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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二·金陵(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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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我刺他,顺手为他斟了第七杯茶,“亏得你是堂堂的镇抚……不过,武人不谙棋艺,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双手捏拳,涨红了脸:“林以善可也是锦衣卫指挥……”

“呵呵……”我戏谑他,“可惜我独爱边景昭的《雪梅双鹤图》,林以善的花鸟到底粗阔火燥了。”

“若换作我……”

“罢罢罢,白石翁与六如居士一去,文待诏又垂垂老矣,如今江南吴派也算是后继无人了,近年来的仇十洲倒是不错,可惜出身卑微有辱斯文。至于你嘛,”在他忡怔间我又落一子,“别不自量力,只管乖乖下棋。”

他摇摇头,面对溃不成军的败局,没奈何:“就你这不讨喜的模样,到底是如何在秦淮称的魁?”

“这话该留了问问你们男人。”我耸肩。

“‘十里秦淮冰封琵琶’,真奇怪江南的米水怎养出你这怪脾气。”他喟叹,有着面对美食却入不了口的遗憾,“媚香,下一次,下一次为我弹曲琵琶吧。”

“媚香素不以声色娱人。”我好笑他武人的矜持,不为他破例。

“怎样才能让你对我青眼有加?”他起身,取了案上的剑。

“快端午了,下一次,来吃粽子。”

我的闺阁是如斯的雅媚,总是浮着一抹撩人的暗香,暗示着主人暧昧的身份。小巧玲珑的临水三层小楼,有的时候,竟也显得空悠悠。

描金红绡帷幕后闪出了一个瘦小身影,只匆匆的一揖,便等不及的开口:“香主问你,可打听到了?”

“五月初五,祖堂山的教徒集会,提醒香主小心了,别让人瓮中捉鳖。”收拾着妆奁里的胭脂盒,我头也不回。

“还有,香主吩咐了,对客人要殷勤些。”

我一讪:“你这小龟子。”

五月初五,端午节。正午。

空气里缭绕着若有似无的艾蒲香,我坐在床沿细心的裹脚。五月的阳光自明瓦窗隙间斜照进来,映出流萤般飞舞着的点点浮尘。我脸红红的一笑,也着实得意自己肥软秀的两瓣金莲。昨儿还特地置了双绣工精致的大红尖底缎子鞋,今天新穿了却是……

“苏姑娘,冯镇抚差人送来的。”拖了细长黄辫子的小丫头捧了卷画轴来,并上只折成同心方胜样的水红薛涛笺。

“昨日刚裱好,若是喜欢,晚上便来听你的琵琶。”

我笑,重将笺纸折好,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画轴——作为画轴,这也未免太长太大了——解开系住卷轴的丝绦,一点点的展开,呼吸便也随之窒住。

——鹞子擒鹄!

笔法得了黄要叔“没骨法”的精髓,笔力却也有林以善的生猛之气;作为生手,用了最大胆的构图——倒栽坠落的天鹅占满了整幅画面,鹄颈上栖了只精悍的鹞鹰。天知道他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刚赞叹完,便也发现了这画的顶顶可笑可爱之处——整幅画无题无章,只在边角处用小的不能再小的正楷落了自己的名姓,若硬充了文人画,实在是拙的有趣。

呵呵,我掩唇。

“苏姑娘?”

“收了它,我要出门。”潦草的交代了,便取了面纱要走。

门外的妈妈有些不乐,拦了问:“去哪呢?”

“祖堂山。”我冲她耳语。

“要死了,你作死吗。”她有些担心。

我拍拍她肥厚的肩。

祖堂山,位于牛首山南,坐落着南唐二陵。

还没进山道,便听见了厮杀声。我的脚步依旧不疾不缓,因为我知道是谁占了上风。

再走几步,鼻间便闻着了血腥气,和着喊杀的叫嚣,一阵阵的冲着鼻子。

落了午的阳光是不是有些泛红?我闭了闭眼,充斥着眼帘的却始终是一片猩红。忘了带伞,没有备轿,我拖着一身的燥热酸麻,拖着渐渐染红的裙袘,走向他,带着我最出色的笑靥。

我小脚伶仃,却硬是走上了只属于男人们的战场。

刀剑交错着,飞溅的鲜血淋漓中我看见了他——他带着惊异莫名的表情,机械的挥着手中的剑——他一定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缜密的计划会失败——他一定忘了对弈时他与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的闲话。

是的,哪个男人会去怀疑自己喜欢的女人呢?

香主拎着血淋淋的刀向我走来,我知道这场争斗快要结束了。瞪着香主渐渐迫近的脚步,我酸涩的闭了闭眼——又是满目的猩红。

“你上这儿来做什么?”

“瞧个热闹。”

“胡闹,让外人认出来怎么办?”

“你们会留活口么?”

我不以为然的反驳,说话间就见他带着满身的刀伤扑了上来,在离我几步之遥处栽倒。

飞溅的血甩上我鲜红的石榴裙,像深深的泪渍——我想到了他的“鹞子擒鹄”,他若是鹄,我可是那只鹞子?

“这儿是你们女人来的地方么?刀剑可不长眼……”香主今天意外的罗嗦。他唠叨着上前,擎了刀欲送他归西。

我拦住他,像是证明般的执著:“我能来,我身上有功夫。”

我拎着裙子走到他身前,他还没咽气,吐着血沫扭曲着身子,四肢痉挛。他连摸剑的气力都没有了。

他的袍子上还沾着墨迹,浅浅的几擦淡墨,尚未来得及洗去。是了,他还没成亲,又哪来的那双为他缝补拆洗的素手。

他若是鹄,我可是那只鹞子?

我捞了裙袘,抬起脚,一只尖尖窄窄的红缎钩鞋,带了半寸的坚实木底,狠狠的往他的喉咙跺去。

一下、两下、三下……他的喉管因了踩压,不断的喷射出血来,他的下巴一点一点,无力的撞着我的鞋,血浆涌上我的鞋面,浸得我双脚透湿,染红了我的白绫裹脚布……

香主在一旁饶有兴味的看着,嘿笑:“这就是你的功夫?”

“怎么?你敢小瞧?多少男人都是这么死的!”我扬着脖子浪笑,竟一不小心呛得直咳。

“看来以后得重用你,放你在青楼是大材小用了……”

但香主最终还是雇了轿子送我回的青楼,他到底谨慎。妈妈见我借着暮色一身狼藉的从轿里爬出来,唬成一团。她掏了不少钱堵轿夫的嘴,还一惊一咋的把我拦在楼下换衣沐浴。

“压压惊。”她主动献上烧得烫口的雄黄酒。

我仰脖一饮,入口,刀子般的灼喉。味道实在不怎么样,看来妈妈忒的小气,今年对姐妹们又敷衍了事了。

绯红着两颊,我头脑胀热的回到我的闺阁,抽了画卷,展开,借了烛光静静的看,一寸一寸:“傻瓜,这鹄都死了,画上竟然连一滴血都没有……”

起身,推开窗子,我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脖子扭了半天却愣是没找着月亮。算了,我依然抱过琵琶,五指一划,噌噌着捏了嗓子唱: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嘉靖三十五年春末,白莲教贼党于金陵牛首山处滋事犯难,戮明军百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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