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八章(1 / 1)
今夏,整个芩州最过繁盛的一季莲花,莫过于柳府那满池盈盈芙蕖,就连最为败落的一处院落也萦绕着荷香缕缕。
坐在太师椅上的柳彦澈,正细细品着上好的七月荷,身边是凝霜抱着柳月琴,愁容满面地拨拢着。眼前院落萧索一片,旧日种的那些花草因无人打理,各自枯败。残余的一些草木,在过午的阳光下,也看着奄奄一息。
“为博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凝霜,你这琴弦凌乱,莫非也是为了博我一顾?”
听着调侃,凝霜拢住琴弦,朝院落大门方向瞧了瞧,低着头不吱声。
纵然是朱门深闭,还是听得见外面的纷乱噪杂,有东西打砸之声,夹杂着哭叫哀求之声,着实不是个听琴的好地方。
“启秉大人,柳氏携幼子叩拜求见。”
大门开了半扇,有侍卫走进通秉。听到幼子两字,柳彦澈的眼皮跳了跳,并没有立即回答,徐徐呷了口茶后,将茶碗放在身边的桌案上,对凝霜道:“折腾得差不多了,把东西摆上来吧。”
凝霜放下柳月琴,解开放在身边的一个素色包袱,里面是三个牌位,她依次将它们在桌案上放好。
“让他们进来,你们都出去门外守着,这家除了这个院子,要给我抄得干干净净!”
门推开了,跌跌撞撞进来的是披头散发的柳氏,扶着她的正是柳家的幼子,柳子轩。柳氏抬头看了眼柳彦澈,扑通一声,扯着柳子轩就跪下了。
开口闭口的,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求饶告命声。柳彦澈抄着手,眼皮耷拉着,只把远处浅金的天光敛进眉目,还有的就是他垂手叩拜的弟弟。
杨思远一个图谋造反,算是断了杨家的命脉了,柳姓一族趁势反扑,借外患之际,剪除自己最大的敌手。由于杨洌大义灭亲之举,萧烨打算先留下这条狗为自己卖命。不过,其余早已鸡犬升天的杨派众人,便没有这个幸运了。
这倒也省了柳彦澈的麻烦。不过几个折子,芩州的杨太守就举家被抄,子嗣一律充军或流放。当然,他的妹妹,也就是柳彦澈的大娘,自然也无从幸免。不过是折子多添了几笔,柳彦澈就给自己那个曾经的大哥戴了顶不轻不重的帽子,压得他们一家不死不活。
是的,不死不活。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柳彦澈不自觉地竟笑出了声,那逼人得寒意惊得柳氏停了哀号。
“大人……大人开恩啊!饶了翰绎吧。他舅舅的事情,真的与他无关啊!他是清白的啊!”憋了片刻,柳氏抖声再次为自己押在芩州府衙牢狱的长子求饶。
“大娘,”柳彦澈的眼皮抬了抬,笑道:“你这话可就错了。大哥是清白的,我自然知道。可是大娘你也晓得吧,我会因为大哥是清白的,就放过他吗?”
柳氏愣了愣,抬脸惊愕地看着柳彦澈,接不上话来。
“怎么?大娘听不懂?”柳彦澈起身,踱至柳氏面前,半俯下身子:“我爬到这么高,就是要看你们死啊!”
柳氏将嘴唇咬得青紫,红肿的双目死死地瞪着柳彦澈,如同一只濒临爆发的母豹。
“现在,我只是担心你们摔得不够重,不够狠,所以我还特别关照了芩州府衙,把所有新鲜的招子都亮出来,让翰绎哥哥多见见世面!”
“啊!”
愤怒至极的柳氏狂喊着,伸手要扑向柳彦澈,柳彦澈侧身一躲,一回脚将柳氏踹到在地。
“娘!”
柳子轩伸手连忙去扶柳氏。柳彦澈那一脚着实太重,柳氏重咳了几声后,哇得一声,呕出了一滩浓血。
“……娘,”柳子轩浑身大颤地盯着那滩血渍,死死地搂住柳氏,对柳彦澈道:“你倒底要怎么样!”
柳彦澈撇了眼柳氏母子,默然转身坐回倒椅子上。他看了眼凝霜,她正怆然而立,死死地盯着地面。
我到底要怎么样?
问得好!我到底要怎么样!
柳彦澈抬手,轻轻抚过那三个牌位,手指一寸寸感受着那刻下的笔划。
我想要怎么样?
我自然是要你们死!只是,就怕你们连死也不配!
“知道吗,大娘,你刚才的行为可算得了是以下犯上。不过念在你年老体衰,不如就让你这个幼子顶罪吧。这样,他哥哥在狱里也有个伴啊。”
"柳彦澈!你……你究竟要怎么样!你要我死吗?你要我死,你才会放过我的儿子吗?那我就死!”
半疯的柳氏嘶吼着要起身,却被柳子轩拼命抱住。
“大娘,你还记得杨策吧。杨太守的长子,他爹这么大的罪过,被押赴京城斩首示众,可是他只是充军,并未受刑罚。你知道为什么吗?”
“……”
“就因为他昨天跪在这三个牌位前,叩头三百下,每叩一下,就说一句‘我是畜牲,猪狗不如’!”柳彦澈笑眯眯地重新端起茶碗:“我可真是被那父子深情感动了。而大娘,你的母子情深,我还没有感到呢!”
本还在挣扎的柳氏身子一僵,片刻后,她慢慢侧身郑重地看着柳子轩:“子轩啊,娘求你,别看,好吗?”
“娘!”
“娘求你,娘为了你哥哥,求你。别拦我,也别看,好吗?”
柳子轩咬着牙,脸涨得青紫,拉着柳氏的衣袖
“算娘求你!算娘求你!”柳氏抓着柳子轩的肩头:“难不成你也要娘磕头求你!那好,娘磕!”
“娘!”
柳氏将子轩扯着自己的手慢慢掰开,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乖,听娘的,跪好,闭上眼睛。”
说完,她就跪着,挪到了桌案跟前,仰望着牌位上那三个名字,那张泪水纵横的脸显出了一丝动摇的神色。
“怎么,大娘还想说些什么啊?”
柳氏垂下头:“大人在上,柳氏今日所遭,皆为往日作恶的报应。但请大人放过我两个儿子,柳氏在这里向三位亡人磕头了!我是畜牲!我猪狗不如!”
柳彦澈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手中的茶盏已经凉了,而从檐隙淌下的天光似乎也跟着凉了。闭着的眼前,不是黑暗,反倒是一片明红,夹杂着无数跳动的黑点,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凝霜的琴早已罢了,耳边却有箜篌玲珑,指法娴熟,力柔音明。这世上,也就杨策能将箜篌演绎得醉人如许。或许是他们偶然一次的相聚吧。头顶明月半残,兀自席地而坐,和着箜篌的调子,击掌长歌。身边的绫晓,凝霜端着食盒,慌张地左顾右盼,生怕这一幕被柳府多嘴的仆人撞见。
那时,风正凉,夜未央,有杨策抚琴,浩凡添酒,子轩欢笑,还有韩易之,扯着嗓子跟自己一起嚎叫。而一过了子时,心急如焚的娘跟着气急败坏的爹才会出现,将这帮醉酒的小疯子各自拖走。第二天,必然是头疼欲裂,听绫晓苦口婆心的规劝。
真好。真好。
仔细安排下,那发配充军的人,应该已经被薛浩凡带走了。他定是恨死自己了,却又无能为力。就像正跪着的子轩一样。是他柳彦澈害死了他的父兄,拖着他们全家陪葬。对此,无论是杨策,还是自己,其实都无能为力,不是吗?
太阳穴如有鼓擂,附和着脑中的琴声,快要将头撞裂了。柳彦澈狠狠地按了按额头,冷声道:“三百下,已经够了,大娘。凝霜,叫人带他们下去!”
门开了又合,院落重新静寂。良久,柳彦澈方缓缓睁开双眼,发觉凝霜正守在自己身边。他抬手拉着凝霜的长袖:“凝霜,喜欢这处院子吗?”
凝霜叹口气,脸色更差了一层:“怎么不喜欢,凝霜有记忆起,就住在这里。”
“喜欢就好,”柳彦澈明眸轻弯,笑了:“你要是能住下,爹,娘,还有绫晓都会喜欢的。”
“大人……”
“你那个程哥哥,我见了。是个好人,值得你托付终身。”
说着,柳彦澈站起身,走到院子的中心,对凝霜道:“一直跟着我,苦了你了。现在,该了结的已经差不多了,你也该自己打算了。这府邸,就做你的嫁妆吧。”
凝霜皱着眉,自当柳彦澈又在胡言乱语。
“只是,把这一处留给我,说不定有一日,我还要来投奔你们呢!可别不肯收留啊。”
“是,是,是,少发会儿神经吧,彦澈少爷。”凝霜上前扶住了柳彦澈:“天色要晚了,走吧。”
“还是少爷顺耳啊,”柳彦澈点点头,看向那三个牌位:“那个留下,他们或许想在这院子多待待。让人把门守好。”
“是。”
凝霜应承着,不由地回了回头,那三个孤零零的牌位在近傍晚的阳光中,被拉成了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