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蹁跹(1 / 1)
怀吟走到门口的时候,罗宝静点的Rumba刚刚开始,4/4拍的节奏时而缓慢时而激情,带着缠绵的柔媚舞态向人们展示这一种来自古巴的异族浪漫。江荣正和罗宝静率先划入舞池,一些好奇新鲜的年轻人也凭借自己从小对舞蹈的熏陶而像模像样的跳了起来。怀吟只是站在通风口,对着一池的火热恍若未闻,思绪飞的老远,漂洋过海,英格兰的天空蔚蓝澄清,带着靠近海洋的澄澈透明,她喜欢英格兰楼兰花香的早晨。
他会从开满玫瑰的园地踏车而来,那里气候温暖湿润,不过早晨却微露寒气,他总是念她天寒不记得穿衣,然后宠溺的揉揉她的发顶,便把自己带着薄荷味道的外套牢牢的裹在她的身上,他的身形偏瘦,可是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是很宽大,她就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只能哀怨的看着笑的一脸阳光灿烂的他。如果被他发现懒惰的她因为贪睡而没有吃早餐,向来清俊温和的脸上会隐隐含着怒气,但他总不会骂她,因为他说舍不得,舍不得她有半点的委屈。
清宁,清宁,清宁......
你怎么可以和你的名字一样,在搅乱一池春水以后,就这么恢复了清和宁静。我又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舞曲渐止的时候,大厅再度安静了下来,怀吟看着站定在她面前的人,微微笑了笑:“走吧。”
周怀岩一直觉得自己的妹妹有些不同了,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同,她变得沉默,也许是她长大了,她偶尔会发呆,也许,是有心事了。可是,她到底是不同了。
老式的旋梯,上等的古檀木散发着古迹历史的厚重幽香,人们屏息凝神的看着从旋梯上下来的一家人,人影重重,均是上等容貌,雍容卓尔。
“怀吟。”恍若从沉绵的地底而来的浑厚声音,怀吟望向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中年男子,只觉得苦涩,她敛眉退开一步,恭敬的叫了声:“父亲。”周宏质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三年了,他和她,终久隔了一层障碍。一层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跨越的鸿沟。
怀吟沉默,周宏质亦是不语,周夫人看着这样的父女两人,不经有些心寒,三年前,孰对孰错。
为首的中年人一身戎装,铁马战歌,风霜披就。他站在众人之前,人到中年却器宇轩昂,英武不凡。站在他身边的老太太,满身珠光宝气,人面祥泰,眉目间却气爽神情,很是精神,年华垂暮却芳华恒驻。在旁边扶着老太太的是祁景深的夫人。
怀吟倒是细细看了这位执掌祁家内务的女人,既是淡静如她,也一样无法忽视其貌美,这种美,沁人心脾,深入骨髓。丹铅其面,点染曲眉,正所谓绝代佳人亦不为过。身后跟着的一大家子,姑嫂姐妹的深感大家累赘。
怀吟知道祁景深是有几房小妾的,此刻见了几个绰约风姿,各有异彩的女子,却远不及祁夫人的嫣然绝色。抿唇不语,转头看向身边的母亲,神态安宁,眉目带笑,忽有就想到三年前的那些往事,还是忍不住那股心底的冷意,有点讽刺的笑笑,这片浮华背后,到底埋葬着多少肮脏?!
据说除了祁家四小姐是二房庶出,其它几房膝下并无子嗣。祁少渊作为祁家唯一的儿子,天之娇子,唯我独尊,向来得上下宠爱,唯有祁司令一向严苛,动辄打骂,父子关系时紧时松,难以细述。
一众人聚在旋梯下,只等着祁家老小从高处走来,祁司令来到台上,象征性的说了一些话,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贡贺声。
沸反盈天之中,有男子高声道:“祁司令沙场悍将,今日一见,果真宝刀未老。晚辈恭祝司令福全双至,岁比彭祖。”
祁景深看向来人,二十开外的年纪,仪表堂堂,顿时眉开眼笑,高兴道:“原来是江家公子,几年不见,已是这般出息了。”
说着,江伯涛长衫款款,上前瞥了眼一脸皮笑的江荣正,挥手一摆,已有人献上厚礼,“老夫教导无方,小儿冲撞了。”这江家在平川虽有龙头之位,然若论起辈分亲疏,祁家业大,不仅纵横政坛,祁家发源商贾,私下谁人不知他们横揽商榷,排起来,如何也不该是由他们江家做头献礼的。
“祝司令‘松龄长岁月,鹤语寄春秋’。”
“江老多礼了,那些旧式的老规矩自是跟不上现在的社会了。”祁景深几步走下,伸手虚扶了江伯涛一把,“老骥伏枥,江老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啊。”众人见主位人走下,明白宴会也正式开始了,各家的记者纷纷退开,中央空出的地方恢复成舞台。一时间杯觥酒盏,衣鬓香影。一片繁华似锦,乐景升天。
这边祁太太带着祁桢瑧,祁槿嫣和祁梓珊还有几位姨太太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祁梓珊耐不住跑到她身边耳语了几句,祁太太微笑点头,伸手帮她将鬓边的落发摞到而后,摆摆手叫她去吧。
“瞧这小丫头开心的,你们看她的样子,像足了司令年轻时,就像脱了缰的野马,管也关不住。”说话的是祁家的三姨太,一个身段高挑的女子,模样三十出头,倒也是年轻的,只面上的颧骨颇高,凤眼斜挑之间,看起来倒有些尖利。
这话倒是没人接口,大太太虽有三出,两位小姐加上唯一的少爷,风头无限,然而三个孩子的容貌极似太太,或者说,并不像司令。倒是早逝的二姨太的孩子活脱脱一个司令的翻版,无怪司令宠她。在这样的家庭,遗传似乎是个顶重要的东西,就像一面镜子,反射着你左右颠倒的一面,无可逃脱,无可遗漏。
这些话,反反复复的,唐芷若听了不下二十年,只自顾淡淡的笑着,面容淑静,坐在一边的祁桢瑧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又看了看一边的三姨太,朱唇牵动,缓缓道:“三姨娘说的是,四妹小小年纪的确英姿飒爽颇是将门风范,那边三弟谈笑风生,像不像父亲,谈笑间,指点江山。有道龙生龙子,凤有凤胎,这骨子里的精髓,多少都是一样的,三姨娘或者努力几年,这些道理,就能体会的到了。”
话音落地,祁桢瑧言笑晏晏,眼眸流转动人心弦。三姨太手搅着帕子,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回头一看祁槿嫣管自己喝着红色的酒水,便平和了点心气,靠了过去,“二小姐这是怎么了,这酒入愁肠,可伤身子。”
祁槿嫣淡眉一挑,笑着动了动嘴唇:“红酒养身,若喝酒便是伤愁,姨娘也太多愁善感了。”祁二小姐留洋在外,生活习惯自是于她们不同。连带着关系也比旁人疏远,但就方才挑眉冷笑的样子,在她看来像足了那个站在人群里依旧鹤立鸡群的白衣少年,祁少渊也是这样,总是微笑着,但那抹笑从不达眼底,反而无端的叫人压抑。三姨太暗恼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一时之间,满是怨气。
祁桢瑧把手放在母亲的肩上,谁说姝女温良,养在豪门中的女子,总是有那么一面别于人前的乖戾。祁桢瑧不明白母亲为何从不反击,幸而父亲总归念情,若是冷心,母亲这样的性子,在这个高门大院里,如何生存下去?
一直静默的祁太太这时候拍了拍大女儿的手,对着人群的一角指了指:“是不是周家的人?”
“是的,妈妈。”
唐芷若打发了个小厮去喊人,这边,祁景深也带着几个幕僚往沙发边走了过来。祁槿嫣合上手里的杂志,起身站在也同样起身的姐姐身边。三姨太和四姨太安静的移动了座位,沙发后的几个丫头小厮快速的将几案上的果盘酒水撤换,动作麻利迅速,等一切就绪,祁景深正好在唐芷若的身边坐下,一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他笑笑,以只有两个人的声音说了声“谢谢”,她淡淡笑了,也不言语。
茶盖扣在杯子上的声音一顿,“老三呢?把他叫过来。”
一人应了声是,这边周宏质看到小厮领了妻子和怀吟过来。眉头一皱,几步上前拉过两人。
“司令,这是拙荆,这是小女怀吟。”
怀吟随着母亲行礼,起身的时候应父亲的要求再道:“祝司令岁月长青。”虽简言简语,却也诚挚。感觉到几人的视线纷纷的落到自己身上,确认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怀吟便也大方的站在前面,任由他们如同审视的眼光。
几分钟后,倒是祁太太先开了口:“韶颜雅容,周太太生了个好女儿呢。”
周夫人也是谦和:“哪里,怀吟拙陋,比不得夫人的几位千金的。”
怀吟一身嫩黄色的礼服,领口高束,削肩缠腰,长裙曳地。秋月皎洁一般的游离在众人带着灼热的目光中。玉骨冰肌,仪静体闲。尤是那双眼睛,清眸流盼,满是洁净。丽质乃天成,浑然去雕饰。整个人翩然立于人前,一如朝雪临风,一曲清词。
随后而来祁少渊等人,宋义亭狠狠的捅了周怀岩一下:“臭小子,居然放这样的妹妹在外漂泊三年,这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骗。”满脸的不甘心。
“去,整天疯疯癫癫的,你都要结婚的人了,胡说什么呢。”周怀岩上前几步站在周宏质身边。
宋义亭也不搭理,转头对赵世轩道:“你不是和周家妹妹一个学校的?她在学校什么样啊。”
赵世轩收回停在怀吟身上的视线,一时没听清楚,只低头掩饰的咳了一声,“什么?”
“我说那个天仙一样的周家小姐。你们可是同学啊。”
“你说怀吟?..周小姐,也不是,我比她大两届,而且,我学医,她是传播学的学生。”
“谁问你这个,我是说——”
还未问完,只听祁景深醇厚的声音从近处传来,宋义亭噤声,上前行了个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道:“司令!”
祁景深一看是他,笑道:“我听你叔叔说,去年在队里立了功,升了军衔,现在哪赴任?”
“报告司令,今年七月随军北上赴任,靖远十一营。”
说完嘘着口气退到一边。神态才恢复了些平日的散漫来。
那边祁景深也不看站着的少渊,只感叹了一番少年英雄,又称赞了周怀岩几句,才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儿子,“你奶奶心口犯疼,待会儿宴会结束,你带她先去东湖官邸,她一年到头见不着你几次,今日除夕,你好好陪陪她。”
祁少渊的眼中光影闪烁着,半响才应了声是。几人见他们要说家常话,借故便纷纷散了开去。怀吟也随着母亲哥哥正要走开,鼓乐再起,管弦合奏,怀吟脚步一顿,人竟生生停在原地,愣愣的看着那把橙色的小提琴在A大调上拉出缓慢而澄然的激荡,晨曦缓缓的拨开多瑙河上的薄雾,生机渐起,万物复苏,怀吟紧紧的咬住下唇,垂在一侧的手渐渐用力抓住丝滑的裙衣。曲子渐入第一个小□□,河水拍岸,微涛澎湃,这边的怀吟却感觉浑身冰冷,整个人犹如被人生生的投入冰窖,颤抖,挣扎,第一圆舞曲翩然而来,轻快明朗的节奏带着拯救苍生的明媚盎然,怀吟死死咬着嘴唇,连怀岩的担忧都浑然不见。小提琴琴弦颤动,阿尔卑斯山的青年们在欢歌热舞,怀吟只觉得绝望,满腔的空洞被人硬生生的扯开了,她感觉好冷,孤单,迷茫,心口好疼,下意识的,她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祁少渊第三次叫她,身后是父亲带着指令的注视,祁少渊就算不愿,也无法在这样的场合反对抗议。看着这个似乎在颤抖的女孩。
颤抖?!
“周小姐,我有这个荣幸,请你跳一支舞吗?”
《蓝色多瑙河》圆舞曲的旋律,带着多瑙河畔的草长莺飞,华灯璀璨,和着十九世纪的高贵,缓缓涤荡在这个暮冬的夜里。
“周小姐!“祁少渊伸手握住了她垂在一边的手臂,研华四射的眸子里染上一丝不满,手臂吃痛,怀吟皱眉,愣愣的看向皓腕上酱紫色的箍痕。见她终于有了反应,祁少渊微微挑了挑眉,“很抱歉,我见周小姐浑然物外,一时情急。”话是如此,语气却没有半点歉然。
那边渐歇的乐声又起,舞曲从第二部分的优美委婉进入涓涓流动的绵长,“原意接受我的邀请吗?”
祁少渊绅士的退开一步,单手作邀,脸上笑容诚恳,怀吟无暇去注意他眼中清辉闪动的到底是什么。
被抓出褶皱的裙衣渐渐获得自由,怀吟看向正沉醉演奏的乐手,低头看着拖曳一地的长裙,丝质光滑,在这个华丽的夜里,更加的矜贵典雅。半响,她抬起头,目光恢复平静,只淡淡说道:“我很荣幸。”
祁少渊微微一愣,似乎,无论在哪,都能看到她脸上清雅的笑意,带着仿佛与世隔绝的疏离,然而此刻,这个女孩的额角渗着汗珠,脸色苍白,尤其是那张精致的薄唇,竟然透着血丝。她面无表情,甚至神智不清,只是跟随着他的牵引,缓慢的走进舞池。
直到——
他的手触碰到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她恍若惊吓,猛地抬起头来,微红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是什么?
沉醉、迷惑、期待、眷恋...
然后,她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然后是什么
头上的水晶灯五色纷呈,打在她细碎的发上,她的头发很长,一直垂到了腰上,看上去柔软顺滑,他竟生出了触摸的念头,目光顺着她的墨发看去,延颈秀项,那一对玉白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的轻微的动作划过皓质呈露的颈上,他带近了两人的距离,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这对珍珠耳坠很适合你。”
两人距离极近,他的话带着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侧耳轮廓,怀吟只觉得浑身一震,耳边的乐曲充满温情,多瑙河有清风吹拂,薄暮低垂,大地即将归于宁静。
渐渐地,充满激情的青年们围着篝火,在多瑙河边欢庆夕阳带来的温暖,那是上苍对大地额外的眷念。
脑海中如灵光乍现,有那么一个身影,恍若三月的杨柳,那一头墨染的黑发总是带着淡淡的薄荷香,他的指尖自信的跳跃在银色的琴弦上,脚步欢乐的踩着步点,总是无奈又宠溺的揉揉她的发顶,然后笑着叫她小笨蛋,小笨蛋...
祁少渊带着她进入了维也纳的浪漫里,他说,这对珍珠耳坠,很适合你。
舞步戛然而止,她看着他,静静的看着。
他想起来她方才似惊吓之后恢复的平静,就像现在这样
自嘲、低落、渐渐的,是红尘不干卿的冷漠,是的,竟是冷漠。她气质清华独立,却从不漠然对之。如今,却是生生的冷漠。
其实她原就不适合这样的地方,这耳坠也不适合她,她只喜欢简单的钻石耳钉,那个衬衣清爽的男孩,会用棉花棒细细的擦拭她的耳廓,然后取出他们一致认为漂亮的耳钉,小心翼翼的为她带上,那个时候,她总抱着他的腰,鼻息里全是那个那个人干净沁凉的味道,他说,
怀吟,结发黛眉,我愿意双手洗净,只为你容颜装扮。、
他总说,回国之后,回国之后,回国之后...
祁少渊看着近处神态几变的女子,有些烦躁于自己一刻间动了太多的心念。稍稍拉开了距离,只笑着问:“怎么了?”
怀吟微低了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曲子不好,便不想跳了。”
连这个阶层里的人最最轻车熟路的虚与委蛇都不想用了,她突然觉得好累,声音很轻,带着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