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干鹤子高中毕业后,在一家小药品么司当事务员,21岁时通过相亲结了婚,第二年孩子出生了。丈夫是个平凡的公司职员,与他一起的生活虽然平凡,但因为平凡所以更加踏实,使干鹤子完全从那一瞬间的记忆中解脱了。
随着女儿佳代一点一点地长大,家庭里渐渐地充满了幸福,千鹤子十岁时的记忆在这厚实的幸福中全被掩盖住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对,应该是这样…… 尽管如此,前年春天千鹤子突然发觉自己竟然坐上了开往这座小镇的火车,被什么东西扯着似的,站到了这棵樱树下面,这是怎么回事呢?不仅仅前年,去年春天、今年春天也一样……
花瓣静悄悄地飘落到千鹤子身上。没有风,只是月亮更加明亮,花瓣似乎慑于明亮的月光,孤独无力地飘个不停。宽敞的校园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下,到处呈现出淡蓝色的波纹,似乎在微微颤动。角落里,只有一片浓黑的樱树枝影映在地上。花瓣越来越多,宛若无声的暴雨袭来一般,要把干鹤子的身体淹没。千鹤子屏住了气,生怕一喘气花瓣就会流进嘴里。
不一会儿干鹤子觉得窒息.但身体好像被捆在树干上挣脱不开。不仅是嗓子,笼罩着校园的夜晚的沉寂还在折磨着她的耳朵。
一片沉寂中有了一丝裂缝,有声音传来,从远处渐渐地挨近。 “千鹤子”,“千鹤子”…… 过一会,校园正门的石门外现出了小影子,一个,两个、三个……它们一个接一个,又合在一起,连成一串从校门外慢慢地滑进来,高兴地发出笑声,像混进庙会的队伍里去跳舞般蹦跳着往干鹤子这里靠过来。
千鹤子闭上眼,但花瓣在黑暗中还继续在月光中闪耀着飘落着。
笑声围在樱树和千鹤子周围。
“千鹤子”,“千鹤子”……
在一片欢欣喜悦的笑声中,大家在叫千鹤子的名字。这就是那时的声音!那时也听见堆房的门后边发出笑声。 “干鹤子还没来。” “她怎么还不来?”…… 大家都在等干鹤子,高兴地等待千鹤子到来,发出喜悦的笑声,等待着班里最矮小、像布娃娃那么可爱的千鹤子……
尽管如此,为什么我那时要先用一条樱树枝顶住门使里面的人推不开,门口再堆上稻草,抓在手里的火柴划着后掉到那堆稻草上?
——笑声更大了,堆房里笑声越来越大,不,不是笑声而是哭喊声。火焰已经裹进堆房,甚至要把惨叫声、呻吟声都烧成灰了。
花在骚动着,无声地骚动着。不是我,放火的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前年春天,刚上四年级的佳代从学校哭着跑回家。自从三年级快要结束了的时候起,佳代因为身材矮小、动作不灵活,就因为这些,受到同学们的戏弄。 老师说:“也怪她,她总是害怕被戏弄、欺负,所以同学们更觉得有趣。”老师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全力以赴帮助佳代,但没能取得多大效果。佳代上了四年级就会重新编班,千鹤子这样期待着,可佳代在新的班里被欺负得更厉害,这一天佳代哭着跑回家。
“妈妈小的时候也矮小。虽被欺负但从不害怕,所以过一段时间后,同学们反而喜爱我。大家经常叫千鹤子,千鹤子……像喜爱布娃娃似的喜爱我。你也会这样,你上初中后个子会比一般的同学还要高,妈妈就是这样的。”千鹤子安慰着女儿,紧抱住女儿娇小的身体,千鹤子似乎觉得在抱着小时候的自己。
第二天,千鹤子对丈夫找个借口说远亲死了而出门,坐上火车前往她出生并长大的小镇。20年来第一次看到的小镇已面目全非,变成到处都是粗俗的大楼与柏油马路的小城市。通往学校的道路也铺好了,学校周围的田地挤满了房屋,校舍也变样了。没变化的只有校园的像沙似的白土与樱树。千鹤子在这棵樱树下站了一宿,第二天坐头班车回东京。
幸亏新的班主任想方设法,佳代的问题不久就解决了。但是第二年春天来了,在这座小镇的樱花盛开的时候千鹤子又随便找了个借口出门乘坐火车。今年春天也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这棵树一到春天就开的花把远在东京的千鹤子叫了来。
千鹤子前胸上那时落上一层火星后被烧伤的痕迹,已与皮肤的颜色融合在一起,几乎看不出了。但是佳代哭着跑回家的那天晚上,千鹤子感觉到前胸疼痛得睡不着觉。她起身去浴室,从镜子里看,雪白的皮肤上隐隐约约显露出淡红色的樱花花瓣形的烧伤痕迹。千鹤子似乎觉得那时不是火星而是一片燃烧的花瓣落到自己的前胸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千鹤子幼小的身体无意中携带了一片花瓣到东京,这棵樱树过了二十多年还忘不了这片花瓣,一到春天就拼命地要把它叫到身边来……死去的三条生命至今还忘不了惟一未死的千鹤子,要把她叫到这块地方来…… 去年春天和今年春天,染在前胸的花瓣都在发热燃烧,干鹤子被疼痛扯到了这棵树下。
“干鹤子”,“千鹤子”……
闭上眼睛,黑暗中响彻着笑声,花瓣继续疯狂地飘落。这笑声和花暴,在黑暗中持续了整整一夜,直至拂晓时疲惫不堪的干鹤子终于承认了24年前曾在这棵树下干了些什么。 我没干什么,大家都喜爱我,所以我没干那种事情——干鹤子这样对自己说,但在这棵当时目睹一切的树下毕竟撤不了谎。对,那时使樱花飘落的是我这双手。我在这棵树下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那天干鹤子比同学们约她的时间早半个小时来到堆房。大家都已经聚集在堆房里关着门商量送给老师的礼物,堆房外能听见里面含糊不清的说笑声:
“千鹤子来了会吃惊的。”
“千鹤子又会哭的。”
果然大家让我一个人比大家晚来半个小时,又要把我撇在一边。只因身材矮小、动作不灵活这个原因,大家总是戏弄、欺负千鹤子,把她撇在一边。堆房的笨重结实的木门隔开了千鹤子与大家,她孤零零地站着听大家嘲笑自己的说笑声。春天的阳光里隐隐约约发红的花影照在白沙地上,她躲在花影下站着。
千鹤子没有哭,而是跳起身来抓住最低的树枝,用大家看不起的矮小的身体的重量折断它,在堆房门外把树枝斜着顶住使里面推不开。干鹤子尽可能使那总被同学们看不起的迟钝身体敏捷地行动。千鹤子把掉在堆房外面地上的稻草搂在一起放在门外,跑回家拿了盒火柴又跑回学校。
“干鹤子太晚了。”
“千鹤子怎么还没来?”
堆房里同学们不知道外面千鹤子紧靠着门站着,仍然说笑着。
干鹤子毫不踌躇,划着火柴扔在稻草上;仅此而已。就这样全都烧光,一切都结束了。确实是仅此而已。
“是我放的火。”虽然是这么一句话,但千鹤子要告诉刑警与医生时,嗓子却抽搐着发不出声。并不需要向母亲与老师坦白。是因为母亲目睹女儿当天的行为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女老师也确实看穿干鹤子干了些什么。那位总是在眼镜后面焦急地转动小眼睛的女老师,她那双显得神经质的眼晴可能早就看到同学们一直欺负千鹤子,并且她比同学们还讨厌干鹤子,一直害怕有一天千鹤子会干出与矮小身体和迟钝行动不相称的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因而她向医生说了那种谎话……
千鹤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但与闭住时一样,满眼都是飘落的花瓣,它们疯狂地在月光里飞舞着。花瓣飞舞得再厉害似乎也甩不开月光,花色苍白、发暗。在这无声的花暴中,好几个小影子一个接一个地显露出来又突然消失,个个蒙上头巾似的,面部一团黑,只有说笑声在寂静中依然回响。
“千鹤子——”,“千鹤子——”。
千鹤子尽管知道这些都是幻景,但她清晰地感觉到声音与身影的存在。
对,在这棵树下撒不了谎。罪犯一定会重返现场,千鹤子也被24年前犯下的罪行牵着,今年又来到这棵树下。
千鹤子在很多与当时一样不停地飘落的花瓣中,终于恢复了真实的记忆,真实的自己,同时精神错乱似的又听到虚幻的声音并见到虚幻的身影。
“把千鹤子——”,“让千鹤千——”。
月色愈加清澈,花暴愈加发白,围绕千鹤子的三条影子晃动得更厉害。一双黑手穿过飘落的花瓣要抓住千鹤子。她又回到十岁时的少女时代,闭着眼、堵上耳朵,一直剧烈地摇头。
“把千鹤子一一”,“让干鹤子——”。
说笑声从手指的缝隙中流进来。
记得那时也在堆房外边堵上耳朵直摇头。千鹤子连走路、回头都会受到嘲笑,那时堆房里也传来这种嘲笑声。
“千鹤子怎么还没来——”
“快把千鹤子——”
“让千鹤子——”
同学们应该商量送给老师的礼物,他们想把我怎么样?千鹤子把耳朵贴在堆房,这次听得清清楚楚:
“要是干鹤子不来可怎么办?从马棚偷来这么多的稻草。”
“还特意带火柴来。”
“快把千鹤子——”
“干鹤子快点来吧。”
“千鹤子会哭的。”
千鹤子再一次堵上耳朵拼命地摇头:她想喊叫什么,但嗓子抽搐,只能低声呻吟。
千鹤子真想向那位刑警,向妈妈高声诉说:不是我,要放火的、要烧死人的都不是我——她虽然还小,但明白即使说出实话也没人会相信,所以直至最后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