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前尘（上）（1 / 1）
他便每日午后，坐在这桃荫下，默默地等她幻出身形来伴着他，到他身边一道坐着，头枕在他的肩上，影子映在水里，风一吹过便是一阵粉色的涟漪。
他抚着她的长发，问：“阿秾，你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她答得倒快：“还差两年十个月便满五百了。”
“那你必不记得少时的事了吧？”
她眯起眼笑：“哪里，从未忘了。”
他取笑她说大话，用手点着她的鼻尖：“那你倒是说说，幼时的事，还记得什么？”
她便格格地笑，认真地回答他：“我记得是谁种下了我，是谁为我浇水，是谁教我幻作了这般形状，又是谁教我那些术法。算到如今，我把他整整记挂了四百余年，一刻也不曾忘了的。”
他突然觉得心底泛起了一些微难以言说的别扭苦涩，忙拐了话题，问说：“你每日，都做些什么，看来总不得闲的？”
她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我日日都要修炼的。”
他便奇道：“你做什么要修炼呢？”
她唇边的甜蜜笑意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我要修成桃花仙，修行满了五百年，便可上天归于百花仙子座下，到时便可长长久久的侍奉青帝了。”
他突然恍然，略略眯起眼：“莫非你这四百多年来，一直盛在心里的人，便是青帝？”
她听出了他口气中小小的酸意，心下顿时觉得温暖和好笑，她紧了紧他的胳膊：“阿曜，我说我心里只有你。”
——你又有什么好醋的呢？你不就是青帝么……
她埋首在他的颈间，含糊地问：“你说，你怎么又到这人间来了呢？可是来寻我的么？”
四百多年前，这溪水，淙淙流过一间小小的道观。
四百多年前，这道观里有个小道士，自幼寄养在这儿。
一日他得了颗桃，吃完留了个核儿，于是他就在这溪畔，种下这株树。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灵识，却记得自己每日都在他的诵读声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眼，把粉的花瓣绿的叶，统统散在他的身上。
他仰起头一笑，也不知瞧见了她没。她倒是红了脸，小心地把自己掩藏在花叶间。
她一心念着他，知他要斩妖除魔，便斫了自己的枝叶，供他削成桃木剑。
他日日为她浇水，然后拾起地上的枝叶，仰着脸冲着树冠间轻轻一笑，温和地说：“多谢。”
时光就这么漫漫而过，她看着他从一个翩翩的少年，成长为沉着稳重的大人，仍旧一身青衣，修长的手轻轻抚在树干上，轻轻诵读咒文。
她在他轻柔的嗓音中，慢慢现了身形，带了三分欣喜七分局促，略略不安地看着他。
他只微微一笑：“你生的真美，绿叶幽茂，丽蕊秾繁，往后便唤你阿秾吧。”
她眨眼，忙不迭地点头，心里欢愉地想，我有名字了，他给的名字，从此，我便是他的了吧？
她是树精，离不得这株桃，他便日日来看她，教她简单的术法，教她修行的方法。
他有一个弟弟，生得同他有七八分的相像，常常被人领着来观里找他——那个弟弟是个傻子，成日捧一面菱花镜，对着镜子里的影子不住地唤“娘，娘。”见到他便扑上去，桃花眼笑成了两弯小月牙，也不顾自己生得同他差不多高，只攥着他的衣袖，小儿撒娇一般说：“大哥大哥，我要桂花糕。”
她坐在花枝上，晃着两条腿，居高临下听周围的仆役窃窃私语：“傻子二少爷。”看着他心疼地笑，摸了摸弟弟的头发，把他领进观里，还不忘抬头冲她歉然一笑，动了动唇示意迟些再见。
她想，那个弟弟真可怜，生一副好皮囊，可惜了是个傻子。又想，他也真可怜，有一个这样令人挂心的傻子弟弟。
心底里暗暗地庆幸，还好他不是傻的，也有一副好相貌。然后就满足地转过身，一面耐心地等他，沉了心专注地复习他教的术法。
到了一日，乘轿子来的傻子捧着镜子在溪边坐了一夜，第二天居然变得神智清明，自己骑着马走了。
她有点儿恼他的弟弟，总觉得抢了她与他相伴的时间，故而从不愿去刻意注意他，所以那夜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她也不懂。可事后想想便又释然了，那毕竟只是个可怜无辜的傻子，是他仅存的至亲，久了知他着实牵挂，便也会凭着兴致偶尔问问傻子的近况。
他便说弟弟回去后继承了家业，经营的兴旺，后又当了官，是一方青天，公正不阿，倍受拥戴。他说着说着，表情清淡的面上就扬了欣慰的笑，瞧着分外的灿烂。
她想了想，确实常见一个俊秀不凡的官老爷来找他，眉眼像他，气势比他要冷上两分，可笑起来便同他一样煦暖，于是哼哼哈哈地点头应和，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地听。
不过她喜欢看见他谈起弟弟时飞扬的神采，那时他是笑着的，不似往日清淡，也就少了些许平时带给人的寂寥之意。
她总不忍见他落寞的样子，总想着要让他永远的开怀，便暗藏了小小的心思，借着问他弟弟的近况，实则盼着他更常的笑着，自然，也为了自己可以尽情地享受那和暖的笑意。
一日他一早便来树下，比平日都要沉静，她正窝在枝头小憩，感觉到他的气息，连忙揉揉眼睛醒来，目光从他淡淡哀伤的眼扫到他浑身的素衣，突然就明了了，急忙幻出身形，偎到他身边，去牵他的手。
他一把抓过来，紧紧地握着她，手心里一片冰凉。
她突然觉得胸口一阵一阵儿的疼，慌乱地捂着他的手，一心想让它暖起来。
他静静地转眼看她，轻轻道：“他不似我，凡事都要去求个正理，手段又狠，性子刚强，肯定不能长久的。走了也好，这世间诸般丑恶无奈，他从来看不开，可一人如何能扳得过来，不如早日魂归梦醒。”说着说着，竟红了眼眶。
她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十分的不忍，几乎跟着哭了出来，手忙脚乱去揩他面上的泪，暗暗想，我才不管他性子是怎样，只知道往后我定要刻刻陪着你，不让你操心，不让你悲伤，不让你觉得这世间无奈无常。
他轻轻捉住她的手，合着眼沉沉地吐息了许久，像把一切的情绪都抑制下去一般，再看她时已是满目清明：“而今，唯你同我最亲近了。”
她看着他嘴角的苦笑，突然发现自己倒是宁愿他能把苦痛哭出来。但听了他的话，竟又有些暗喜，心中纠结了起来，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一把环住他，仰着头看他的脸，毫不犹豫地道：“你莫难过，看开些，我陪你永远。”
他眨了眨眼，眸子深处慢慢绽出一线晶亮的光彩，许久，沉了声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