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39 天涯相思重(1 / 1)
天色已经渐渐变暗,昏黄的天空被青砖的高墙隔开几块,看在桑甜的眼里只觉得说不出的压抑。她独自在自己房间坐立不安一阵后,忽然站起身快步朝东齐郡侯府的侧门走去。
她一直没敢表现出来,其实小总管说话时她已经恢复了知觉,他说的,她全都听到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东齐郡侯府此刻都在忙着晚饭的事情,朝华不在,夜朝言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韩雅似乎也有事情,正是离开的绝好机会。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就在她的手触上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桑甜猛地转过身,就看见韩雅一身青袍,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面色复杂晦涩,灼灼的目光让她茫然而无所适从,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将背抵上厚重的木门。青铜的门锁隔着衣服将寒意渗进了她的肌肤,顺着背脊一路向上攀升。
“你以为我可以宽宏大量到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去私会情郎?”栏柱的阴影正好落在了韩雅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连那一贯优雅高贵的语调此时听来也隐隐不稳,随时可能失控。
“穆桑甜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文雅的语调瞬间拔高,隔着冬暮的沉雾远远穿透过来,连桑甜这般迟钝的人也从中听出了反常,宛如一只受伤的兽。
“我……”她有些不知所措,背在身后的手悄然拂上背后的门栓,突然而至的寒冷让她吓了一跳,却依旧故作镇静地看着似乎已经失控的韩雅。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呢?”韩雅慢慢走过到近前,手一伸便将她抱入怀中,紧紧抱住,不容她挣扎分毫。
他的头埋进了她的颈间,贪婪地呼吸着那淡淡的发香。桑甜的手被他毫不留情的从门栓上拽了下来,禁锢在自己的掌中。
温热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的脸颊,在那道渐浅的伤痕上辗转不去,细细摩挲,酥麻的感觉传来,让她情不自禁溢出一声低吟。
这让桑甜一瞬觉得绝望而悲凉。
“还是说你愿意跟他走?”耳边传来韩雅的低喃,竟带着明显的不自信与小心翼翼的试探。
桑甜不太习惯这样的接触,轻轻挣了一下,却立刻换来了对方更加用力的回应。
她拼命仰头,呼出一口气,自嘲的笑了笑:“雅哥哥,你知道我的性子。”
“我以为我知道,可是错了,我以为你会一直乖乖的呆在我织的网中,可是你却跑了,我以为你一直只会是我的,可是……却出现了一个叫苍海的人。”
“雅哥哥,我跟你说实话,我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桑甜明显察觉到对方一瞬的僵硬,心中泛起一丝锐痛,忙垂下眼帘,继续用淡漠的口气接着说道:“可是……我中了蛊,我中了跟姑姑当年一样的蛊,所以我的选择跟姑姑一样,所以……”
“你会长命百岁!”韩雅突兀的打断她的话,稍稍将她带离门边,然后缓缓松开怀抱。他的手上移,握在她的肩上,他的脸上也换上了惯有的浅笑。
桑甜不由自主地望向他,却从那双墨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然后她再次低下头去:“我一直装作不在意,我一直在给自己编织一个很美好的梦,我现在只是去亲自结束这个梦。”
“雅哥哥,你一直在瞒着我,其实我知道,中蛊后姑姑没有活过一年……这个事一直在折磨我,我很害怕,可是我从来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突然想任性地放纵自己去快乐,就像九曲桥下的那个晚上。”
“我早就想好了,我不会跟他走,留下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我早已经做好的选择。”说这些话时,桑甜不敢抬头,却依然感觉到韩雅探究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头顶与脸颊,她轻声一叹,接着说道:“我留下来,对谁都好……”
“真的?”韩雅的声音骤然轻松,却依旧带着某种不确定。
桑甜毅然抬头,与他对视:“真的,我只是去跟他告别。”
“……那好……我这就去准备,我们……我送你去,然后告别完后我们就直接回去!”韩雅这才放开桑甜,纠结了许久的心结终于释然,突然而至的欣喜让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青涩的少年,眉飞色舞自说自话语无伦次。
桑甜安静的旁观他的欢乐,忽然想,与这样的他相守的生活其实也未尝不好。
可是,与苍海在一起一定会更好。
所以,对不起了,雅哥哥。
“桑甜,我会给你幸福。”在回去的路上,韩雅忽然转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表情真挚。
“嗯,我知道。”桑甜含笑应下,安然跟在他的身后。
百意楼下,华灯初上,恶人谷的人们酒足饭饱跟苍海告别。
“小子,不要在我们这些老头身上多费时间了,当心误了佳人约会!”因老头粗着声音吼道,将苍海狠狠抱了抱,然后放开,看着他眼圈竟有些泛红:“我们在谷里还等你抱美娇娘回去咧!”
苍海将头一低,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因公公你说笑了,你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我真是过意不去……”
“有我一路护送,你还当心什么?”江南一边娇嗔,立刻被千老头一个暴栗打过去:“浑小子自己的伤还要人照顾,说什么大话?我像没有你就认不得路回不去的老年痴呆么?”
苍海笑看他们打骂,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舍,转头却对上九爷爷含笑的眼睛,只见他朝自己微微点了下头,俱是信任,接着他故意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们该走了,江湖险恶苍海你自己也要当心!”
“是啊是啊,混不开记得回来,我们罩着你!”
“因因你这话就不对了,苍海现在有子陵剑呢!加上八卦楼,哪有混不开的理?”
“我不过是担心这孩子要美人不要江山……”
“嗯,我知道了!”苍海眉心一紧,赶紧打断那两个老头的胡扯,“各位一路保重!”
“苍海保重!”一直含笑看着的春这时候也笑吟吟朝他挥了挥手,递来一个香囊。“这东西味道奇特,就当作是我给你心上那位的见面礼好了。”
说到这,她又挑了挑眉:“她若是带着这香囊,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有本事找出来!”
“春妈妈!”苍海的脸刷的一红:“我已经收了你不少宝贝了!”
“我愿意送啊!可惜九叔不要!”春妈妈娇笑一声,将手一摆,那香囊便稳稳落到苍海的手里,紧接着,马车开动,绝尘而去。
“九叔,你有心事?”春轻轻依在九面笑佛的身边,抬手临风理了理自己的发,问道。
“嗯……我担心苍海……”九面笑佛将视线从远处收回,点了点头。
“这次出来,明显感觉江湖不稳,我仔细观察了他的八卦楼,其实也并不如表面上那般齐心,只怕有小人……”
“这孩子从小命大,这次也该会逢凶化吉的!”
“但愿如此……”
天色渐暗,马车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苍海依依不舍的将视线收回,转身就看见端木尘笑呵呵朝自己过来。
“楼主大人记得早去早回啊!兄弟们还在等着喝你的喜酒呢!”端木尘做了个古怪的鬼脸,一掌拍上苍海的肩。
“我不会回来了。”苍海侧身避过他的爪子,问道:“什么喜酒?”
“装傻,天青楼主今天当中求亲的事情可是明天的头版头条!”
“哈哈,喜酒,说喜酒还是你得比较靠谱,老实交待今天去哪了,兰丫头还跟我说你红銮星动。”
“兰韵怎么也八卦起来了?”端木的笑容一瞬间变得有些晦涩,匆匆转开话题,笑道:“你刚才说不回来了?什么意思?真打算就此退出江湖?”
苍海也换了一脸严肃,点了点头:“是的,我想带着桑甜回去。”
“可是八卦楼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你……”
“端木,八卦楼以后就是你的了,好好照顾!”苍海却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正色看他,说得意味深长。“兰韵也已经做好了交接准备。”
端木一时有些茫然,愣愣摇摇头,只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
“这不值得!”半晌,他说出四个字。
“在你看来,不值得,对我来说,值得。”苍海拍拍他的肩,垂目看向他的右手,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我们在意的东西不同而已。”
“我不要你送我!”端木忽然吼道,扭肩甩开苍海的手,看着他,双目赤红。
“他是我的,我愿意送你就送了……就此别过了,我的好兄弟。”苍海对此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说完话就丢下端木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呀么在街头在巷口……”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可惜,今天没有月亮。
苍海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跟着远处的歌调哼哼着小曲,悠闲在街上漫步,走过九曲桥是,还特意停留了一下,参观那里的人山人海。
然后,他脚下一转,朝另一个方向过去。
大家都以为他跟桑甜约的是九曲桥,其实,他说的只是也有九曲桥的起点,那个种着柳树的小渡口,也算是只有他跟桑甜才知道的地方了。
那里早就准备好了小艇,一旦桑甜到了,就可以说走就走。
蛊的事情,可以再作打算,如今何沐霭已经到了台前,他在明,自己在暗,有些事做起来只会更加容易……
“小伙子,你要花灯吗?买一盏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吧!”
苍海忽然停住,有些诧异的看着满架挂着的各色花灯跟灯前的小贩,并不是元宵佳节,怎么会有卖花灯的?还是在这人烟稀少的渡口。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余光已瞥到几抹寒光朝自己要害部位袭来,连忙转身将挂满灯笼的木架一扛一抛,挡住了凌厉迅捷的剑招。
数道黑影朝自己扑来,卖花灯的小贩也亮出了三尺长剑,灯笼四散在地上,火光猎猎,映出了十六道寒光。
十六个人,已经将自己团团围住。
来者不善。
“阁下是谁?”苍海沉声问道,已亮出了子陵剑。
对方以沉默回答他的喝问,轻啸几声便挺剑攻来。剑法是江湖少见的快捷阴狠,招招夺命。
附蛆阵!
苍海一瞬辨认出这个在这次武林大会上大显威力的阵法,心头一紧,仗剑迎击,一番交手,右肩迅速挨了三剑。
他的剑法快狠刁,往往以攻为守,擅长攻人之必救来摆脱对方攻击,攻击时往往不能很好的防御对方的袭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单打独斗可以,一对三勉强,一对多就是死路……
尤其是现在,他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摸清楚。
苍海瞥了眼自己挂了彩的右肩,心里有了疑惑,对方似乎知道他右臂有伤,而且对他的武功招数极为清楚。受伤的事情今天看过武林大会的人大概都知道,可是,他一贯低调极少出手,今天在武林大会上属于首次,交过手的也只有何沐霭一人,这些人如何对自己的招数路子这般熟悉?
想来,便只有何沐霭的手下了,定是他今日斗败而归又不甘就此放弃子陵剑,才出此下策。
看这般人摆“附蛆阵”这般娴熟,也可以想到那隐于审判楼背后的高人究竟是谁了。
没想到何沐霭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个地步。
苍海心思瞬息万变,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可惜奈何已经身陷阵中,独木难支。
以千手观音跟因缘天定的身手面对审判楼那般草包组成的蛆附阵都差点一败涂地,何况苍海。要知道,目前这个阵法,摆阵的虽然只有十六人,各个身手都高出审判楼那群数倍,且剑招奇特,诡谲,往往在激斗时于你不备斜斜刺出一剑,防不胜防。
只要你露出一个破绽,他们便真如附骨之蛆般一拥而去,苍海的右手本就有伤,几十招走下来,右臂已挨了数剑,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竟无一处完好。
苍海急促的喘息着,环顾四周,只见天色已全黑,零星的几点渔火在远处燃着,精巧的花灯随意散落在地上,一时未熄,只照得对方下盘明亮,腰围以上完全模糊不清,十六把沾血的长剑在火光下熠熠生光,像一条又一条的银蛇,伺机而动。
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苍海这般想着,伸舌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唇,一股血腥味泛开,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将手掌松了又握,调整着气息,最后翻腕将子陵剑换上左手,右臂一背,挺剑再上。
如果对着渔网的一点拼命撕扯,会有破网而出的可能吗?
他目前便在尝试,只认准一处攻击。
奈何对方人实在是太多了,附蛆阵的精妙也是他始料不及的,一个剑招递出去竟换来四剑迎击,左肩与后腰再中两剑。
剧痛袭来,苍海觉得自己像一只无头苍蝇,渺小迷茫又可悲。
可是,不远处就是渡口了,他跟桑甜约好的。
又听得刷刷刷刷四声从身后传来,苍海迅速迎击,只见四柄长剑夹着杀气朝自己的胸、腹、腰、肩四处刺来,他当下冷了心,将手腕一抖,也不拦不挡,辩了个方位就挺剑刺去。
又是剧痛,痛得他分不清到底哪里受伤,子陵剑刺入了一具身躯,温热的血喷涌出来,溅上苍海的脸,刺鼻的腥味让他心口一闷,逼得他哇的吐出几口血来。
对方闷哼一声倒地不起,苍海也顾不得看他死活,在直接将剑拔出来,反身再战。
杀戮似乎激起了对方的兽性,出招更加狠毒凌厉,剑风在耳边呼啸,苍海几番死里逃生,差点就被削去半个肩膀或者整条手臂。苍海现在却早已敛神静气,一心杀敌,手中子陵剑剑尖轻抖,斜劈横几招下来又闻得两声脆响,又有两人失了兵器。
而此刻的苍海已经满身是伤,筋疲力尽,全凭着一股信念支持着,刚才几番交手,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上又再次中剑,垂首静立,以剑拄地,面无血色,喘息不已。
对方见他势如拚命,倒也有些胆怯,不敢再斗下去,眼见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更是只围不攻,只敢在同伙的掩护下偷袭,却也数度得手。
苍海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打鼓,急促的鼓声扰乱着他的思绪,折磨着他的神经,远处的画舫再次响起歌姬的小曲,甜腻婉转的嗓音浅浅哼唱着“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除了他呀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除了他呀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女孩的笑靥如花,却在脑中越来越遥远,最后只化成一个白亮的影子。
他的错,他不该因为一念之仁纵虎归山,他本该杀了何沐霭,根本不用去管他到底是不是端木尘!
甜丫头,我……对不起了……
婉转的调子让苍海胸口一酸,再也没了斗志,当下便想抛下子陵剑,引颈就戮,任凭对方宰割。
耳边突然响起一片沙沙的声音,微凉拂面,让苍海几乎迷失的心神瞬间清醒,他晃了晃头,好半天才意识到,天下雨了。雨滴越来越大,顺着他的脸颊一路流进衣领之中,流过自己的数道伤口上,生生作痛,这痛也在不断地提醒他,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可是,他还没有赴约!还没有见到桑甜,还没有亲口跟她说……
寒光忽闪,又是一剑,目标正是他的心口,苍海将嘴一咧,全力一砍,凭着子陵剑的锋利生生将对方长剑削断。
跟着“当”的一声响,子陵剑落地,苍海看着地上的剑苦笑,血悄然从他咧开的嘴角流出,滴到地上,缓缓化开。三柄长剑从他的胸前透出,然后齐齐收回,在渐熄的火光中画出几道冷冽的弧线。
他晃了晃,仰面倒在了泥泞之中。
地面似有震动传来,伴随着凌乱的马蹄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桑甜来了,抑或是他的错觉。
刺客们井然有序的撤走,却并没有如他所料般拿走子陵剑。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只是杀了他?还是不让他去赴约?
苍海看了天空最后一眼,冬天的雨悄然滴落,夹着灰尘的味道流过他的脸颊,冰冷。
血腥味弥漫开,雨水冲刷过他的身体,无处不在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他安然闭上眼,什么也不打算去想。
可是还是想起了今年夏末,渝陵楼上楼,珠帘轻晃,惊鸿一瞥。
孤身浪荡,与狼为伴,故人何在?人心独怆。
路途苍凉,世情如霜,高歌一曲,琴声达旦。
苦酒一缸,对影成伤,横剑临风,把酒言欢。
下雨了!
马车前的桑甜忽然抬头看天,灰蒙阴沉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雨丝悄然滑落,带着隆冬的寒意。
“三妹妹,外面雨大,还是回来好了。”
身后传来韩雅的声音,温柔的让她想哭。
天已经黑了,小总管怎么还没有来?
“三妹妹,你已经等得够久了,他可能……不来了。”
恩,她知道啊,很久了,可是……
小总管,你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吗?
算了……
桑甜抬手抹去脸边的潮湿,低下头去,转身上了回渝陵的马车。
马嘶鸣,蹄声脆,车轮压过潮湿暗色的泥土,将最后一抹血色掩去。
此去经年,沧海桑田,又有谁还能记得,曾经的那些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