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41 繁华掩暗流(1 / 1)
“逐天盟主?”月下凉亭里侧坐的灰衣男子闻声转过身来,手持着碧玉杯,杯中酒液在月色下泛着碧色。
逐天本打算出来透透气,没想到遇上他,便从暗影之中现身,抱拳为礼。
九面笑佛将手中杯子对着月色晃了晃,转过身来,看向逐天时脸上已经带了几分浅笑,然后他轻轻抬手,邀请逐天同坐。他们现在身处罗家在渝陵的别院,往来人少,倒也清静。
逐天也不推辞,径自走进亭中,在他对面坐定,动作刻意大开大阖,似在暗示自己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
九面笑佛却故作不见,只将酒杯稳稳扣在石桌上。
啪!
一声脆响。
杯底不着痕迹的凹下了一圈,杯中酒却一滴未洒。
逐天看不明他的意思,只说道:“九爷真是好雅兴。”
九面笑佛摇摇头:“雅兴这东西我没有,我就是个粗人,统共只读了三四本佛经,可不敢随意附庸风雅。”
说完,他的脸上忽然露出春风般的笑容,身微侧,靠近逐天,漫声低语。
“其实逐天盟主不必拘礼,叫我阿九就好了。”
逐天心中猛的一个激灵,险些从凳子上栽下去,然后就看到某人面上迅速滑过一抹恶意的笑。
笑佛九面,名不虚传。
他心里暗自嘀咕,面上努力淡定,却听得九面笑佛又是一声轻笑:“世人都说盟主性格阴郁,粗鲁武断,不好对付,却是错了。”
“原来是这般谦恭守礼,倒不似江湖中人……”
“你醉了。”逐天眉心微蹙,想起少林方丈对面前人犀利的评价。
假和尚。
九面笑佛闻言又是一笑,笑容清冷,微眯的双眸突然睁开,看着逐天,一派清明。
逐天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心里狠狠反省了一顿,面上却保持淡定,跟苍月意相处这几年,他多少也学会了一点,面对恶人谷中人的捉弄,一定要不骄不躁不气不恼,磨得他们没了捉弄你的兴致,就是成功了。
“看来恢复的不错。”九面笑佛这时却低下头去,问道,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玉杯的边缘,“你不想知道是谁想至你于死地?”
口气严肃中又带了些微嘲讽,仿佛又换了一个人似的。
逐天苦笑,垂目看着他手中的动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落到这个地步,是谁害得,心里清楚着。”
“报仇啊!”九面笑佛突然握住杯沿一提,玉质的酒杯竟被他生生分成了里外两只,被割开后的分界面依旧光滑,仿佛被打磨过一般。他若无其事的将分出来的杯子置在桌上,左手提壶倒酒,微薄杯壁在月光下变得透明,闪动着莹莹的绿光。
逐天心中一凛,知道他是故意在自己面前露出拈花指的绝技。江湖传闻九面笑佛的拈花指脱胎自少林金刚指,指力精纯可瞬间捏碎他人骨骼,纵横江湖鲜少有敌手,却没想到他已经将这套指法练到了裂玉无痕的境界。不得不承认,九面笑佛如果愿意,凭着这一身武艺加上恶人谷的实力,是绝对可以称霸江湖的。
他这般想着,就更加不愿九面笑佛插手这件事。
“这是我的事情……”
“不是。”九面笑佛毫不客气的打断,将手中的酒杯递给逐天:“我们家苍海差点死在伏击你的那群人手里,恶人谷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这个人没什么原则的,只有一点,睚眦必报。”
逐天接过酒杯,看着他,喟然一叹:“作恶似行善,行善又似作恶,九爷,三十年来,江湖上没有人看透过你!”
“是吗?”
“是吧……你的人生十分精彩,”逐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满口苦涩,竟是浓茶。
又被捉弄了……
逐天心里苦笑,接着道:“不像我,被父亲赶出家门,被师父逐出师门,忍辱负重爬上盟主的位置,却又落到这般地步。”
九面笑佛轻轻点了点头,逐天今年的确流年不利,先是武林大会被砸了场子,然后审判楼楼主双钩客又曝光其当年私放千面公子的丑闻,加上来历不明的子陵剑跟恕鬼剑还有天极门事件莫随欢事件,无中生有也好,空穴来风也好,总之一路沸沸扬扬下来,逐天的威信一落千丈,近日甚至出现少林武当等各门派集体退出武林盟的事情。
武林盟在何沐霭的打压下,名存实亡,与此同时审判楼也借调查之名将逐天完全架空,欲暗下毒手。
于是才有了出亡渝陵,才有了城郊伏击。
“其实这都是我自找的……在盟主之位二十余年毫无作为,”逐天紧紧握住拳头,抵住自己的额头,声音里有压抑的痛苦:“我大概是在报仇……”
“……其实我本姓风。”
“这个姓很少见。”九面笑佛淡淡说道,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是啊,风氏一族是前朝东齐苍氏的幕僚,迦陵城破之后,这个家族就毁了。”逐天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说这些秘密,也许,因为他是九面笑佛吧!
“我是风氏族长的小儿子,我自小到大的任务就是要做江湖第一人,掌控江湖,为苍氏统一天下提供助力,为此,我从小就被逐出家门,自力更生,我的师父也因为我要用他传授的剑术与人争抢权利而将我逐出师门……”
“我们这一族对权力有着可怕的执着,为了它什么都可以牺牲……我小时候喜欢一个女孩,我以为我们两会在一起一辈子,结果在我离开家后,她就被自己的父亲送给了敌人的儿子,没过几年就死了……”
“……牺牲了这么多,忍受了这么多,可笑的是当我成为武林盟主时,夜氏已经统一天下,昔日繁华灰飞烟灭,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说到这,逐天也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垂着头,暗影下的表情模糊不明:“江湖上的人说我阴郁冷酷,骄奢专断,其实不过是我自己自暴自弃而已。”
九面笑佛忽然道:“我总算明白你当年放千面公子落崖的原因了,当年还以为是你的诡计呢!”
逐天面上闪过一丝赧色,喃喃说道:“我当时也只是怀疑,她们姐妹长得还是有些相似的……”
“我很奇怪你居然没想过利用自己的实力报仇。”
“成王败寇,个人自愿,我觉得报仇没有意义……你要笑就笑吧!”
九面笑佛摇摇手指:“我为何要笑?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待仇恨的方式罢了。”
说到这,他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说道:“我自小在少林出家,最后却还了俗离开了少林寺,你知道为什么吗?”
逐天摇摇头。
“因为我要下山报仇,一个恶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毁了他一生就寝食难安。”
说这话时,他却在笑着,笑得像地狱里的修罗。
“那时我才十二岁,刚下山,看起来像个普普通通的小沙弥,我寻到那个人的家里,连夜放了把火烧了他的铺子,然后我就开始云游江湖。”
“结果一年以后我回到原地,发现那人又东山再起了,一年苦头都没吃到。我很不甘心啊,于是这次设计然他染上了芙蓉膏,自己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
“可是一年后我再回来时,发现他又一次东山再起了,连毒瘾都戒了,事业比以前还要成功。”
“此人很不简单。”逐天轻叹一声。
“不过是个生意人,无恶不作又意志坚强,不好对付。”九面笑佛冷笑,“我这次花了三年时间潜伏在他的店里,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因为这次我打算把这只狼养成一只羊。”
“我将一切事务都张罗的无比完美,让他渐渐远离自己的事业,习惯不劳而获,然后再次染上毒瘾,如此又过了一年后,商场上的事情风云万变,他脱离了一年,有一身的坏毛病,再回来白手起家是不可能了,所以这时我又放了一把火,终于如愿看到他流落街头,这才安心离开。”
“我走的时候,顺便拐走了他的女儿,我可不希望将来有人为此报复我。”
逐天心里一算,忽然一拍桌子,说道:“那年你十八岁,正好是退隐江湖对入恶人谷的时候……难怪江湖传闻你入谷时还带着一个小女孩。”
九面笑佛浅笑不答。
逐天只看着他发呆,这个人,诚如他之前所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看不懂。
这时,却从外边传来一声娇笑,如夏日凉风里轻晃的风铃,打破了亭中奇异的静默。
“你们两个大男人对着月亮喝茶,倒是好兴致!”
接着便传来木屐踩在石阶上发出的细碎的清脆响声。
一个女子着了一身大红的缎袍,宛如一只蝴蝶般翩翩落在了亭中,侧身坐在石桌上,手里已经抢下了九面笑佛的酒壶。
正是花沾衣。
“九爷,刚才我收到消息,春已经醒来了。”她抢过九面笑佛的杯子,替自己倒了杯茶,说道。
“不过,听那边的口气,似乎伤势很严重哦!”
九面笑佛无动于衷:“还有别的事情吗?”
“你真是个冷面冷心的男人,就这一件事情!”花沾衣挑眉瞪他,“人家为了你辛苦大半辈子,如今受了伤连一丁点关心都得不到,我都替她……”
她却住了口,因为九面笑佛冷冷瞥了她一眼。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明天就开始行动吧!”他说道,语气毋庸置疑的干脆。
“是!”花沾衣讪讪答道,翻身下桌退了出去。
逐天微皱了眉问道:“什么行动?”
九面笑佛这时又恢复了之前如春风般的笑容,看向逐天:“盟主大人,我来渝陵城可不是特意过来救你的,而是来替我家的傻小子抢亲的。”
夜风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带着浓郁的曼陀罗的味道,桑甜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依稀觉得脸上有清凉温软的触感,像是有人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
她猛然真开眼,就看见月光下,一个少年坐在自己的床前,笑盈盈看着她,眉眼五官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模样。
“小总管!你怎么在……我以为你已经……”桑甜连忙爬坐起来,殷切看着他,生怕一眨眼人就消失不见。
朦胧的月光静静撒在两人周身,如水般流淌着。
“丫头,你瘦了。”他的手轻轻抚上桑甜的脸颊,有些心疼地说道。
他的手指冰凉。
桑甜忙摇摇头,伸手向握住他的手,却被闪开。
“小总管你怎么都不来找我?”她有些幽怨的问道,苦苦等了这么久,如今却……
苍海浅浅一笑,笑容有些忧郁,双眸在夜色中闪动着深海般的幽蓝。
“丫头,不是我不来找你,实在是……我来不了了。”
他轻轻说到,小心翼翼掬起她脸颊边一缕青丝。
“因为我已经死了。”
桑甜心中骤痛,猛然惊起,才发现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恶梦。
外头日上三竿,阳光正懒洋洋照进来,哪里有什么月亮,哪里还有什么苍海?
她有些失落,没精打采的爬起来,打理好一切后,爬回自己的书桌例行发呆。
书桌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书籍,笔墨,还有一个长方的镜盒。轻轻打开,里面摆放着清一色的样式古朴的玉簪,十二柄。
一字排开,上面的刻纹合成了一句话。
愿在发而为簪,承华首之余芳。
心底深处隐隐漫出冰冷的痛楚,直达全身,、钻入骨髓,让桑甜在微暖的春风中遍体生寒。
还有十天就是婚期,小总管你又在哪里?
她不愿相信,迦陵城的那一次,就是永别。
可是,现实却让她彷徨,犹疑,难以坚守。
或者说,已经守不住了,十天之后,便是结束。
桑甜选了两枚簪子,将头发盘好,镜中的自己面容消瘦,隐隐带着憔悴,越看越不想自己。
她朝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笑容苦涩。
这时门外响起丫鬟的声音:“小姐,负责这次礼服的店主想跟您商量一下礼服上的细节,见是不见?”
“让她进来吧!”桑甜心中一凛,想起这次负责制衣的是罗家,连忙答应下来。
于是便听得有人推门进来,接着便是细细索索的脚步声,桑甜转过身,看向来人。
“……罗夫人?”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桑甜还是有些惊讶,没想到,来人竟是花沾衣。
只见她一身规规矩矩的繁重华丽的贵妇打扮,低眉垂目颔首,根本看不出一丝江湖草莽的粗鲁。那一张脸也是浓妆艳抹,完全不像平日行事随性的花沾衣。
花沾衣冲她眨眨眼,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接着示意手下人取来衣料样子,双手捧着走到桑甜身前,说道:“小姐的礼服外袍裙幅的料子出了点纰漏,我想问一下能不能将石榴红蝶缎换成牡丹红蝶缎?”
“这个……”看着花沾衣这般一本正经,桑甜心里有些失望,难道她真的是来例行公事的?
“其实我这还有不少细节要询问的,不过……毕竟桑家跟我们罗家也算是同行,可不可以……”花沾衣冲她挑了挑眉,又瞟了眼周围的人。
“好吧……你们都退下去,我跟罗夫人慢慢谈。”桑甜依言说道。
那几个丫鬟下人闻声,虽然不情愿,还是退了出去。
门刚刚关好,花沾衣就夸张的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穿着这劳什子的衣服,快把我累坏了,丫头你怎么补偿我?”
她将手中的衣料往床上一抛,大剌剌坐在上面嚷道。
“花姑姑你怎么来了?”桑甜小心翼翼问道。
花沾衣一笑,带了几丝狡黠。
“花姑姑我过来告诉你几件事。”
“什么事?”桑甜心里隐隐多了一丝期待,急忙问。
“审判楼前几天公布了一件事情,经过他们调查,前任审判楼楼主韦治跟八卦楼楼主天青失踪案都有了眉目。”说到这,花沾衣将眉一挑,咯咯笑了起来:“据说,都是我们恶人谷所为。”
“他们说,是我们把两位杀了,意图扰乱江湖,混水摸鱼。”
“他们还说,子陵剑至今就在恶人谷里。”
“这……”桑甜想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不可能!你们怎么可能会害苍海,难道……”
“可惜江湖上的人不知道啊!天地盟的何大盟主已经登高一呼,号召群豪于五天后汇集北宁郡洛阳城,共商讨伐恶人谷大业。”
“对于这件事,八卦楼也是支持的。”花沾衣忽然一叹,语气有些微的惋惜。
“这个……”桑甜想了想,还是把差点要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话题:“那么说,恶人谷岂不是很危险?”
“谷中全是老弱病残,你说呢?”
花沾衣垂眸,伸手理了理额前散落的碎发,笑着反问。
她在等桑甜开口。
“花姑姑,我想……我想问……”桑甜低头,绞着手指,始终鼓不起勇气,她怕得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苍海就在谷中。”花沾衣终于看不下去她的犹豫不决的小媳妇样子,说道:“他被人伏击,险些丧命,后来被九爷救了回去。”
“真的真的!”桑甜猛地捉住花沾衣的手,险些跳起来,“小总管……我……我这就……”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花沾衣:“花姑姑,我要随你去恶人谷。”
“我知道你是要去的,所以带上我吧!”她紧紧握住花沾衣的手,语气恳切的求道。
知道苍海还活着,她第一个反应是狂喜,狂喜过后,却是担忧。
“咦?你跟我走了,新郎怎么办?”花沾衣妖娆一笑,清冷冷问了这么一句。
“这……”桑甜迟疑了。
对啊,十天以后,金殿成礼。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