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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这么热,坑里为什么这么冷啊?好吧,我承认,我卡了,不纠结文,纠结的是从黎明到半夜都静悄悄的坑。
但是,我还是要填完它。
青萍留字于08年7月31日晚几日后的深夜,段府。
一个袅娜的身影,小心地转过回廊弯角,朝西跨院走去。进了月门柔声低语:“九兄弟,去睡吧,天就亮了。”
陪主人连熬了好几夜的段九儿,早已困倦难当,听到这个声音猛地睁大了眼睛:“翠姐姐,是你吗?”
走至两相照面,借着头顶一缕清辉,终于看清了那张恬静的面庞,段九儿生出意外的惊喜:“真的是你啊,姐姐!今日怎么肯下楼来了?”
自十二岁起跟在少东家身边,鞍前马后走南闯北,四年的工夫早已练出全副揣摩人心的本事,主人的心思少有能瞒过他的。在段九儿眼里,少东家这些年遇美无数,动情者有之,却从不留情,除了这一次。
照说府里使女成群,亦不乏姿容出众心灵手巧的,竟都比不过眼前这一位最拴家主的心。可世间的事就这么怪,那些上赶着凑上来的无一不是叫他转眼就厌烦了,偏拴了心的这一位,迟迟不令他遂愿。府里下人对此没少嚼舌头,跑来找他打探虚实,段九儿牢记当年刚到主人身边来时老管家洪伯的严词告诫,始终不敢多一句口舌。只是两片嘴可以管住,一颗心却不能不想,别人雾里看花妄自揣度,他却是近水楼台,整本戏全装在了肚子里。
奶奶身边的两个陪嫁侍女,不消说都是人尖子。妹妹温柔懂事,一向更令人乐于接近,也难怪被少东家先行看中。但一桩好事数年难谐,也不知到底梗在哪里了。大家子三妻四妾的多了,自家奶奶虽精明厉害,却也算贤识大体,醋海生波未免有之,横加阻拦是断不至于的,否则这些日子也不会重把人派出来应承席面。如此冷眼看下来,倒是那为主人心仪的一位,仿佛始终不甚起劲,明里暗里总躲着似的。这让段九儿大为困惑,像段府这样的人家,少东家这样的人品,那本是里里外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怎么还会轮得上不情不愿?翠儿的性子,明明不是张狂一路,却偏偏这么执拗,实在叫人费解,而少东家心底的一份失落也就在所难免了。白日在外场间什么也看不出来,但只要一进西跨院,失意寡欢便会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脸上。在翠儿离开书房一去不返之后,两年里他竟不许赵婆婆换任意一个女孩子过来顶差,是这样的用情至深而不可得,若知道今晚人到眼前,又该会怎样地喜出望外呢?不是夜静更深,段九儿一早飞奔进去大声“报喜”了。少东家一高兴,保不齐随手就赏下什么奇异有趣的玩意儿,哪怕只给个笑脸夸上一句半句,也够自己乐上半天的了。实在说,有多少日子没见他舒展过眉头,段九儿都数不清了。
回头望一眼窗上映出的微光,他开心地笑道:“姐姐快进去吧,今晚我算是能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翠儿的脸“腾”地红了,幸而有浓浓的夜色遮掩,咕哝了一句:“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搞不懂你!”疾步而去。
堂屋的门虚掩着,刚一进去就看到歪在窗根下的映泉,早已蜷成一团酣然入梦。翠儿上前轻声唤醒他,示意回下房去睡。映泉朦胧中辨清了来人,露出与段九儿相似的微笑,打着哈欠走了。
步入两道深帷,便是书房套间最隐秘的一室。主人一贯在这里料理账目,阅读书简,思辨谋划,有时来了重要客人或与什么人商讨大事,也多在此处盘桓。西小跨院即为府中禁地,下人除奉特命绝对不许踏足。在段府当差多年的仆婢从未见过这间书房内室的,不在少数。当然,老管家段洪无此规限,另外映泉忠心勤力,粗通文墨,特为挑出来在此专职当差;段九儿自打成了贴身跟班,如影随形,只要主人不发话,几乎寸步不离。第四个能到这里来的,就是翠儿。自那个夜晚被主人拦腰抱起春风一度之后,她成了府中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西跨院的使女,姐姐红儿都比不得。
但是今夜走进这间屋子,她却陡然而生一丝陌生感。
较之于近两年前最后一次离开,这里的一应陈设皆无改变。靠北墙摆的还是那张堪称府内式样最简,连条多余的花纹都没有的黄花梨架子床;挂的还是那顶灰蓝色的素罗纹帐子。帐额一幅墨迹兰草,出自陈大官人的手笔,被段运昌求来,亲眼看着贴身小厮挂上去的。床前一张已旧得脱漆的躺椅,是老东家段启功的生前旧物,做儿子的留用至今,既不让丢弃也不许拿去翻新。现在,恒茂少主就躺在上面,头向一侧微微低垂,双睑紧阖一脸倦色。在他身后,横了一排饰铜方角龙纹高柜,衬得南窗下的书案愈发宽大低矮。
翠儿的目光落在那张闭目而息的脸上,第一个念头就是,捧来的这碗熬得极浓的鸭丁桃仁粥用不上了。脑子里乱乱地搅成一团,全没了头绪。端着托盘,她静静地立在那里。
几年以来,如此恣意地注视这个男人,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也是在他睡着的时候,二人并卧于后面那张榻上。初历了惶恐而羞涩的一幕,翠儿流着眼泪枕在主人的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默默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渡过了陪嫁后头一个不眠之夜。
自八岁卖进文府划归到小姐名下,姊妹俩的大事小情便皆由小姐做主。小姐不管的事,包括每日穿什么衣裳,早起梳什么式样的辫子,辫梢上绑什么颜色的绒线,戴什么样的花朵等等,就都靠姐姐来安排。当然,受了委屈有了心事,也是跑到姐姐跟前倾诉,无论是哭一场还是被数落一顿,心境总会好转过来。实在说,爹娘的印象在她心里是模糊的,摆在第一位的是小姐,下来就是姐姐,再没有旁人的位置。后来小姐要出阁了,她暗自慌乱了好一阵,等知道姊妹二人会跟着一同嫁到段家去,翠儿大安其心,府中热闹的备嫁事宜便和她没什么关系了。花轿迎门的前一晚,府里的管事婆婆领着小丫头,为她们姊妹送来了两包新衣,一盒首饰。一进门先说了句“两位姑娘随喜!”,凡事挡在前面的姐姐,这一次不知为何没有马上搭腔,自己只得起身应对了一声。
管事婆婆嘱咐了许多规矩礼仪方面的话,临走将她们一手拉住一个,说:“你们姊俩都是百灵百慧的人,模样也齐整。小姐素来和你们亲和,闻听那家大官人也是个知情体贴的,嫁过去必定有好日子过。不管将来怎样,只盼着你二人还像在家里时一样,好好伺候小姐,彼此永远亲亲热热的。”
姐姐听了这番话,红了脸低头不语,翠儿却觉得对方的话里似乎暗示了许多意思,一时又不大想得明白。不过,反正不离开小姐和姐姐,无论嫁到哪里去,也没什么好怕的。
谁知嫁进段府之后,不到一年,一切全变了。小姐由亲和渐至疏冷,挚爱同胞的姐姐也和自己闹了生分。几宵独对孤灯,泪湿寒衾,翠儿终于解悟了管事婆婆那一番莫名其妙的嘱语。一边是往日的主仆恩义姐妹情分,一边是大官人的倾心眷爱,徘徊挣扎了许久,她只得仓皇“逃离”了这间书房。
今夜,她又回到了这里。
其实前几日就已经有过一次回来的机会,当时她都垮进西院的月门了,却最终没敢踏进书房。现在,她独自面对着这张面孔,目光刚一触及那熟悉的眉峰,眼角,鼻翼,还有微启的两唇,一股封闭了许久的热浪自她的心底涌出。她一转身就想拔腿离去,偏一双脚生根般钉在了地上。
“我不吃冷粥,搁下吧。”
后背传来一个声音,吓得翠儿猛回头,惊见对面一双眼睛已经睁开,正专注地盯着她。捧惯的托盘险些脱手,一双绣履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这一声语气淡然,却是不折不扣的命令,翠儿本能地将东西放到了旁边的桌上,而一经完成这个举动,她才意识到,两手空空的自己除却捏紧腕上的帕子,已是完全进退无策。对面的目光仍一动不动地落在她的脸上,翠儿承受不住这样的注视,瑟瑟发抖了。
躺椅里的人起了身,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翠儿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拔脚逃走,吓得低下头。一双青缎薄底便靴停在她脚前的一方砖地上,不用抬眼,她也能感受到两束灼亮的目光射过来,顿时心头狂跳。难捱的沉寂中响起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叹,翠儿只觉呼吸都要停止了,一直颤动不止的肩头落进了两片温热的掌心。
“夜深了,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抖动得如同一片落叶的躯体被拥进了两臂之间,一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刚才那层从心底翻出的热浪,顷刻化为汹涌的潮水,迅速漫及四肢百骸,将她淹没至顶。原以为两年的疏远,逃避,可以淡化一切,而此刻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功夫竟是白费。为了这个清晰的感觉,翠儿心痛如绞,一忍再忍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
酣睡的段九儿被一只大手拎起来,狠狠摇晃了几下。深宵梦回,困倦难当,他忍不住一迭连声地叫骂出来:
“娘的,招魂哪?摇得人头晕眼……”
一语未毕,脸上已是着了重重一掌,耳边响起呵斥:“小崽子刚当几天差?脾气见长学会骂人了!”
这一掌打掉了段九儿大半睡意,摇摇头看清了榻前站立之人,一骨碌爬起身眼睛立时瞪大了,一向伶俐的嘴头子打了卷:“洪,洪伯?!怎,怎会是您老人家?”
段洪面色严峻,厉声吩咐:“去,快到里边喊醒东家!”见对方傻愣愣地没反应,老管家顺手抄起边案上一盏残茶,“哗”地泼了上来,“睡死过去了?没听清我的话?”
段九儿趔趄一下,本能地抹了把脸,人也完全清醒过来,犯出难色:“少东家两夜没合眼了,您老人家什么要紧的事?里面可不是少东家一个人,我怕……”
“你怕不误了大事,是不是?”段洪近乎愤怒,当胸揪住他的衣襟,“里边要只得少东家一人,我还会和你在这里磨牙?再啰嗦,敲折你的腿!”
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令段九儿脊背滚过一个冷战,再不敢迟疑半分,趿拉着鞋一路奔出门槛。
门上一阵急响,翠儿从枕上惊醒,抬头侧耳细辨,听到低声的呼叫:
“大官人!大官人!”
看一眼身边尚在梦里的人,她犹豫了,不忍推醒他。而外面的动静已经一声紧似一声,她打算起身出去看看。刚把一件背心披上,身下卧榻猛地一动,回头发现主人已经坐了起来。
“是不是有人?”段运昌强睁着困倦的双眼,一边问一边掀开夹被,撩起帐子越过她下了地。
翠儿抓起床栏上的长衫,抖开来:“外面凉……”
一语未毕,“哐啷”一声,两扇镂花木门赫然对开,段九儿大半个人竟冲了进来!翠儿失声惊叫,本能地将身子缩在那件宽大的外衣下面。
半边帐门落下,响起一声怒喝:“小崽子,谁给你的狗胆?滚出去!”
段府主人夜息内室,向来闭门不锁。因为除了少数几个贴身伺候的使女,其余下人不奉命连白日都不得踏足,当此深宵未明,居然就敢“私闯”进来,也难怪段运昌翻了脸。
段九儿在心里叫苦不迭!
自打做了主人跟班,仗着当差伶俐不躲懒,也算颇得宠信。慢说府里岁数相仿的小厮们,就是那些叔伯辈离上房远些的,亦无不拿他当个人物。今夜酣梦无端被扰,且一转眼的工夫就做了两回“小崽子”,外带一记耳光,一碗冷茶,真正是倒霉到家了。要不是老管家凶得要吃人的样子,任凭再急的事他也不敢忘了规矩。此刻少不得咽下委屈,低声道明原委。
“天塌下来了吗?要你慌得闹鬼似的。”段运昌打了个呵欠,明显余怒未息,把眼一瞪,“外面等着!”
段九儿急在心里,却不敢再出声,躬身退下。略等了一刻,房门重启,穿戴整齐的主人踏步而出,脚下虽疾,脸上却是平平静静,掌心依旧托着那把绿泥捧壶。身后门缝里闪露一对清水双眸,充溢了不安和疑惧。
恒茂少东的平静并没能维持太久,转过一道黄木缂丝座屏,一眼看到厅堂里站立之人的神色,心头不禁打个寒噤。段洪挥退左右,上前耳语密禀。宛如数九寒天一桶冰水自顶而灌,段运昌双目大睁,当时脸就青了,不是老管家一旁扶住,握着的一把壶几乎脱手。
“大官!万掌柜就在外院小花厅等着,……”段洪颤动着一绺白须,欲言又止。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称谓,段运昌回过了神,一把抓住老管家的手:“洪伯,消息可属实?是黄镖师亲口讲的吗?”
段洪知道他不肯信,痛心摇首:“回来报信的是黄镖师的大徒弟,不会有错。不然,人家何至于深夜亲自登门?”看见主人双唇抖个不停,连忙为他打气,“大官,咱们可得稳住,如今奶奶添了身子,那边府里老爷子又躺倒了,这个时候,两家可再没有别的指靠啊!”
最后一句话颇具鼓舞作用,段运昌挺一挺身,定定心,低声问:“什么人在花厅伺候?”
“都是极妥当的,我已经叫人封了内园的门,里面不会知道有人进府。”
“好!”段运昌点头,“我去见他。”
不上半个时辰,他重返西跨院,一进内室便对迎上来的人匆匆吩咐了一句:“备大衣服,我要出门。”然后跨到南窗下,开箱启柜一通翻检。
这边刚收拾停当,床榻后侧的一幅绣帘掀起,翠儿捧着衣包走了出来。
段运昌甩下一句:“交给小九儿!”抬腿就走。
不想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抢先拦住,开出口来声音微颤:“官人,出事了?”
段运昌无心理会,随口道:“不关你的事,别多嘴!”
“洪伯提到舅爷,怎不关奴家的事?”翠儿亢声而问。
被公然顶撞,段运昌火了,一掌推过去:“少啰嗦,让开!”
翠儿猛地跌倒,抬头再看主人已到门前,忍住痛低声叫道:“官人,小姐问起来,奴家怎么回话?”
一声质问截住仓皇的脚步,段运昌愣了愣,才发现倒在地上的人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眼中尽是惊恐,他懊恼地顿了顿脚,折回去扶她起身,神情缓和下来:“我心里急,摔哪儿了?”
翠儿毫不在意这番安抚,执拗地问道:“舅爷怎样了?舅爷是不是出事了?”
看来她已听到了点眉目,硬要瞒下去怕不可能,再者自己拔脚一走,留下段洪一人独力应付精明过人的妻子,也着实困难。此刻透露一二,或许还能借她一臂之力。
这样一想,段运昌改了主意,尽量放缓语气道:“我告诉你,但你必须应我一件事。”
“奴家不会让小姐知道,官人放心!”
反应这么快,一瞬间让人以为眼前的不是妹妹,是姐姐。定了定心,段运昌告诉她,北上的文记东伙在山东境内遇劫,货失人伤。而万通声深夜登门通报的情况还要严重得多,庆远镖手已经死了一个,余者大半挂彩;文福生在追赶匪人时遭了暗算,生命垂危。
即使这样隐瞒了一半实情,翠儿还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瞪圆的眼睛里顷刻涌满热泪,声音也哽咽了:“天!怎么会?他们劫了货,为什么还要伤人?舅爷到底要不要紧啊?”
段运昌顾不得再安慰她,急急地道:“你先别哭,他一定不会有事,我这就动身过去。翠儿,”握住一只绵绵素手,他的语气中添了几分恳求,“千万沉住气,在我回来之前要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们奶奶跟前更是一丝风也不能透。不然,非出大乱子不可。懂吗?”
翠儿含泪点头:“奴家知道,奴家一定帮着洪伯瞒住小姐。官人路上可要……”
段九儿的声音响起在门外,段运昌等不得她一句话讲完,松开手掉头离去。
主仆两个隐在一盏提灯的光影下,顺着回廊直奔外院。
刚踏进角门,段洪迎了上来,一见段九儿提着的包袱,问:“东家已经和里面吩咐过了?”
“对,我想翠儿多少也能帮帮你。”段运昌说了自己的打算,最后补上一句,“怕她受不住,我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老管家颔首无语,送主人向外走,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唉,只怕庆远也是说一半,留一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