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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第 28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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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娘亲,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去世。

娘亲的容貌已经记不清了,印象中她是一个温婉娇柔的江南女子,但是就像是南方的椰树到了北方难以生长一样,本就不适应漠北的娘亲,自生我之后,身体越发虚弱。

这样的娘亲,每每微笑着,抚摸着我的头,说,丹心,你以后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幸福。

我常想,娘亲所说的幸福是什么,期待着,向往着。但是入宫之后,这样的期待早已经化作了尘埃,连梦中也不会出现了。

只是在等待,等待着离开;而在离开之前,只是希望,能平静的等待。

这样的愿望不算伟大。

却依然不容易实现。

虽然有了预感,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的应验,在慧心阁的日子最终还是宣告完结。

那是一个阴雨的天。

水月被封了充仪后的不久。

她从景贤宫回来后,忽而甩手掴了我的脸颊,叫嚣着:“你现在威风了,找到了比我更有势力的主子是不是?有了更强的攀附依靠了是不是?”忽而又抱住我低声哭泣:“丹心,丹心,没有你我怎么办,没有人会像你一样全心的关心我了……”

看着反反复复的水月,心中早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平静。

想告诉她,没有谁是离了谁就不能生存的。但是临到嘴边,只化作了双手在她背上的轻轻安抚。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在这样一个阴霾的雨天和阴霾的哀伤下,整理了简单的东西,离开了慧心阁。

只是再一次被转手,在这宫中,像东西一样。

细雨打在皮肤上,有一种微凉感。

蓦然回首,细密的朦胧中,似乎看到一衣荷白的莲香站在雨中,哀伤的看着我。

你是在可怜我吗,莲香?

如果说季妃是一株艳丽的牡丹的话,林妃只能算是一朵素色的雏菊了。

林妃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子,脸颊由于过分的消瘦,使得那对棕色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肤色呈现了一种近似于病弱不支般的苍白。除了特别的场合,她多是连胭脂也不抹的,更不喜佩戴了珠花饰物之类,平时只着了一身素白衣衫,身体纤弱得让人以为她随时都会倒下去,完全不像现在后宫中身份最高的娘娘。

可是从挺直的背脊中又透出一种坚韧的气质——这样的女子,你却又决不会觉得她是平庸的。

景贤宫内,林妃倚在高首,看到我微微红肿的脸颊和湿溺了的浏发,稍稍的皱眉:“已入秋寒,身体还是要注意的。”

清清淡淡的一句,似是亲切,似是温柔。

她说:“本宫知道水充仪一向看重你,要让她割爱却是为难了她的。但是只要你好好的照顾了旭儿,本宫也不会亏待了你。”

扬旭。我的新职责就是照顾扬旭。

那一个声闻体弱的孩子,我也是见过的。曾在景贤宫的院子里看到一个瘦弱的锦黄色小小身影,躲开了侍从,蜷缩在丛下,像是无依的雏幼,独自舔嗜着自己的哀伤。

我并不善于应付孩子。

应该说,宫里面的孩子,我是不善于应付的。

但是,俯身低首,嘴里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音节:“是,林妃娘娘。”

身在新的处所,比起慧心阁的那一间来说倒是宽敞的多,况且只我一个人,至少不用担心晚上警醒了。

环视。

寂寂。

忽然听到小竹子的声音:“我赢了!”

一转身就看到了他从窗口跳进来。

愣:“什么?”

“捉迷藏啊——我找到你了,所以我当然赢了啊!”

无奈的叹息:“这又不是游戏。”

他也不反驳,在桌边坐了下来,单手支了脑袋看着我:“你刚刚是在难过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问,问的同时借着放包裹的动作背过身。

“宫里面有什么消息是我小竹子不知道的。”他回答的理所当然,然后歪了头,探过来,又问了一遍,“丹心,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刚刚是在难过吗?”

突然发现有时候他也有着他的固执。

笑:“我为什么要难过?进了景贤宫,不知道多少宫女羡慕着呢。”

他却皱眉:“你啊,如果可以会找个蜗牛壳钻着躲了所有人的,怎么可能喜欢来这个被整个皇宫盯了的是非之地。”

提醒了他,此刻他也正是在这一块“是非之地”之上。

他却不在乎的自顾说着。

“林妃是太后林氏宗族里的人。林氏一族虽然没有在朝廷里任职,但是作为几朝皇亲国戚,加之与了朝中官员的复杂人脉,一直很具有地位……你知道吗,如今朝中以刘丞相和季家为首的党派之争日益加剧,还有传言说,为了争取林氏来维持了各势力的平衡,林妃或许会封后哦……”

他顿一顿,问道:“对了,林妃为什么会向水月讨了你过来?”

“你不是什么事都知道的吗?”我调侃,见了他挠了挠脑袋失了得意之色,这才松口。

只在几日前,恰好替了水月送了书画过来景贤宫,刚入院门便恰好看到一个孩子栽倒在我眼前昏厥过去,而他身后的两个宫女又恰好一时慌乱无措。

“原本可以避开的,”我叹了一口气,“可惜那孩子恰好又是身份尊贵的长皇子,我只是恰好出现在那里就已经免不了罪责了……所以我只能马上简单的查了他的呼吸心跳,一边让人去宣太医,一边抱了他进了内殿。”

一切的“恰好”都连成了一线,事情也就发生了。

故意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实则是掩饰着语焉中的无奈,不知为何,却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最后,林妃显然‘恰好’觉得你比起其他人机警沉着,更适合照顾扬旭喽……”他故意学了我的口气呐呐。

说到一半,忽然伸手过来,轻轻捏上我的脸颊,凑近了端视,孩子气的脸上有一种恍悟:“原来是肿了起来啊,我说怎么看着那么像柿子呢!”

会觉得别人的脸看了像柿子的,或许也只有他了吧?

不禁笑出,稍稍扯疼红肿的颊面。

却陡然轻松了的气氛。

他突然撇了嘴生气起来:“是水月吗?我就说嘛,水月那样的女子,我是最最吃不消的。你也用不着对她那么好啦!”又哇哇叫嚷了起来,“还是我小竹子最好了,既能给你讲些小消息,还能经常陪了你玩,你也就不用怕一个人寂寞了……”

“是”、“是”的附和着他,看他越嚷越得意。

突然忆起,遇到了小竹子已有多年,心情失落的时候,烦躁的时候,危难的时候,愤慨着命运不公的时候,似是总能发现他在不远处的目光,带着点孩子气的任性与顽皮,然后,心也就平和了。不禁自忖,如果没有他的话,宫中的生活又会是如何的一个面貌呢?

这时,他却突然一凝,沉敛了笑意,目光灼然:“丹心……你看,你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的……所以啊,没有什么可难过的。”

执着的深色的瞳孔。

从他掌心透出的灼热。

有一种东西在心底滋生。

仿佛不一样了。

气息一窒,退开出去,扭头避开他目光的同时,脸也堪堪从他的手中躲开……

“丹心,你在想什么?”大石头从后面过来,坐到身边。

明明眼前是广漠的草原和成群的牧马,但是我的思绪却总是停留在过去。

“我在想……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不论你到哪里了,都能找到你。”

大石头歪了歪头,一时没听明白。

“都是一些很久以前的事了,没什么重要的。”我吸了一口气,收敛了迷茫之色,岔开道,“倒是当年我离开了之后,你怎么样了?”

“或许是和你以前一起混惯了军营吧,一下子变得习惯了反而离不开了,所以第二年干脆参了军,恰恰入了丹将军的军营。丹将军对我很好,让我一直跟了他身边。刚开始也只是一个传令兵,后来他慢慢的也教了我很多行军打仗的策略。”说着,从眼中泄漏出的对那些岁月的眷恋。

“啊。”我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咕哝算是应和,心上却有点滴的黯然。

传令兵啊,我也是期望过的,跟在父亲的身边,一直从传令兵做上去,最后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将军,成为他的骄傲。

但是却无法达成。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我朝女子按律是不能参军的。

父亲虽然从没说过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是对于没有一个儿子可以跟他一起驰骋沙场感到惋惜的吧。

“将军打了好几次胜仗,我都是在一边亲见了的。之后……”原本大石头还在一边絮絮说着,激动的声音却陡然一滞,反倒让我从黯然中回神。

他整了整神情,掩饰的笑了两下,却干涩的很:“……之后就是辽延之战了。再然后我就流落到了萨满尔,摇身变成了一个穷牧民了。”

虽然他寥寥几句含糊而过,但是事实上定然是没有这么简单的吧?

那一年大石头身上发生了什么?战后为什么没有回到军队中?在辽延的将士们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他是怎么……不。我猛然摇首,并不愿再深想下去。

突然意识到,辽延一战之后,改变的也许并不单单是国土版图上的分割线的迁移,可能更多的是在于那些历经了辽延一战的人们吧。

人啊,总是容易被过去束缚着。

我也是。

大石头也是。

不约而同的沉默。

风起。

大石头说:“……对不起。”

之所以可以在这里闲闲的追忆过去,是因为不能展望未来。

不能前进。

无法离开。

原本计划了直奔辽延城,事情的发展却总是朝了意愿之外的轨迹。

从边境入到漠北已经有一个多月,留在萨满尔这个牧场也有一个多月了。

耽搁了。

“马匪猖獗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道歉?”我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辽延一直都在,父亲的墓也不会消失,所以什么时候都可以过去的。但是马匪的事现在却不可以不管的。”

继而又问:“打听到什么消息?”

“啊,”他应声,“边境那边近日平静的有点异常,辽延的霂梁驻军虽然没有向南挺进,但是人数却有增加。只一个多月前,甚至还有人看见驻军中升起了‘赤焰旗’。”

赤焰旗?心上一抹红影。难道?

我盯了他的眼,直到他点头。

“‘赤焰一起,势可燎原’——正是秦雨若的赤焰军啊。”

“……暴风雨前的宁静吗?”我皱眉,喃喃。

显然大石头也和我一样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或许又会有大的战事了……”他说,说的时候双眉深锁,“如果开战的话,招兵买马是必不可少的。这也许和最近马匪频繁的抢劫牧场有关。至今已经有好几个部落受到了袭击。萨满尔可能也无法避免吧……”

混乱的时局,流寇四起自是平常的事,尤其是漠北这一片流于战场的无法制地域。如果那些匪徒的目的真的是为了盗马转卖了来获利的话,当然是不会放过这个部落的,因为萨满尔的牧场有着漠北出名的良驹。

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大石头才不能离开的吧。十多年的朝夕与共,萨满尔已经是他的另一个家园了。

收敛了神思,豁然出声:“霂梁也好,战事也好,现在你既不是将军的属下,我也不是将军的女儿,所以这些我们现在都不用去想它一个。现在啊,最先关心的应该是防备了马匪的袭击吧!”

他点头。

“另外还有一件事。”大石头恍然忆起,“襄安那边,那个什么安王的,好像发出了什么命令,说是追捕他的一个犯了偷窃罪的女婢,即使只是提供线索者,也可以得到一百两银子。”

扬昊的追捕令?

皱眉。

早已经将这件事放置脑后,却不想现在被提及。

但是,居然被通缉了。

偷窃罪啊,真是糟糕无聊的罪名。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是自己居然会背上这样的罪名,也未免可笑。

难以猜测扬昊的用意。

只是,我这一个女婢的三年契约也不过一百两,而现在光是线索费就有一百,真不知道捉拿者又会有如何高昂的赏银了。这样,我该为扬昊的“重视”而感动吗?

嗤笑一声。

虽说不是没有忌惮的,对于扬昊。但是在纷争的漠北,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只要在漠北,他就不会找到我吧,只要不找到,也就没事了吧。

心上这样乐观的想着,转眼却看大石头笑得两眼闪烁的坏样。

就知道那小子不安好心,甩手就打上他的脑门:“别想了,那一百两你是没的份了,最少也是一个同案犯。”

他呵呵的揉着头。

一边撑了他的肩,一边借力顺势而起。

踏镫,蹬脚,跃身,落鞍。

利落而漂亮的翻上马背,昂首道:“怎么样,和以前一样赛上一程?”

拉了缰绳,扬蹄四起时,踩实马镫夹紧了马肚,压低身体贴近了马背,仿佛和马融合成了一体,奔驰了的竟也不似是身下的骏马,而是自己。

大石头可能跑在我的后面,也可能在我的前面,可能在我的左边,也可能在我的右边。

但是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战事也好,扬昊也好,都已经不重要了。

满眼满心的都是清风是大地。

尽力的伸展,尽力的腾跃,尽力的呼吸,尽力的向前,夹杂在其中的尽情的吆喝……无论多少次,还是这么清晰而鲜明的感受到了这种广阔的畅意与飞身九重天一般的豪迈!

这就是自由吧。

自己一直以来都真正念念不忘的,向往的,追求的东西。

飞的越高,摔的越狠。

当看到牧场的一片有如残破了一般的狼藉后,我突然深刻的感受到了这一点。

回过神时,大石头已然从马背上跃起,三步奔去不远处的族长的帐篷。

紧跟了他之后,却在翻身落地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急急拉紧了缰绳立住。

前面,只及大石头的一个背影,没有碰触就能感受到骨骼与肌肉间的紧绷。

你看,我们去打探消息也只是离开了半天,况且还是大白天,匪徒不是都喜欢趁了夜色实行烧杀抢掠的吗,现在既没看到烧痕,也没看到飞溅开的鲜血,只是倒了几根木桩,踩了几个帐篷,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心上一遍一遍的分析着,安慰着。

但是这样的说法连自己也不能说服,何况是大石头。

突然想到了族长,那个有着一把白须的老人,白须下露出的温和的眼;想到了族长的女儿卓娅,那个有着美丽笑容的,却又透出狡诘气质的大石头的未婚妻;想到了当初大石头带我第一次出现在牧场时,热情好客的萨满尔族族人们……

远处,大石头突然停住,立在一个帐前,维持了只手掀起帐门的动作,身体却僵硬得像是杵在地底的铁杆。

不自觉的咬住下唇,慢慢走近,走近的时候凉至指间的寒意……

——从掀起的一角帐门中往里战战一瞟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狠狠的踹上大石头的脚踝,真真使了力的。

最先窜出来维护了的是卓娅。

眼角点缀了可爱的狡诘的卓娅。

维护的说着“丹心姐姐总是欺负应磊哥”的卓娅。

安然的卓娅。

还有帐子里安然的族长,安然的族人。

“你个大傻蛋,你不知道那样的表情会吓死人的吗?”连踹几脚,反踹疼了自己的脚,却依然不肯罢休,是因为那一刻是真的害怕着,害怕着悲剧。

但是。

闹剧。

闹剧。

从一开始的浸透全身的寒意中陡然回神后,剩下的就只是闹剧。

而让这出闹剧上升了的,正是这个误导了我的大块头。

正当之前的恐惧逐渐散去之际,有一个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回忆中穿越而出,响彻耳畔:“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活力的啊!”

——于是什么都像是寂静了。

只听得身后帐中似乎有人走出,一个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在的声音,停留在耳后,带着点游戏般的玩闹口吻说:“丹心,你看,我又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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