推开门进了去。椅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个人,红肿了一双桃花眼:“管羽,你过来。”像是命令的口吻,管羽不由自主地就往前头走去。重阳一把拉住管羽的袖子,低声说了两个字。
白雪皑皑笼上金碧飞檐深深宫阙,寂寥且肃穆。
绛红披风,紫衣翻飞,发盘飞天。站在高高的门槛之外,这个相识了百年的女子看了叫人又陌生又心疼。从来没有穿过这般艳丽的衣服就像是她的性格一样,会温吞会暴躁却从来不曾骄纵。
漆黑的大殿中,一袭青色长袍身上拥了厚厚白裘。一双没有焦距的眸子循着脚步声投来:“重阳。”言桓转头莞尔,勾起眉眼,一看就叫人沉溺的笑容,真是个十足的妖孽。轻击双掌,殿里的青铜鹤形灯盏上火光点点亮起。暖暖的黄色投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却挡不住那份从骨血里透出来的虚弱。
从三生石旁一别之后,他们就一直在错过对方。言桓不是无心而是逃避,但总是逃不过避无可避的日子。
低矮的桌案上摆着一壶清醑,言桓退下身上的白裘,斟了两杯酒:“那日以茶代酒,今天算作补偿吧。”唇齿微红,比起前几日相见的情况要好上一些。
重阳行到面前,看着席地而坐的言桓半跪在他的面前,接过酒杯,眼神迷离道:“身子还好吗?”苦笑着饮下满杯,这都是什么时候,心里挂念的人还是他。言桓跟着喝完,沉默了一会,脸上已经微微泛红。
“还是跟以前一样,那时候我们在长安的馆子里吃饭,你也是这样饮不下几杯脸就红了,样子还……”看着酒杯摇摇头,不再说话。他总是这么理智地告诉自己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去做,不管是在朝堂之事上,还是喝酒纵情这种小事上,这样活着的人太累。清醒地看着这个浊世的人,不是太痛苦就是太没心没肺。而言桓恰恰就是第一种人,活得太累,步步都要算在掌心里。
重阳从怀里掏出一段红绳。这是当年言桓去东海的时候,小幺乘着人多从月老的怀里摸来的宝贝。千里姻缘一线牵,可他与自己的距离不再是生死两隔,也不是冥地九霄之差了。把红线搁在案上,指尖轻轻触碰,心里冰冷的难受。
“月老的红线,言桓,要是你我之间有这样一段红线,是不是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男人心里想着的是什么,“我一直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原来以为是你性子使然的,后来才明白其实不是没有人能懂得你。管羽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许不多,只有一点,但确实最要紧的那些。”说着把头靠在言桓的颈窝上,伸手抚着他的脸颊:“你又瘦了……”
话音未落,右手腕间似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泪眼婆娑地低头看着,言桓十指细长牵着红绳一段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打上结。红绳的另一端,连着的是他的左腕。耳际旁,他将双唇贴上,低语着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身子酥软不已。
我的右腕,你的左腕,一段红绳,即便这是一段孽缘,那么我还有什么不甘心的?
举杯饮下第三杯桃花酿,高高挑起的穹顶已经开始旋转,五色画梁靠近又离开。事物在一点点模糊,直到紫色和着红色占满了眼际。原来真的会醉。原来醉的感觉就跟火烧云般的不真切。
双手搭上言桓的脖子,头埋在他的胸前:“言桓,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大抵上女子都会问这样的问题,而这一刻,重阳却是带着满心的辛酸:“我的相思落在了这里,你的呢?”贴着他的左胸,两颗跳动的心,似乎融为了一体。叮,墨色玉佩从袖筒里滑到地上。
言桓没有回答,而是伸出左手握着她的右手。酒水和着眼泪饮下最后的交杯酒。原来真的有一种酒叫情未浓。
红线绕腕,十指相扣,不问君心,一生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