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二 蜃城(下)(1 / 1)
一望无垠的黄沙中,一对年轻的恋人相拥着、埋首伏卧在地。他们的衣衫与长发上沾满了沙尘,那细小而粗粝的沙籽划破了他们脸上与颈部的肌肤、被风吹卷着倒灌进他们口中,令他们呼吸维艰。
“文斌……”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待那阵足以撕裂人耳膜的巨大噪声渐渐弭息之后,冷汐昀深深吸了几口气,让呼吸逐渐能够适应适应陆地上的气压。随即下意识地脱口轻轻唤了一声。
回应少女呼唤的,是一阵粗嘎的喘息,混合着少年的低语:“汐昀,我们……活下来了?”
“是的,我们……活下来了。”冷汐昀嗓音沙哑地说完这句话后,或许是身上多处伤口在方才的下坠中、受到大气的压迫力而再度迸裂开,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骤然贯穿了她的身体。
冷汐昀连一句□□都未来得及发出,便猝然失去了意识。
“汐昀?汐昀?”许文斌竭力振作地撑起身子,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女的肩膀——然而,触手之处,却是大滩殷红的血渍。
“汐昀!”许文斌焦急地游目四顾,然而触目所及,却尽是无垠的金黄色,漠漠延展向天际。
吸入肺里的空气混合着粗砺的砂子,干燥无比,让人禁不住错觉,仿佛嗓子里都要冒出烟来。
“汐昀……”贵族少年跪坐在昏迷中的少女身旁,撕下自己的上衣为少女仔细包扎好伤口后,手掌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过她苍白的脸孔与干燥开裂的双唇。随即低下头,缓缓掏出了腰包中的一袋压缩饼干与一瓶矿泉水。
他将矿泉水小心地倒入随身所带的小杯中,又撇下一小块饼干丢了进去。饼干浸饱了水分后,便迅速膨胀起来,顷刻间,融化成了绵软的面糊。
——这种速食品,是苏什弥亚联邦针对目前的战事、专门研制的军用真空压缩食品,仅仅一小块,便可抵得上十余倍普通饼干的卡路里。
他轻轻扶起少女,让她倚靠在自己肩头,缓缓含下一小口面糊,在嘴里咀嚼烂后,嘴对嘴喂入了少女的唇舌间……
当这一切做毕之后,许文斌抬首眺望远方,看着那金红色的日轮在烈烈沙风中挣扎着跃动了一下,终于不甘地沉入了地平线。落霞返照于沙洲上,呈现出一种瑰丽的绛紫色。
然而此时此刻,许文斌却无心思去欣赏这大自然间的极致美景。他只是在默默沉思着脱身之法。
周围是茫茫黄沙,千里不见人迹,连移动通讯设施在这里也完全接收不到半点信号,而医药箱与大半的食物都已随着那架坠毁的“黑鹰“而燃烧为灰烬——此刻,他应该向谁求救?而他与冷汐昀二人,又该如何脱身、如何在这粮水匮乏的沙漠上存活下去?
冷汐昀在这片沙漠里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来之时,只觉身下颠簸晃荡,睁开眼,竟发觉自己正伏在许文斌的肩上。
这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年,此刻正拖着同样重伤的身体与褴褛的衣衫,背着她徒步行走在千里黄沙之中——走向那个,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终点。
只是,这片广瀚无垠的沙漠,真的有终点吗?
“文斌,放我下来……再这样下去,你会累死的。”少女挣扎着撇开他紧托着自己身体的双手,让自己的双脚缓缓踩落在地面上。
地面是由粗粝的黄沙铺成的,沙海绵软起伏,无垠无尽。虽然日落之后,拂面的沙风已经很冷了,然而足底这些金黄色的沙粒却仍透着融融的暖意,仿佛直能将人的身体吸纳其内。
“文斌,我们是否已经没救了?”冷汐昀看着逐渐黯下去的天色,茫然问道。
“不会的,汐昀。只要我们能走到沙漠边缘、我的移动电话接收得到信号的地方,就可以联络到苏什弥亚联邦那边的军队,派人来营救我们。”许文斌柔声安慰着少女,然而心中却是暗自忧急——正是六月初夏的天气,夜晚这鬼地方倒是寒得瘆人;然而白昼却是炎热得离谱,几乎能将人烤化。他们,真的有望逃出生天吗?
腰包里的水都几乎给了重伤的冷汐昀,而他自己分到的仅有能勉强维持生存的那么一点……倘若还是找不到一片绿洲的话,不出三日,他们二人必将饿死、渴死在这片沙海里。
许文斌颓废地思忖着这些问题,索性停下脚步,减少体力的消耗。自觉如此,也许还稍能减缓死神逼近的脚步。
许文斌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腰包里的移动电话,只见屏幕里的电已只剩下最后一格。一阵虚脱般的绝望感袭上心口,性格坚毅的贵族少年轻叹出一口气,无力地仰躺在沙地上。
冷汐昀却没有陪他一起躺下,目光只是怔怔地望着西北方的沙漠——日光正点滴自天边隐去,远处黄烟薄绕,一股苍莽浑然之态跃然眼前,仿佛脱自一幅远古时代的油墨水彩图。
少女看着眼前这迷离凄幻的美景,目光一时惝恍迷离。
察觉到她的异状,许文斌微微诧异,不禁出声问道:“汐昀,你怎么了?”
冷汐昀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很奇异,只听她唇间突然发出宛如梦呓般的低喃,飘渺而恍惚:“文斌,你看到了吗……那里……那里有一座城堡!”
“什么?”许文斌闻声一惊,已然疲惫至极处的身体霍地从沙地上弹起,循着冷汐昀目光聚落的方向望去——
那里,茫茫沙海之中,似乎有一座城堡,孤独地伫立在千里黄沙之间。有大片青碧的胡杨树林,围绕着这座城堡,密密匝匝地生长着,模糊了那座城堡的轮廓。
只是,那座面貌模糊的城堡看去是那样的古老,仿佛已是几万年前留下的遗迹;却又令二人隐约生起某种异样的熟悉感——仿佛,那里,是自己几百个轮回前的故乡……那样的古老、又带有浓厚异域风情的建筑,究竟,他们曾在那里见过呢?
许文斌觉得,自己的神思正在被这样的景象一分分掠夺,似乎无意间闯入了一个飘渺的幻境。
一些奇特而诡秘的画面逐渐纷沓而来——那些画面是那样的模糊而又凌乱无序,分明不属于此世,却带着某种宛如宿命般的暗示、与隔世般的杳漠熟悉,让贵族少年不由自主地脱口低呼了出来。
此时此刻,心底里,仿佛有个清冷的声音在召唤着他——召唤着他过去。那个声音他从未曾听过,却又感到无比的亲切、熟悉,仿佛是在千百个轮回前、便已蛰伏在他灵魂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所发出。
冥冥之中,“他”,在召唤着他。一声声地、召唤着他……过去。
“文斌,你怎么了?”冷汐昀捂着自己有些昏眩的头颅,迷惑地望着身旁的少年蓦然异样的脸色——而后者此刻正僵硬地匍匐在黄沙中,死死抱着自己的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仿佛正在忍受着其内某种极为强烈的剧痛;又或者,有另一个意识正在一分分侵夺着他的灵魂。
“文斌!”冷汐昀无措地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了他。
“汐昀……”良久良久后,许文斌失控的情绪才终于渐渐稳定下来,出声回应了她的呼唤。他虚弱地抬起头来,额心已覆满了涔涔汗水。
冷汐昀正自怔忪间,却见许文斌已轻轻捧住了她的面颊,小心而缓慢地拨开她额前的散发,用一种不确定的迷离神色,静静凝视着她的双眼——
咫尺间,少年双眼里的神色渐渐褪去了迷离,甚至连由于身为混血儿、瞳中微透出的幽蓝色也一并隐没不见。
那一刻,这个敏感的少女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此刻凝视着自己的,并非眼前这个少年,而是隐藏在时空某一头的、另一个人的眼睛……
这种感觉竟依稀熟悉,让她心头不自觉地泛起一阵寒凉。
“汐昀,”良久后,贵族少年的神色终于恢复了正常——似乎方才那一霎间,从他眼中探出首的另一个意识,已不动声色地蛰伏回他灵魂深处,重归寂静。
许文斌缓缓拥紧了她的身子,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我刚刚……似乎想起了一些……很遥远、很遥远的往事……”
“什么事?”冷汐昀讶然脱口。
“还记得吗……从很小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要对你好,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耳畔,少年的声音轻若呓语,宛如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里飘来。
冷汐昀神色恍惚地回应道:“因为,我是孤儿?”
“不是……从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你时起,我就依稀有种感觉:似乎,在很久以前,我曾亏欠过你许多,所以本能地想要待你好……想要,好好爱你……”少年的臂弯很沉很沉,压迫着她的脖颈,让她几乎透不过气。耳畔低沉的男音仿若叹息一般:“等你渐渐成长为一个少女之后,我看着你的容颜,愈发觉得你的面容好熟悉、好熟悉——仿佛在几万年前,在我们还没有出世之前,我便已经认识你……”
静静听着耳畔传来的温存语声,冷汐昀遥望远方的天际,茫然叹了口气:“其实,从很久以前——大约也是在第一次见到你之时,我对你……也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虽然从小到大,我一直抗拒很多接近我的人,但是,却无法抗拒你的温柔……
“我童年的梦境里,曾时常梦到过一个吹箫的白衣人。而我梦境中的那个男子,正是你长大后的模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梦醒之时,我便会完全忘记了梦境里的内容,只是觉得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述的忧伤……”
许文斌低头沉默了许久,突然抬起脸,注视着前方的某处——在夕阳渐沉的前方,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沙海;隐隐约约,似乎还罗列分布着一些光秃秃的枯树林。
然而,看着那一派荒凉之景,少年的目光却陡然凝聚起来,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喃喃轻语:“要获得新生,延续吾族的力量,我们唯有轮回……”
“文斌,你说什么!”这句毫无预兆的对白竟令冷汐昀心头莫名地一惊,身体如受雷亟般猛地一颤。她无意识地脱口,耳畔自己的声音竟是颤抖得变了调:“文斌,你在说什么?”
少年再度沉默了一刻后,忽地垂首轻叹一口气,又说出一句诡异而不应景的对白,眼神惝恍飘忽:“吾等定当助王与圣女完成今世未竞之使命,令吾族之永恒圣城降临凡世,解救吾之族人脱离苦海!吾魂不灭,此誓不改!”
这句奇异的话语仿如一个魔咒,刹那间盘旋在冷汐昀心头,沉重得令这个素来坚忍顽强的少女几乎无法承受。
她遥望远方的沙漠中那座似真似幻的城堡,脱口喃喃:“文斌,那边是——”
“汐昀,既然那个地方在如此强烈地召唤着我们——那么,就算它只是海市蜃楼,我们去看一看,便又有何妨?”
沉声说完这句话后,许文斌便站起身来,握住了冷汐昀的手,清亮的眸子里,目光坦然而坚定。
“走吧,汐昀——即便前方等待我们的是诱人的蜃怪、或万恶之魔,也比在这里等死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