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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9(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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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李‘春’來时.兴冲冲地带了一个模型给我看.

说是模型.更像个玩具.一尺见方的底座.上面像座房子.底下装了三组轮子.带发条.用绳子拉动几下.就在案头跑起來.地下的宫‘女’都忍不住探头來看.

“这是什么.”

“还沒取名字.六娘.你來取.”

“房车.”我脱口而出.极度缺乏创意.

“什么.”

“房车.”我重复.指着上面那玩意儿.“这不是房子吗.”

“对对.”李‘春’因为我看明白了而显得分外高兴.“是房子.你看.还可以打开.”他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上面的几块板如‘花’瓣一样“哗啦”张了开來.屋子里顿时“哇..”地发出一阵轻轻的赞叹.

居然还能改成敞篷的.

我喜欢这件新鲜玩具.不停地摆‘弄’.和李‘春’讨论该在哪里做些修改.每个细节都讨论.我简直‘迷’上了.连手工都做得这么漂亮.

“应该上漆.”

“等改好之后.轮子是不是应该再大一点.那样更稳.”

“还可以在外面钉上牛皮.轮子就不容易磨坏了.”

“对对.好主意.”

……

李‘春’索‘性’将车子送给了我.他说他会再做一辆.

这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玩车子.期间还要和宝宝争夺.宝宝极高兴.车子一跑起來.她就拍着小手又跳又叫.声音直透过两重院子.

杨广人还在‘门’外就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宝宝只顾自己玩.理也不理他.‘乳’娘让她先见她父亲.作势要把车子收起來.宝宝急了.跺着脚尖叫.一时更闹腾.

我给杨广演示.车子如何跑起來.上面的房子如何张开.如何合拢.

“是不是很有趣.”我问.一副与我有荣焉的口气.仿佛车子是我做出來的.

杨广不答.拿了车在手上仔细端详.

宝宝在他身边.一跳一跳地想够.拿不到.终于瘪嘴哭起來.被‘乳’娘抱出去哄了.

杨广和我一样研详每个细节.

“李‘春’做的.”他问.

当然.他一定会猜到.

“是是.”我急切地想得到他的肯定.“你觉得怎样.”

“嗯嗯.”他不置可否.继续看.

“李‘春’.”我停一下.斟酌字句.“他很有奇思妙想.是个人才.”

杨广不答.过一会儿问:“你看这里.怎么‘弄’的.”

我凑过去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明天如果他再來的话.我问问他.”

杨广似乎等不及.用手拧下一片木板來.

“喂喂.你干嘛.要拆了它.”

“放心.拆了再装回去就是.”

现在我明白了.他比我还喜欢这玩具.只不过玩法不一样.

男人都爱车.

他把一辆车拆得七零八落.才算心满意足的模样.

“阿婤.”他说.“我们照这样造一辆大的.怎么样.”

“好.可以坐进人去.”

“还可以改进.”他拿起几块木板.拼起來.指指点点.“你看这.‘侍’卫们可以站在这上面.我们呢.可以坐在更高的地方..”

“啊..”我惊骇.“这么大.”

“当然要大.又不是给小孩子玩玩的.”

我不解.“你想用來做什么.”

“我们可以带到塞外去……对了.带到塞外去怎么样.”他兴冲冲地说.“就叫观风行殿.”

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李‘春’还敢想.“还有两个多月就出发了.來得及吗.”

“來得及.多派人手.就是.还得修改..”

我赶紧说:“李‘春’无意仕途.”

“他喜欢杂艺.供职将作监.岂非正好.”

我忽然想起久已在心里的一个主意.正沒合适的机会说.赶紧端出來.“阿摩.你觉得朝中专设一处安置这些人才如何.”

“嗯.”

“像李‘春’这样长于工技.或者还有那些长于园艺.长于纺织.长于酿造.长于锻造……长于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领一份俸禄.”

“这些.本來就已各有所职.”

“但沒有专设一处.我是说.”我是说建个国家科学院.还真不好解释.“像李‘春’这样的人才.拿他当工匠來使.岂不太‘浪’费了.他就应当只管设计.做的事归别的人就是.”

“哦.那么将作监也可……”

我按住他的手.“阿摩.你先听我说完.比方长于园艺的人.只叫他种‘花’也是‘浪’费.他该做的是想出种‘花’的法子.再教给别人.譬如说.若有个种粮的法子.能叫一亩地上多产几十斤.你算算全天下能多多少粮.”我只差沒把袁隆平的事迹搬出來说.

杨广被打动.他‘露’出思考的神情.“说下去.阿婤.说下去.”

“还有欧阳先生那样的人.你寻访到他多么不容易.为什么不由朝廷养起來.让他著书立说.他整理河渠的法子就可以流传下去.日后再有水患的时候能省下多少麻烦.不是济世之道的书才值得流世.这些也一样值得.你看.若不是嫘祖始蚕.蔡伦造纸.当今又会是什么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杨广点点头.“国子监中.当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

我舒口气.

又笑.“这些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如今堂而皇之进了国子监.又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嘀咕呢.”

杨广淡淡地说道:“这种话我听得还少.还怕多这一笔.”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阿摩.”我忽然问.“你想过后世会如何评论你吗.”

“想过.”

我微觉意外.抬头看着他.

他一哂.“想归想.做归做.活着我还不怕人说.何况身后事..”

真像他说出來的话.

我叹口气.“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知道别人‘私’底下怎么说你.原來你都知道.”

杨广笑道:“我堵得了什么也堵不了背后那些嘴.阿婤.你不是最喜欢说那句话吗.理他们的呢.”

我诧异.“你真的不生气.”

“你听过一句话吗.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不聋不哑.也一样做不得皇帝.我要听见点什么就生气.早气死十回了.”

他说着.居然扮个鬼脸.

我笑出來.史书上说.隋炀帝拒谏.又说.他小心眼.却原來.他倒不小心眼.他只不过拿听不顺耳的话当耳旁风.甚或.当娱乐.

说到底.还是拒谏.

说服他太难.想要辩论.倒上來试试看.引经据典他比谁都更在行.任何事都能找出理由來的.如果对手的理由比你还充分.又要如何说服他.

唉.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半点不假.

第二天.杨广就将观风行殿的事着落给宇文恺.

我嘱咐他.召李‘春’去将作监可以.可千万不能把我卖了.我好容易才‘交’到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朋友.

“朋友.”杨广掀掀眉‘毛’.

“朋友.”我镇定自若地加重语气.“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男‘女’之情.”

杨广微笑.“说得是.”

我忍不住‘吻’一下他的面颊.“谢谢你.”

“唔.”他故意夸张瞪眼.“阿婤.我有沒有听错.”

“去.”我白他一眼.

或许我本就是这样爱上他的.打从一开始.他对我做的任何离经叛道的事.都绝不会大惊小怪.仿佛他能包容我的一切.

隔日李‘春’來.看不出任何异状.他拿新做的车模來给我看.言语间十分兴奋.我想到自己把他给“卖”了.总难免有丝不自在.他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但愿这样做是对他好.

我们谈论那车好久.他才无意间提起.将作监來召的事.看他神情并无困扰.我才稍稍安心.听下去才明白.原來入将作监倒也投他所好.不为别的.只因他可以与宇文恺共事.时时请教.让他觉得十分愉悦.

李季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字不语地听我们说.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欣然.有好多时候.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告辞时.他们已走出院‘门’.李季忽然又折回身.

“六娘.”

他顿住.‘欲’言又止.

“哎.”

犹豫良久.他才又说:“樱桃‘花’开.六娘要不要同去观赏一番.”

我说:“好.”

为什么不呢.初‘春’刚至.天气又好.和朋友一起出游.是件美事.

我们约了两天后.

晚间杨广來.进‘门’就对我说:“后天我挪出一日闲.听说樱桃‘花’开得正好.咱们也去看看.”

我愣住.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杨广正在换衣裳.展平了双臂.宫‘女’们替他套上常服.他见我沒做声.侧过脸來.“怎么.居然不想去.”

“不是……”我犹豫.然后照实说:“李季约了我去看樱桃‘花’.也在后天.”

杨广定睛看看我.沒响.

我忽然因为他的沉默而不安.这时候才隐隐觉得不妥当.或许之前我应该多想一想.但是为什么要多想.我比他大很多.我只是‘交’了年轻的朋友.想从他们那里汲取些新鲜的气息.如此而已.

但李季.他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怔在那里.

“他喜欢上你.我可以不计较.任何男人都会喜欢你.”

杨广忽然说.这时候宫‘女’们退下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人.

“你确定.”我很迟疑.“我倒不觉得……”

杨广带了一丝嘲笑看我.“从前.你‘花’了那么多年时间才肯承认你心里有我.”

我说:“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男‘女’之情.”

“看是什么人.”杨广淡淡地说.“李‘春’是.他眼里只有尺规.李季.不是.”

我低下头.不语.现在回想李季的神态.目光.也许杨广是对的.男‘女’之间的‘交’往.界限太薄.我心里有些‘混’‘乱’.

“后天.和我去.还是和他去.随你.”

我忍不住笑出來.“你是笃定知道我会选择哪边.才这么说的吧.”

杨广也笑了.“正是.”

我靠在他怀里.十分安静.有很多默契在我们之间流淌.这是我们现在的关系.沒有过去那么多的吵闹和纠葛.简单许多.平和许多.也许因为这里离开了皇宫.也许因为我们相处久了.也许因为我们年纪大了.谁知道.我只知道我更喜欢这样.

过很久.我问:“我要是偏偏选择了李季呢.你怎样.”

他低下头看着我.我捉狭地对他笑.

他当然知道我在开玩笑.但他用一丝丝玩笑也沒有的语气回答:“我会杀了他.”

洛阳的‘春’天有可爱怡人的天气.我们出‘门’的那日.已嗅得到阳‘春’的气息.杨絮轻轻飞舞.在这个季节.恍若经冬未曾化尽的雪.婉转地呈览于阳光下.

我推掉李季的约.借口总是很容易找的.

这次杨广沒有自己驱车.我们合乘一辆牛车.出行的随从有十数人.看起來就像哪府的官眷出游.

我们一路絮絮而谈.很简单的话題.大部分时候只不过在议论路边的‘花’木.行过一片开得极好的杏‘花’林.杨广让车停下來.自己下去折了一枝來.递给我.车继续前行.淡粉‘色’的‘花’瓣随着车厢的震动在枝头微微颤抖.如风的姿态.

鸟雀从我们头顶飞过去.鸣叫婉转地飘落.

显仁宫远远在望.

“想去西苑吗.”杨广问.

“不.”我毫无迟疑地回答.

大业二年.当我们从江南归來.杨广携我去游西苑.此前我并不知道紫微宫之外.还建了这样一处皇家禁苑.

“阿婤.这是我为你建的.”

我呆掉.“为我.”我喃喃地重复.

“是.为你.”

那时他携我的手.沿了龙鳞渠.一一地赏遍十六院风光.湖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遍植移自江南的山石与‘花’木.

“你喜欢吗.”他问我.

我沒有办法回答不喜欢.可是这样的礼物.超出了我的负荷.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酒池‘肉’林.

“这‘爱’太厚.叫我消受不起.”我开玩笑地说.

我记得那时他站在西海湖畔.阳光照着他的侧脸.他温柔微笑.“阿婤.我要给你最好的.你配得上..”

“但是……”

“你真爱说‘但是’.”他笑.“哪有那么多但是.”停了一停.“不过沒有‘但是’就不是你了.好吧你说.但是什么.”

“但是.”我犹豫了会儿.杨广一直盯着我看.我又不想搪塞他.我说出來:“太奢华了.阿摩.太奢华了.”

“我说了.我要给你最好的.”

“后人会怎么说.”

杨广嗤笑.“阿婤.为什么你这么介意后人怎么说.汉有上林苑.谁又说过什么.”

我沉默.

除了这.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我知道.他始终不能明白的一个理由.

“阿摩.你眼里最好的.未必是我眼里最好的.”我低声道.

“那么你说.你眼里最好的是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他.阳光在他眼里闪动.

“你.”我回答.给我一个完整的你.沒有什么比那更好的.

他沉默.

我也沉默.

然后他拥抱我.亲‘吻’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婤.相信我..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你了.”

“我相信.”我说.“我真的相信.”

所以我不期待更多.

我们绕过西苑.杨广问‘侍’从前面是哪里.‘侍’从回答是飞山.我们下了车.随意地向山里走.

山脚零散着村落人家.田野间成片的樱桃树.枝头坠满了或红或白的‘花’.一簇簇点染在如茵的碧‘色’里.时而鸟雀飞过.枝条震颤.‘花’瓣如细雨般索索地飘落.

他携了我.如往昔一样.他的手整个地包拢了我的手.我将身子轻轻地靠了他.‘侍’从们拉开一截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偶尔才说一句话.有时候他不知想起什么事.便会侧过脸來向我微微地笑.

过了村落.有进山的小路.杨广‘欲’待往里走.后面的‘侍’卫赶上來.小声说:“至尊、娘娘.别进去了.怕有蛇.”

杨广也不理他们.只管携了我向前.‘侍’卫们沒办法.连忙赶到前面去开路.我们跟在后面走.总不免有些别扭.杨广附在我耳边说:“真是麻烦.早知道不带他们出來了.”

我笑.“人家也是一片忠孝之心.”

说着.前面山路一拐.却‘露’出间小茅屋來.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杨广问:“你累不累.不如我们进去歇会.”

陈婤这身子骨从來不适合走长路.脚底早发疼了.我便点点头.

‘侍’卫们一听我们要进茅屋里.忙就先过去了.我紧着说:“要是有人.好好说话.别惊吓人家.”

茅屋里却是一个人也沒有.看着像废弃已久.只一张粗糙的矮榻.上面积满了灰.旁边就有山泉.早有人提了水來擦干净.又有人铺了坐褥在上面.

我们就在榻上坐了.

我向‘侍’‘女’要过预备好的食篮.打开來.将里面的切好的羊‘肉’鹿‘肉’之类一样一样端出來.

杨广微笑地看着.

我说:“我可就只这点能耐了.再要变别的‘花’样也变不出來.将就吃吧.”又回头跟‘侍’‘女’说:“把暖锅拿來.”

暖锅其实就是现代的火锅.往炉膛里加了炭.注了汤水.渐渐滚了.便让旁人都退出去.

我们自己动手涮火锅.

我将调好的酱给他尝.他十分高兴.又细问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屋里就只有这样安逸的低语.炭在炉膛里.偶尔“噼啪”爆一声响.滚汤汩汩地沸腾着.心里有种错觉.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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