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五十、何解相逢行(1 / 1)
水色低首,清如水的眸子掩在密云般的睫毛下,她已把该说的说完,此刻沉静地垂袖以待。
红木雕云纹的长桌上,有一双正在缓缓敲打的手,一下一下扣在人心。水色微抬眼,视线上移至那双优雅的手,修长劲削的手臂,精致半露的锁骨,刀削的下巴,还有,无情的冷眼……「宗主,水色请示。」
「唔?」风无名皱眉偏过头来,仿佛刚刚看见她,「你杵在这里做甚……下去吧。」
「……是。」她正面后退,一小步一小步退出了房门。
「山风,猜猜柴洛槿意欲何为。」风无名挑眉看过来。
「嗯。柴氏此举无非是被逼得山穷水尽了,欲卸江湖之力于我山水渡头上,瞒天过海借刀杀人,至于那涡云之地极阴之日一说,也许……想把全江湖的注意力引去那里,自己再用那暗度陈仓、金蝉脱壳之法。」山风侃侃而谈,声音厚实沉稳。
风无名抿嘴笑,「对一半。她的闻师爷由中人庄来,便有了这漫天谣言,所以这些可不一定是假。以她那狂妄无忌的臭脾性,是不会把什么江湖围攻放在心上的,她何尝能够理解这正邪江湖的贪念之险,况且她也确实知道乾坤易在谁手上,山水渡严如铜墙铁壁,要从我门中安然来去、带走乾坤易是不可能的,所以此举她只有一个目的——把咱们都弄去那个涡云之地,而后伺机夺宝。人多易乱机会也多,比起那些搞不清状况的无头苍蝇,她可是有针有对方向清明,等她布置好一切,咱们一个个栽进那瓮中等她捉鳖,再来一场有声有色的煽动,即便她没把握抢到这东西,也能坐收一个血雨天下的渔翁之利,届时谁还有力气去难为她?」
「可是……她有何把握满江湖的人都会信?我山水渡一定会在半月后的极阴之日带着宝贝去赴她那十面之围么?」山风不解。
「呵,她无需天下笃信,只需他们将信将疑又弃之可惜。她把这故事做得虚中有实、假中有真,叫人宁信其有,不敢错失机会,尤其算准了我风无名有恃无恐的性子,不把她的宵小伎俩入眼。」风无名抬起手,摩挲自己素长的手指,锐眼不复闲散。
「……」山风无话,暗想宗主与柴某人果然一路货色……
「去是一定去的,不过她有离间之计,我们也可以再连横……」手骨爆响之声,「哦,大陛那里如何了?」
「很顺利,也很忙,就算再有一个月……也是忙不回来的……」
「唔。」笑得灿烂。
「闻啊……」柴洛槿的头从窗户里探进来。
「啊啊啊啊!!!主子……包子……主子……包子……」闻眼睛瞪圆了,手指哆嗦指道。
「我打你个花儿红!」柴洛槿一个爆栗打在闻头上道,「什么主子包子。」
「主子你干嘛贴两片包子皮在眼睛上?」凑近研究,咦,包子皮连在主子脸上了啊……
「咳,」柴洛槿轻咳一下,勉强眨一下肿了的眼皮转移话题,「那个,要你做的事情如何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闻拿出几页纸,嘴中不停地说与柴洛槿听,柴洛槿一巴掌捂住他嘴巴,拿起来自己看。
『乾坤易只在甲子年、极阴日的涡云之地可用』,消息一出,果然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且不管真假几分,宁枉勿纵。柴洛槿闭眼也可想像到过几日江湖人南下的热情,抽出用极细墨线勾画的详实地图,上面精细得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坡高度都标注入微,不禁叹一声草护的严肃缜密。
柴洛槿回头摸摸闻的脑袋道,「蚊子乖乖清帐目,主子找大草玩模拟战去……」遂转身往东厢去。
推门进去恰逢大草在换衣,柴洛槿飞扑过去把衣服扯下来,「大冷天的穿什么衣服,裸着裸着!有要事相商,十万里烽火连营了你还衣冠楚楚做什么……」一手把衣服扔远远了,开始从垂而肿的眼皮下发散有色的深邃视线,吞口水间忽然感觉头顶有嗖嗖的寒风割来,抬头正对上大草的如刀冷眼,于是瑟缩到墙角捡起衣服给他,她忘了这是软硬不吃的沈将军同学,可不是别人。
「眼睛怎么了。」无表情。
「啊……贴的□□,美容……」她的意思是包子皮,大草似乎会错意了,某将军恶囧。
柴洛槿在大草恶寒的视线中眨巴着包、子、皮眼睛正要摊开那一叠枳椇古道西的地图,给他细说将行之事,却听大草忽作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噶?」努力睁大眼睛。
「大陛,齐文卷土重来,联合周围数十个散郡,其势汹汹不比以往……我必须回去。」穿衣服,突然见柴洛槿表情有异便问,「何事?你最近无需做什么吧。」
柴洛槿眨巴沉重的眼皮,心念倏忽间转了十几个圈,「没事,你且去。」若说有事你又要问,你丫当然不会留下,还会把草护全部带走叫我犯不得险,这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亏本生意不做,「上次你吹牛说把齐文军打得形神俱灭了啊,怎么恁快又卷土了。放心去,这次把他连根拔起,烧光抢光杀光奸光……」
大草白她一眼,转身收拾东西,「要带走一半的斩字、迅字还有所有隐子,卫字留与你,我会走得悄无声息,不会叫人探得草护人手减了。你少惹是非,凡事等我回来,不可乱走……今时不同往日。」
柴洛槿一颗心突突沉到底,张嘴说不得话,咬手指纠结,觉得这事真大大的不妥,可是可是,如何是好呢……
大草转身,就见她咬着十根手指眨巴厚眼皮,看了一会儿,别过身去问,「哭什么?」
「没有,昨天偷看闻洗澡,长了许多针眼。」在小弟面前承认哭鼻子,老大颜面何存。
他脸抽了抽。
「这次要支多少银子?」柴洛槿突然想起。
「四十万。银票。这次不在边城支,边城钱庄支不到这个数。」
饿滴神啊……,柴洛槿心头飙血、口中飙唾,「好……好,等会拿给你……大啊——」柴洛槿两手把眼皮撑开,尽量让水润的乌溜眼珠露出来,「我会思念如焚烧死个人的,过半月再走吧。」
无声。
「如果他们群殴我怎么办?」
「你不去招惹,他们怎会妄为,何况还有卫字和半数斩、迅,防身足矣。」
「那把小斩都留给我嘛——人家要跟他们交流感情培养心情,他们走了我极有可能会悲情啊……」抱大腿滚地板。
继续收东西。
柴洛槿只好扁嘴起身,拿银票目送他出门,抱门柱抖嘴道,「大——你什么时候回来,快点快点回来,不然我会被人群殴□□万箭穿心鞭尸后抛尸荒野的——大!!!!」撕心裂肺喊伴随大草头也不回的脚步远去。
「小事,小事……」自我安慰,只好回去找文武全才经天纬地宫小草。
「草儿……」进门见小草正端杯出神,「想什么呢,来,正事。」
宫雪漾捏着杯子慢慢转圈,抿嘴笑她的包子眼,未束好的发丝垂在微开的领口,柴洛槿眼睛突然发直,伸手摸摸小草的皮肤,又对比一下自己的,呃……
「草儿,尤物两字,当得啊。」
宫小草冷脸,「什么。」
柴洛槿笑,抽出几张纸,「行兵布阵,帷幄千里——你当初没跟我吹牛吧?」
「嗤!」宫小草脸泛骄泽,起身拂衣就要开始炫耀,柴洛槿忙止住他道,「行,知道了。那你看这个。」
当下铺开一张地图,是她亲挑的涡云之地,也确实是当初穿来的地方,当时浓云如漩涡,她随那五芒光亮从涡云中落地。此处一面临深渊,一面背山,地势平坦。初看一览无余,但却有些崎岖死角与人利用,尤其靠着浮云山适合居高埋伏,抢占有利地势的话,至少威慑有力。小草圈画扼敌制高之点,把草护人手以两个嵌套之环形安排在山上和荒原死角间。
「嗯!围而不死,散而难破,可攻可防,进退自如……我的草儿果然是能人啊,可是为何此处要留一条宽如许的豁口?」
「可退,以角号和焰火为信,撤退之时集中,速走于此处。」他微眯起眼睛,撑头看她,脸上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可是这个豁口太大,也方便别人突入啊……」
「谁知道。」
「唔,也对,别人不会知道……」柴洛槿满意地笑,两人又说起其他事项。
这一说就过了大半夜,再回神已是子时夜半了。
柴洛槿吁口气,头有些疼,想起那片一望无际的荒原,那座飘忽的浮云山,还有似乎长得望不到头的枳椇古道,当时忐忑又兴奋的心情还仿佛茶有余香,回味还在,「快两年了啊……」
「唔?」宫雪漾帮她把散了的鬓发拢进耳后,看着她肿得可笑的眼皮,伸手把她拉过来抱在怀里,两指在她睛明穴和耳门穴轻轻按揉。柴洛槿只觉得一股冰凉气息在眼耳处环绕,舒服得让她直咂嘴。
「赚钱有能耐,江湖之事……你是根本不懂啊。」宫雪漾边揉边轻声说,「到时候不管有什么,逃命要紧,我给你留了十几条退路,一有苗头马上跑,知道么?」
「哦……」根本没听见,舒服……
「虽然已经重重布置,但是如果形势有变,那些江湖人不中计的话,记得不要去管别人,从豁口快跑……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声音越来越柔,小草你想催眠么……柴洛槿闭眼享受宫小草的指尖,好舒服,「放心……来一个扑倒一个……来一双、扑倒一双……一定要□□全部敌军……」已经近似呓语了。
「呵。」宫雪漾把头埋进她颈项,明明是个年纪不小的姑娘了,身上竟有些乳香,淡淡的绕在鼻间,萦在心头,「我是丞相,不能随便消失。明日就要回朝执事,半个月后我一定回来的……自己当心不要出去乱跑,嗯?」
「嗯……」柴洛槿舒服地在他怀里拱拱,侧个身道,「怎么都走了……大草也要走……真是万事皆备……东风不在……」
「什么?」宫雪漾一惊,他也不在了……
「没关系,反正有我上天入地小财神,你们也只是当背景,没事……到时候你不是要来的么,没事……」
宫雪漾手劲骤然一紧,又抱她到床头拿出一件东西,「这是护心甲,皇帝给的……你记得穿上,虽然不大但是可以护住心肺处,刀枪不入。」
「哇,防弹衣唉……」柴洛槿把玩着泛金泽的甲衣,往胸前比一比,「像BRA……」
「切记,无论如何,保命。」宫雪漾蹙眉盯紧她,平日倜傥的眉眼此刻打了个好看的结。
柴洛槿抬头望着小草,非常认真地抬起他漂亮的下巴道,「这里可以削葱了……」
宫雪漾拍开她手,无奈道,「你还真是不懂江湖险恶,绝不是一两银子几两肉的事情。」
「懂——我见过的江湖仇杀比你多多了,电视上那点破事儿,不就是名门正派玩阴的,亲朋好友玩叛的,为了宝藏秘籍杀妻弑友在所不惜……」
他不作声,就着那点烛光看着她。柴洛槿收好护心甲抬头,看见百年难遇的小草轻愁之貌,咧嘴笑道,「还是阴险无德的小草比较好,不要再用同情怜悯的哀容看着我,我会怒。」
他笑,又给她揉穴消肿。柴洛槿闭眼乐得享受,轻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惜我不信命,宁信人心,也不信命……」
许久无声,静夜如水,也如呼吸。
「草儿……」柴洛槿突然又说话,声如蚊吟,「等这之后,若真的得偿所梦了,我们几个还是在一起……成家也好,遁世也罢,都在一起……」
宫雪漾手滑到她脸颊上,摩挲道,「甚好啊……主子。」
柴洛槿身体微震,她想说不用叫什么主子,可是体软如泥,熬了两夜的身子很累,于是只是挣了一挣,意识慢慢混沌。
室内灯烛不明,一点暗黄光亮顺着怀中人的额头滑到俏丽鼻尖,又如水流淌在可爱的唇瓣上,她身上的淡淡乳香随呼吸清浅散开,抵不住地飘入他脑中。黑夜糅杂着昏黄,如许惑人……
他缓缓俯下头,眯眼一寸寸逼近她清淡秀美的脸,唇印在了眼角处,除了柔滑的触感,还有浓密顽皮的睫毛……忽然他直身,眼睛睁开,举手抓在床头桌边,响声大作竟抓烂了一块坚硬的上好红木,怀中人眉头一皱,宫雪漾速点了她睡穴,轻将她放在床上。
烛火将尽,燃灯如豆,昏暗明灭。
宫雪漾蹙眉看了她许久,转身慢慢走出去。
躺倒望天,天上无光,四顾,也不过一片黑沉,院里连虫鸣都无一点。
手在胸口揉一揉,他以为需逼出点泪来才舒服,可惜什么都挤不出,遂苦笑起身,有些不稳地往马厩走去,「……夹毂相借问,疑从天上来。蹙入青绮门,当歌共衔杯。衔杯映歌扇,似月云中见……相见不得亲,不如不相见……」
不如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