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七(1 / 1)
七
苏眉心里又恼又恨,可是见了他的神色,又不免滋生出些许绞痛。柔肠百转,索性眼不见为净,掩着眼睛只管痛哭。
何渊用力攥紧拳头,指尖刺入掌心,可是丝毫不觉得疼痛。她的哭声在耳边盘旋,然后一丝一缕地穿透耳膜,沿着经脉游窜,最后一下下精准地扎在心窝,难以自抑地痉挛。
他半闭着眼,拳头几次放开又收紧,良久终于自胸腔深处长长逸出一声叹息。“不要哭了!”他轻声说。
苏眉正在伤心,丝毫不理会他!
何渊沉郁的眼看了她一会,慢慢伸出手,想去扶她的肩膀:“不要哭了,苏眉。”
苏眉肩膀一沉,避开他的手。何渊盯着自己瞬间落空的手指发了一会愣,半晌好似突然惊醒,声音黯哑可是清晰,一字字慢慢地说:“原谅我!”
苏眉微微震了一下,终于肯抬头看他。
何渊眉心紧紧蹙着。
这样不情愿的表情!苏眉胡乱擦了把脸,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原谅你?你有错么?你何渊是多了不起的大人物啊,能有什么错!”
他似乎并不意外她刺猬一样的反击,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她不甘示弱地回瞪。
这样近的距离,她分明看见他眸心深处有什么在一丝丝地变黯,渐渐乌沉沉的近乎空洞。她莫名有些心痛,可是又难掩恼恨。那样混帐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她那样决绝地挥别了过去的自己,决意安心爱他一人,可是他却不能够给予她哪怕多一丁点信任!
“怎么不说话了!你刚刚不是还口若悬河的么!这会怎么不说了?”说相信我!只要这么一句话就好!说相信我啊!苏眉一生从未像此刻这样迫切地等待着一句话,这句话甚至不是我爱你。
何渊眼中闪过一道暗影,他看到她脸上隐隐闪烁着的期待。我所有能给你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可是苏眉,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要我!
他心思转瞬间已经转了几转,终于还是沉沉地重复:“原谅我!”
苏眉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何渊看着她脸上失望的神色大恸,潮水般汹涌的虚空当头罩下,几乎立时将他灭顶。然后,他看着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质问:“我那么爱你……苏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爱我?”
苏眉猛然一震,呆呆地看着他。他的唇开开合合,她忽然听不懂他说的话,四周静寂一片,只听得自己的呼吸声在一点一滴地变得粗重。然后她才觉得痛,就好像有时被锋利的纸边划破手指,初时不觉得疼痛,渐渐才疼得钻心。
“请你出去!”她不知道原来这种时候自己还可以这样平静地说话。
他却不肯动。不肯成全她的期望。
她的脸慢慢变白。
“请你出去好不好?”她觉得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底似乎有一片薄雾,隔开了他的面容,他的五官变得不再清晰,这样朦胧,而又陌生的面孔。她缓慢地重复:“请你出去!”
他的唇紧紧抿着,眼里有困兽一样的光芒微微闪动。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脚下拌到了什么踉跄了一下,她恍惚间低头去看,原来是她的拎包。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看,忽然似乎有所触动,她弯腰捡起来,伸手进去摸索,一面却扬着脸看他,声音微微的急促:“你自己说过的话算不算数?”
何渊瞳孔微缩,摸不清她的用意,迟疑片刻慢慢地点头。
她终于摸到要找的东西,对着他举起来:“你早上才说过的,只要拿着钥匙跟你许愿就成了!”
他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宁,略一定神道:“我说过。”
她似是没想到他这样爽快承认,微微缓了一缓才说:“好,那我现在就许愿你答不答应?”
他直视着她,好像恍然明白过来,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犀利,突然笑出声来:“答应!为什么不答应?我有什么道理不答应?”
她冷着脸看着他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吞吞地说:“我希望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他脸上蓦地露出极具嘲讽的神色,片刻对着她微微一欠身,眼睛却一直盯着她不动:“如你所愿,我亲爱的苏眉!”他语气极其平缓,听不出其中的意味,只是额角青筋一条条纠结,是内心深处多少无法理清的结。
他慢慢地退后,倒退着出了门,依然用那种奇怪得令人心悸的目光望着她,然后轻轻地带上门,将他与她对视的目光一点一点隔绝。
有多少时候,这薄薄的一道门,却是一条永生无法跨越的鸿沟?
* * *
再不如意,日子还是照常地过,只不过苏眉做起什么来都有几分心不在焉,大错虽然没有,小状况却总是不时出现。能遮掩的,同事都尽量帮着糊弄过去了,尽管如此,还是被主任察觉,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跟她谈话,任凭她再亲切再和蔼,苏眉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最后急得主任拍了桌子,苏眉才抬抬眼,蹦出一句:“主任,你就当我婚前恐惧症好不好?”气得主任哭笑不得。好在她平素表现一向不错,主任训斥了几句便放她出来。
苏眉出了办公室,一个人到楼梯间坐了半天。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楼梯间里格外阴冷,台阶沁凉,不用多久已然觉得寒气逼人,仿佛沿着经脉蹿到五脏六腑似的。苏眉这才站起身来,握了拳头低声道:“苏眉,加油,打起精神来!”
终于抖擞精神好好工作,毕竟少了honey,还得努力挣money,如此方能过活。谁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苏眉暗自思忖,这年头靠人不如靠自己!
这么打气,也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就这样,一周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悄然流逝了。周末的时候,苏眉一个人去逛百货商场,卯足了劲给梁千叶买了一大堆小孩子的玩意。送过去时,梁千叶高兴得眉开眼笑,一面翻看,一面也不免生出疑惑:“怎么?跟何渊吵架了?”
苏眉垮了脸,恨恨地磨牙:“梁千叶,你就是个乌鸦嘴!”
“关我什么事!”梁千叶看她一脸郁卒,又忍不住吃吃地笑,“吃瘪了不是?谁叫你平时总是那么肆无忌惮地‘压榨’人家来着!”见苏眉瞪她,眼睛骨碌碌一转,立即转了口风,“我可是一直叫你对他好一点的!”
“我哪里对他不好了?”苏眉立时反驳,表情有点郁闷,“我是真心想跟他好好过的!”
“可是你又没有对他说过!”梁千叶太了解死党的脾性,马上找到症结所在,“而且中间又有程枫插了一杠子!苏苏,换作我也会不安的。”
“可是……”苏眉还想反驳,想了想又顿住,微微敛了眉,似乎在慢慢地反思,“我只是……或许是觉得很不甘心吧。我一直希望他可以无条件地信任我,一旦他……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我就……”她停下对着梁千叶苦笑,“他爱我,可是他不肯相信我!”
梁千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苏苏,虽然你是我死党,我还是要说……你猪啊!你小说看多了啊!你自己想想,你的要求现实吗?要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去信任另一个人,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你觉得何渊做的不够,可你有没有想过,何渊也会痛、也会觉得不公平?”
梁千叶一口气吼完,端起水杯咕咚就是一大口,然后摸摸肚子,自言自语道:“胎教,胎教,宝贝儿,别跟你干娘学,她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干了一件大蠢事,你可记着教训,别跟她学……”
苏眉本来被她吼得发愣,这下突然明白过来:“梁千叶,你找死啊……”
“嘿嘿……”梁千叶赶紧陪笑,安抚抓狂的死党。
* * *
苏眉被梁千叶从牛角尖里拽出来的时候,何渊正在光火。
新区附近的地块已然标下,然而到了审批这关却迟迟难下,斡旋再三,饭局也设了几回,那一纸批文却似乎依旧遥遥无期。
“这次竟聘上来了不少年轻人呐!”汪建中一面敬酒,一面引着赵临东闲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就拿小何来说,往来的朋友谁不赞一声年轻有为啊!想当年,我们这么大的时候,哪有这分光景?”
赵临东并不接口,片刻才淡淡道:“年轻人总还是缺了几分社会经验,阅历这东西说到底是靠着年龄堆起来的。”
汪建中忙应:“这是当然!”一面拿眼色去示意何渊敬酒。
批件迟而未决,后续工作不得不随之停滞,何渊早在心中积了火气,虽然看见汪建中使的眼色却只做不觉。他自开席就不多言,微低面孔,掩住眼中冷静的评估,嘴角虽然一直带着微翘的弧度,只是那浅淡的微笑不过是一个面具,将他所有的厌倦与焦躁悉数埋藏其下。
一旁的夏叶早就发觉他情绪有异,见状连忙起身:“赵局,我敬您,您一直挺关照我们,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说罢,一饮而尽。
赵临东面上慢慢含了笑:“小姑娘挺有酒量的。”
夏叶回道:“哪里及得上赵局海量!”
汪建中见他面色稍霁,连忙在旁边敲打:“今天咱们只管尽兴,小何都安排好了接送了!咱们可说好了,今个看我薄面也得不醉不归!”
赵临东笑骂:“老汪,你可是糊涂了不是!我们几个大男人喝的尽兴了,人家小姑娘可怎么办?”
夏叶忙道:“领导体谅我,我也不能扫兴呐!您看这样行不行,大家一杯我半杯,足见官民同乐了。”
赵临东啪地一拍掌:“好一个‘官民同乐’!你这小姑娘有点意思!看来小何用人方面还是挺有情况的!”
汪建中琢磨着他口风态度见缓,又忙不迭地敬酒。
一番推杯换盏下来,夏叶只觉得脸上发烧,何渊几次想要发作都被夏叶眼神逼了回来,只得抢过酒杯,闷不吭声地替夏叶挡酒。冰凉的液体从嗓子眼一直烧到空旷的胃里,热辣得令人有种想哭的错觉。
眼见赵临东跟汪建中又是一轮新的推搡,何渊按捺不住,唰地起身,触及众人眼神沉声道:“我去卫生间,失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