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朱银山跑进藏龙院的厅堂里,跪在心神不宁的李公公面前,连声说:“慈林丞相疯了,慈林丞相疯了!”
李公公拿起龙头拐杖,在地上使劲跺了一下,颤声说:“起来吧,好好说!”
朱银山脸色苍白,两腿发软,惊恐地说:“慈林丞相把李驼子踩死了,好吓人呀,全镇人都吓傻了。皇上,不能再这样杀人了,会把所有人都吓死的,不能再这样杀人了!皇上,求你饶了沈猪嫲吧,不能再杀人了呀!”
李公公阴冷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让慈林把她的舌头割了吧!放她一条生路,看她以后还怎么胡说八道!”
朱银山又跪下,给李公公磕头,“谢皇上,谢皇上——”
李公公颓然地坐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说:“快去吧——”
朱银山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跑了出去。
唐镇人真正感觉到了恐惧,如果杀外乡人他们麻木不仁,那么杀本地的乡亲,他们对恐惧是如此的切体切肤,因为他们不知道哪天,恶的命运就会无情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特别是李时淮一家,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天,沈猪嫲失踪了。
有人说她跳进姑娘潭自杀了,可没有人能够找到她的尸体。很久以后,有去山里打柴的人回来说,碰见过沈猪嫲,传说她在深山里和一个老蛊妇学习蛊术,学成后,经常下山去祸害男人,弄得唐镇的男人提心吊胆……
有人在姑娘潭边发现了沈猪嫲一年到头都穿着的那双木屐。
光绪三十年二月初一日晚上,李公公决定让戏班演一场戏。他照例请朱银山等王公大臣来看戏,当然也请了戏痴余老先生,不过,余来先生下午就告假回家了,说是家里出了点事,要回去处理,走时神色仓皇。李公公有些遗憾,在唐镇,能够和他谈戏的人,也就是余老先生了,其他人都只是看热闹的人,根本看不懂门道。自从李公公登基大典在李家大宅门口唱过戏,直到现在,没有再在唐镇公众面前演过。唐镇人想,李公公再不会请大家看戏了,看戏成了唐镇普通百姓的一种奢望,每当他们听到戏音从李家大宅飘出,他们的心就会痒痒的,产生各种不同的想象。
李慈林的头落在了一片枯草之中,他的眼睛还圆睁着,幻化出许多情景:父亲被杀死……游老武师收留了他,教他武功,像父亲那样对待他……他替师傅挡了那一刀……游秤砣像对待亲兄弟那样对待他……游老武师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游四娣许配给了他……游四娣对他的好……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天伦之乐……李公公把金子放在他面前,告诉他一个惊天的阴谋,想到自己的杀父之仇,看着那些金子,他竟然答应了李公公……他把放了毒的酒给游秤砣喝,让他慢慢地死去……一切不可再重来,李慈林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他一生没有流过泪,却在死后,流下了两行泪。
冬子根本就不想看什么戏,也没有心思看戏。他担心的是余老先生到底有没有把他的话带出去,告诉那些无辜的人们。同时,他也在考虑,牛眼男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或许他真的是江洋大盗,那么,冬子让他从地洞里逃走是个重大的错误……李公公很奇怪,今夜非要拉他来看戏,冬子毫无办法,目前,他还没有自由的权利。
戏开演前,戏班的鼓乐手照例要先试试音调,鼓乐声就会飘出李家大宅,人们就知道,李家大宅里面又有戏唱了,人们的胃口又被吊了起来。
他默默地溜出了门。
阿宝也听到了那动人的鼓乐声。
阿宝没有像那个寒冷的晚上一样靠在李家大宅的大门上听戏,他来到了鼓乐院的院墙外,躲在最能听清鼓乐声的院墙下,准备听戏。阿宝心里特别激动,这是初春温暖的夜晚,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画着赵红燕头像的白布帕,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呼吸,仿佛有茉莉花的香息在他的五脏六腑渗透。
路过李红棠家门口时,阿宝的心抽动了一下,她此时在干什么?阿宝抬头望了望李红棠家的小阁楼,小阁楼里没有灯光透出,这让他十分难过,阿宝心里一直担心着她的安危。
冬子突然喊叫道:“爹——”
张发强那时正在打造棺材,余老先生告诉他冬子的事情后,才匆匆赶过来的。张发强手中的斧子在胡喜来的眼前晃了晃:“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如果没有冬子让余老先生出来告诉你们在门楣上挂柳枝和在辫子上绑白布条,还有你们的活路?你们要打死冬子,这是恩将仇报哪!”
说完,她就一头撞到台边的柱子上……冬子睁大眼睛,缓缓地站起来,喃喃地说:“你为甚么不熬过这个晚上,为什么?”
这时,郑士林父子也赶了过来,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冬子,赶紧说:“你们还在这里啰嗦什么,还不快救人!赶快把他抬到我药铺去!”
江上威看到了咆哮的溪水中的冬子,不顾一切地跳下了唐溪……
李慈林疯狂地跳上戏台,抱起赵红燕瘫软的身体,浑身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
这是初春最绚丽的死亡之花。
突然的变故使李公公惊骇不已。他拉着冬子的手,匆匆回到了藏龙院。李公公站在厅堂中央,出神地凝视正壁上挂着的那幅墨汁未干的画像。这幅画像,李公公十分满意,下午才画完,也就是因为此事,他很高兴,才决定在这个晚上唱大戏的!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结局。李公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怪声怪调地说:“难道朕真的气数已尽?”
冬子默默地进入了自己的卧房,悄无声息地闩上了门。
人们见到冬子,顿时把对李公公和李慈林的怒火发泻到他的头上,大呼小叫着要打死他,冬子被打倒在地。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喊叫,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就在冬子快要被打死的时候,余老先生带着张发强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阿宝。余老先生大喊道:“你们给我住手——”
野草滩上的清兵发现了溪水中的冬子,他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和李公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这扇门已经把他们彻底分开!他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冬子也不可能再和他见面。他只希望李公公有来生的话,做个好人,做个正常的人。
胡文进也走过来,跟在了他们的后面,戏班的其他人都获救了,获救后在第一时间里离开了噩梦般的唐镇,只有他没有离开。后来,他在唐镇住了下来,专门给死去的人画像,也许,这是他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这样做。
不计其数的死鬼鸟在黑暗从四面八方聚笼过来,在唐镇城墙上凄厉地鸣叫。
没有人回答他们,也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喊杀声震天动地。
牛眼男子在那个地下密室里找到了李公公。
雨水密集起来。
冬子沉浮着往下游漂去。
牛眼男子站在他的跟前。
许多人和事梦幻一般。
可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牛眼男子笑完后,鹰隼般的目光逼视他,“你作恶多端,死期已到!”
刹那间,一个人扑过来,挡住了他那凌厉的一刀。
牛眼男子冷冷地说:“像你这样邪恶的叛贼,当诛!”
这个人是吴妈。她的口中呕出了一大口鲜血,瞪着眼说:“你,你不能杀皇上——”
他的双手还是死死地抱着那个陶罐。
牛眼男子从吴妈肚子里抽出染血的钢刀,吴妈歪歪斜斜地扑倒在地。李公公的眼中流下了泪水,他喃喃地说:“吴妈,你怎么这样傻,你替我去死,不值呀!为什么这个时候李慈林他们都不见了呢,只剩下你一个妇人替我去死!朕追封你为皇后!”
李家大宅遭此大劫,已经破败不堪。
陶罐里用红布包着的李公公的命根子混在碎片之中。
大家跟在他的后面。
他举着火把,穿过镇街,走向李家大宅。
尿水混和着血水把被碾碎的李公公的命根子浸泡起来。
李慈林疯狂地砍杀着官兵,一直杀出了李家大宅。
这个晚上,冬子还做了个梦。
他没有去保护李公公,也没有去保护冬子。
李慈林双眼血红。
此时,他心里只有两个字:“报仇!”
他们冲上了阁楼。
他朝老鼠扑了过去,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老鼠机灵地窜到另一边去了。李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逐叼着他命根子的老鼠。那一刹那间,冬子感觉到了心疼,为李公公心疼。某种意义上,冬子在那一刻,已经宽恕了李公公所有的罪和恶。老鼠窜出了密室,进入了黑漆漆的地洞,李公公尖叫着,追了出去。李公公和老鼠很快就消失了,如梦如幻。
官兵在李时淮的宅子里乱砍乱杀。
李时淮瘫倒在一个角落里,浑身瑟瑟发抖。
他看到李慈林杀进来,好像看到了希望:“慈林,救我——”
李慈林杀到李时淮面前时,一个官兵挥刀砍死了白发苍苍的李时淮。
他最终还是没有亲手杀了仇人!
官兵死了,李慈林还在他的身上乱砍着,嘴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其他那些官兵见状,都不敢靠近,神色惊惶地望着疯狂的李慈林。
李慈林突然怒吼一声,冲过去,把那杀死李时淮的官兵砍翻在地。
冬子在这个凄清的夜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答应过李公公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他死后,将他的命根子和尸首埋在一起。李公公的尸体和所有死者的尸体一起烧掉了,不晓得他的命根子有没有被烧掉?尽管他和唐镇人一样痛恨李公公,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李公公的哀伤,那是个可怜而又可恨的人!他已经死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还有什么可仇恨的呢?想到这里,冬子决定去寻找李公公的命根子。如果找到了,就把它焚烧掉,也许李公公可以接收到它。
门楣上挂了柳树枝条的人家都幸免于难,没有挂柳枝的人家全部杀光,无论男女老少。
唐镇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阴森可怖,活着的人都不敢在夜里出门,怕碰到那些飘忽的鬼魂。
天亮后,乌云翻滚的天空中落下了瓢泼大雨。
他梦见了父亲。
天上雷声不断。
李家大宅里,一片漆黑。
冬子转过身,看到手提钢刀浑身是血的父亲李慈林从唐镇西门跑出来。
牛眼男子带了几十个清兵在后面追赶。
突然,他听到了喊叫声。
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被杀死,尽管他作恶多端。
李慈林跑过了小木桥,然后往唐溪下游的方向跑去。
像那只老鼠一样,李公公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冬子的存在,仿佛冬子是空气。冬子睁大眼睛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她只留下了兰花的香息。
李公公尖利地喊叫着:“还我宝贝,还我宝贝——”
身穿皂衣的牛眼男子带着清兵站在了李慈林面前。
牛眼男子说:“好,有骨气!今天我让你死个明白,让你知道是死在谁的手里!明白告诉你,我是汀州府的捕头江上威!你死在我手里,也不亏了你!”
李慈林愤怒地说:“别罗嗦,要我放下刀,你做梦去吧!有种就上来!”
说完,他就挥刀冲了过去!
冬子诧异的是,密室是如此的干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坐在李红棠他们的坟头,默默无语。春天的阳光温暖地倾泻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知道唐镇还会不会被阴霾宠罩,还会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这就是命运!突然,他们看到一个人飘过来,那是一个光头的尼姑,她站在新坟前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冬子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她。阿宝也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她。
突然,他们停了下来。
李慈林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他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
这个夜晚一片死寂,有微风从窗外飘进来,夹带着血腥味。那随风飘进来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阁楼里兰花的香味吞没,消解。
江上威怪笑着,提起李慈林的头,远远地扔出去。
李慈林吐出了几口鲜血,扭头就走,没有走出几步,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江上威就挥了挥手,那些清兵就追了上去,乱刀朝李慈林的身上劈下去。
无头的父亲手中操着一把染血的钢刀,在唐镇死寂的街巷游荡。他口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仇人呢,我的仇人呢——”
他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浑身干枯了的李红棠怀里抱着同样干枯了的上官文庆,躺在眠床上……看上去,他们死前是那么的安祥和恩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温热,为对方取暖,仿佛他们相依为命地走上了一条长长的不归路,不用任何人为他们送行……那奇异的兰花的香味是从李红棠干枯了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阿宝朝着冬子远远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叫道:“冬子,我告诉你,我吃了油炸鬼,那味道是酸的,酸的,酸……”
他们冲了进去,李红棠家里充满了兰花的香味。
冬子很久才颤抖地吐出一个词:“妈姆——”
李家大宅里回荡着李公公凄厉的尖叫:“还我宝贝,还我宝贝——”
这个尼姑就是在那个浓雾的早晨失踪的游四娣?
大家都回唐镇去了,只有阿宝和冬子留了下来。
阿宝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不清楚冬子和那个尼姑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冬子。阿宝本以为冬子可以和自己一起在唐镇长大成人,没想到他还是要和他分开。阿宝心里异常的伤感,疼痛极了,天空中的阳光突然变得血红,满天飘着白色的纸马。冬子说过,他要骑着白色的纸马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宝突然记起冬子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大年初一那天,你吃了油炸鬼吗?甚么味道?”
冬子内心已经没有了恐惧。
尼姑念叨完后,默默地拉起了冬子的手,朝西方的山路走去。
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
冬子走出李家大宅。
2010年3月修改定稿于北京
密室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老女人的画像,那装着李公公宝贝的陶罐……都不见了。
冬子看清了,这不就是李公公吗?
2009年8月完稿于福建长汀
许多老鼠发出叽叽的叫声,好像是在嘲笑那个当皇帝的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