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怡红院结怨虞岱林 脂砚斋群斗史湘伦(1)(1 / 1)
潇湘馆的游廊上,年轻的公子手执竹笛,藕色衣袂在风中飞扬。竹叶吟吟,合着他悠悠的笛声,在庭院的上空回荡。
一曲终了。他低下头,修长洁净的手指轻抚着盆栽里的植物。这些草药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财产,当年,他从苏州投奔金陵甄家,一路舟车劳顿,身上的行李只有一袋草药种。那时他才十岁,却经历了与至亲的死别,他好像一夕长大,一下子懂得了好多。世情冷暖,悲的、喜的、苦的、乐的,他都是笑着面对。他们说他很乖、很坚强。对,他真的很乖、很坚强,他不需要别人操心,不管碰到什么事情他都能微笑呢。但时常,他觉得自己甚至比不上这一盆盆的草药,它们有一方泥土,就可以扎根。而甄府,纵然锦衣玉食,却始终不是他的家。
“天气凉了,可你们长得越发好了。”虞岱林拈了拈金线莲的一片叶子,笑着说,然后他兀自耸耸肩,“倒是我的脾气,不知道哪里上火。”
他闷闷地吐出一口气,还记得刚到甄府的那天,他忐忑地拜见外祖母、舅舅和舅妈。小小的表妹站着众位哥哥中间,指着他哧哧地笑,说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也是我们家人呀。她的一句话,让他打心里头觉得感动。后来,偶尔表妹问他,林哥哥,你想不想苏州,想不想家?他就笑笑,说有表妹在,我不想家。他不想让表妹为他担心烦忧,只是为了她那句“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也是我们家人呀”,他便一直装出表妹喜欢的样子,日子久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只是万万料不到,阔别三年之后,昨天的见面竟然是以争吵收场,他之前想的那些诗啊词啊,统统都派不上用场。“是我太鲁莽了吗?”虞岱林懊恼地抓抓头发,“毕竟三年没见,大家都长大了,一时回不去原来,也是应该的。”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去道个歉。走回屋,换上一件宝蓝色的长衫,他记得表妹以前说“林哥哥穿蓝色最好看”。换好衣裳,走出来,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走回去,拿起桌子上的竹笛,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搁了下去。念诗赋词吹笛子,都不如好好说几句真心话来的诚恳吧。
“少爷……”丫头紫鹃跟上来。她追得太急,脸涨得红红的。
“什么事?”
“你是去怡红院吗?奴婢陪你一起去吧。”
“嗯?”
“茗烟让我帮忙打几根络子做汗巾,我打好了,要送过去。”
虞岱林点点头,又问:“紫鹃,你看我可有不妥当?”
紫鹃掩面一笑:“少爷这是怎么了,从前老爷的清客儒生邀你会诗比才,你都是从容应对,怎么去见小姐,反而紧张?”
虞岱林笑了笑,说:“我哪里是去见表妹,分明是上阵打仗呢。”
那个神奇的夜晚在宝玉心里只留下了两个印象:一,月亮好大。二,鱼妙子好酷。
她还记得鱼妙子离去时的那一阵清风,他长发飞扬,迎风而上的衣衫像展开的一对墨绿色的翅膀。那场面,像在电影院看的武侠大片一样。原来古代真的有飞檐走壁的人啊!宝玉愣愣地望着苍茫的夜空,心下一股底气油然而生。虽然这个鱼妙子说话神神叨叨怎么看怎么像个神棍,但毕竟是武林高手啊,他当保镖,自己也不必担心被人贩子卖掉了。
宝玉坐在窗下,捏着风月宝鉴左照右照,看见的还是自己的脸。就是一把普通的铜镜嘛,要不是那天晚上被它折腾地上蹿下跳,她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活了这么大竟然被一把镜子调戏了。
这样想着,不料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细长眼眸,隐隐透着冰蓝色的光芒。
“鬼啊!”宝玉大叫一声,把风月宝鉴往天上一扔,自个儿跑到床边躲起来,用床幔裹住自己的身体欲盖弥彰,那劲头不亚于看见贞子从电视机里爬了出来。
只听很嘹亮的“当”一声,随后便是女孩子的惊呼:“少爷!没事吧?”
宝玉心里一抖,小心翼翼地从床幔里探出半个脑袋,露出一双滚圆的眼睛,看见虞岱林一身宝蓝色金丝锦缎的长衫,握着风月宝鉴,一脸晦气地走进来,额头上正隐隐透出血色。
不好,砸到花花草草鱼鱼鸟鸟了……宝玉一脸死样地从床幔后面磨蹭出来,谄媚地笑着,从兜里摸出一块手绢,急吼吼地说:“对不起哈对不起,我还以为白日见鬼了。我给你擦擦啊!”说着手一下子按上去,疼得虞岱林闭着眼睛直抽冷气。
“小姐,让奴婢来伺候吧。”小丫头柔柔的声音。
宝玉转脸,见一个穿着红绫小袄白绫裙子的丫头站在身后,手里也拿着一块手绢,她望着宝玉,似乎有点胆怯。
姐姐,你这一副见到老虎的表情……我这么可怕吗?宝玉纳闷,还在疑惑,那个丫头已经两三步走上前,捏着手绢为虞岱林轻轻擦拭伤口:“少爷,痛不痛?都肿成这样了,是不是先回去,让奴婢给你上点药?”
“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我知道要不要紧。”虞岱林轻轻地推开丫头的手,自己按住伤口。
紫鹃不吱声了,来回看着虞岱林和宝玉,终于慢慢地退了出去。
这时候,虞岱林举了举手中的镜子,说:“我一大早过来,却遭受这样的待遇,真是个大大的惊喜啊!”
宝玉自知理亏,抬头瞅了瞅虞岱林,假装听不见他的话,打着哈哈说:“早啊,吃饭了吗?”说着又提高了嗓门,往门外唤道:“茗烟,给表哥沏一杯枫……枫什么茶。”
虞岱林放下风月宝鉴,说:“你知道我不吃枫露茶。”
拜托,你吃什么不吃什么我怎么知道!宝玉在心里哼了一声。
“你一定在心里笑话我跟你斤斤计较对吧?”虞岱林抱着肩看宝玉。
不是吧!连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宝玉立马仰头,斜眼看了看虞岱林,说:“才没有咧,我才不像某些人那么心胸狭獈。”
“某些人?心胸狭獈?哈哈。”虞岱林笑两声,“那我今天岂不是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