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解琴调(1 / 1)
深秋夹了菊花香味的风拂面而过,水簪缨放下竹毫,抬手将散落了些许的鬓发夹在耳后,拾香已迫不及地拿起桌上的宣纸,摇头晃脑地赞:“好字好字!”
簪缨噙着笑劈手拿了过来:“鬼丫头,你当真识得么?”
拾香却是依旧笑得灿然:“我自然是不识得的,夫人告诉我不就晓得了?”
簪缨貌似嗔怪地点了点拾香的鼻尖,然后轻声吟着:“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是李义山的诗。”
看着仍是不晓的拾香,顿了顿又道,“看来还得多教你识些字。”
拾香皱了皱鼻子才想说什么,被敲门声打断。
簪缨抬起头,原是管家来请她去前庭用晚饭。
于是带着拾香离了书房。饭后陪着老夫人闲拉了会儿,簪缨道了福退了出来。老夫人待她一直是极好的。
已是华灯初掌的时候,苏沐是却还是没有回来。
簪缨从拾香手里接了灯,摆摆手让她先去歇了,一个人沿着花径慢慢地走着。
一片黄叶缓缓从眼前吹过,她举起手撰住,却是一时怔忡。
那年,他也是这般的。
那时她还只是刚及笄的年龄,少年活泼的心神,爱跑喜跳的精力,携了丫鬟偷偷遛出水府去后山,却是赶在了初一上香的时候,拥挤中走散又被人弄落了提了字的帕子,慌忙地弯了腰去捡,帕子已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拾起。
她惶然抬头,隔着面纱对上一双擒笑的眼。
他倾身施礼:“小姐请恕在下失礼。”
她愣然。
他的手轻抚过她的鬓角,却只是轻轻摘下一片不知何时落在她额首的红叶。
虽然隔了面纱笃定他看不到她的模样,她仍是不争气地红了双颊,似被他撰在手里的不是叶而是自己,就连发间也似被他的手指点了火,烫得惊人。
羞怯中他却已转身离去,隔了人群她只能看见他束的淡蓝色头冠渐行渐远。
萧瑟的风里已是起了浓重的秋寒,簪缨紧了紧披风,周身都是凉意。
她记得这凉意。
在爹爹告诉她已纳下了苏家的彩礼的时候,她的心里死灰般的绝望。
虽只是一面,她却知他既是那块命中注定来敲碎她一池心湖的石头。
她的心里已经装了这么一个人却又要嫁于别人。
那时的她便是整日如此刻这般心意凉透。
回过神,簪缨一手抚上小腹,笑意自嘴角漫开。簪缨环抱着双膝,头埋进双臂,侧挽的堕马髻松散了些许。风轻吹起长长的乌发,和着浅粉的衣裙、昏黄的灯烛柔柔地摇曳。
苏沐是进了内院只看见斜倚在花园亭子的栏杆上睡着了的簪缨。
她就在那儿,和以往的每个他晚归的夜一般。披着月华,沐着凉风,等他。
竟有是点点疼在心里荡开了去。
他嘴角扯了抹苦笑。
他待她一直不好。
初时,他甚至讨厌她。一个不知道是扁是圆的女子,却要成为自己相携的妻。
世家名医的千金女、富商具贾的少年郎。人人称赞的婚事。
他却是恨透了,这般安排好了的命运。
虽知不该,他仍是无法喜欢她。
他对她总是冷淡,漠然,不疼惜。甚至明知她掌灯相待故意晚归,甚至不惜名声流连乐坊。
她却一直都是如此温婉,似他是她深爱的人。
可他不是。在盖头掀开之前,他与她只是陌不相识的路人。
他敛神,不再去回想她那时灼灼的桃颜。
走过去抱起她向内院去,却为她轻浅的体重皱了皱眉。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塌上,正怔忡间,拾香已闻声进来。
簪缨淡笑着摇头轻推开拾香手里的鹅黄缕金百花裙,示意她重去捡一件来,拾香却是一脸地不情,嘟了嘴:“少夫人,你总穿那劳什子素做什么?”
簪缨只得自己转身去柜里取了月牙色的纱裙,系了米白色儿的宫绦,及腰的长发也只是懒懒地挽了个斜髻,以镂花的白玉簪子定住。
回过头走到脸盆边却看见拾香仍是一副气鼓的样子,不由得掩了唇轻笑出声:“你这鬼丫头,我又不是迎春花,穿那么艳给谁看?”
拾香忙道:“当然是给少爷——!”
簪缨的脸色已是白了几分。
拾香却不像往常一样停下话头,而是边递了浸水的脸帕边神秘地问:“少夫人,您当昨儿晚上您是如何回来的?”
簪缨瞧也不瞧她,“怎样?”
“是少爷把您抱回来的!”
簪缨一惊,手中的帕子一个不稳重重跌回盆里。
只听得拾香“噗嗤”地笑出声。
她貌似嗔怪着瞪了一眼,一颗心却是浸了蜜样的甜喜。
一直到进了前庭,她都是灿然带笑的神情,向老夫人请了福,又跟苏沐是道了安,才在平常的位子坐了,刚举了箸。就听得苏沐是突兀道:“我要纳妾。烟珑坊,柳烟行。”
像是一声惊雷在心口炸了,簪缨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
苏老夫人已是气极:“你是疯了不成!那样的女人是能娶的么!你当簪缨是什么!”
苏沐是却只是夹了块水豆腐放进口里慢慢地嚼着。
她氤氲了双眼,咬了下唇不做声,自己的心像是他唇齿间的豆腐,一点一点被嚼烂。
苏沐是看着眼前簪缨咬出了痕的唇,唇,一时被谁攥紧了心一般的难受。停了停才说:“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是一定要娶的。”然后竟不敢再看她如水的眸子,放下碗筷起身离了桌。
簪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寝屋的,一路上只是惶神。
拾香已是通红了眼。
老夫人也是叹气连连。
她却只不言语。
总是这样,当她以为自己伸出手就可以摸到他的温暖的时候,他冷不防地给她致命的重击。
当初当她见到自己的良人竟是心心念念的他时,她亦是那般地雀跃,以为从此风都得是玫瑰色的妙不可言。他却以寒冰似的冷淡打碎了她的梦。
而今又是这样,她才发现自己有了他的孩子,又以为他亦是关心她的,他却告诉她他一定要娶别人。
原来都是笑话。
她只觉得这一切的一切——她的期盼,她的等待,她的欢喜,她的婚姻,她的爱情,甚至于她的存在——都只是一场无良的笑话。
一时胃里翻滚,她猛地抓紧桌上的一把玉簪子,忍着一阵阵的酸吐。
拾香吓了一跳,忙去叫了老夫人和大夫来。一阵子折腾,她一脸默然,直到苏老夫人拉紧了她的手也没有责怪她知而不言,只是要她保重自个儿哪怕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
是啊,为了孩子。
簪缨躺在床上,侧着头看着仍攥在手里的簪子。
汉玉的簪身通体透白,钗头却以鹅黄的暖玉雕了小小一只蝶。
爱情和婚姻于她,只是这一簪冰凉透指的钗,是暗夜里声声哀愁叹息。唯有孩子,是那块温润的精致暖玉,静静地窝在掌心。
她双手摸着腹,熟读各类医书她晓得这月份自然是摸不到胎动,但只这样静静地抚着,已让她安心。
还好,她还有孩子。苏沐是迟疑了许久才推开门进了内间。
他是震惊地,初听到她亦怀孕的消息。
他是惧怕地,害怕回到家会看见她眼里的泪儿。
可这震惊与惧怕都掩不住一层一层从心底翻出来的喜。
看着睡熟的她,他竟不敢去碰,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上她的小腹,并不能感觉到什么,他却仍是紧张着欣喜。
他不知这是怎么了,得知柳烟行怀子已是两月余,他只是一直思虑怎样跟家人提起。而这会儿,他却是第一次真真切切有了做父亲的欢喜和紧张。
他不明白,就像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她的眼泪会难过,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她掌心被簪子硌出的红印会心疼。
她略微侧了身,苏沐是却惊得收回了手,不敢再动。
又一阵子,才又轻轻探手拿过她手中的簪子放在一边,静静地看了会走了出去。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