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我数学不好,无法做比较。可是我相信,如柏拉图的寓言,每个人都是被劈开的一半,尽管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哲学,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解释,但孤独绝对是我们一生中无可避免的命题。
「我」从哪里来?后面我还会谈到伦理的孤独,会从中国的儒家文化谈起。儒家文化是最不愿意谈孤独的,所谓五伦,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关系,都是在阐述一个生命生下来后,与周边生命的相对关系,我们称之为相对伦理,所以人不能谈孤独感,感到孤独的人,在儒家文化中,表示他是不完整的。如果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那么在父子、兄弟、夫妻的关系里,都不应该有孤独感。
可是,你是否也觉得,儒家定义的伦理是一种外在形式,是前述那种「你只能找一次,不对就不能再找」的那种东西,而不是你内心底层最深最荒凉的孤独感。
「我可以在父母面前感觉到非常孤独。」我想这是一句触怒儒家思想的陈述,却是事实。在我青春期的岁月中,我感到最孤独的时刻,就是和父母对话时,因为他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这并不牵涉我爱不爱父母,或父母爱不爱我的问题。
在十二岁以前,我听他们的语言,或是他们听我的语言,都没有问题。可是在发育之后,我会偷偷读一些书、听一些音乐、看一些电影,却不敢再跟他们说了。我好像忽然拥有了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私密的,我在这里可以触碰到生命的本质,但在父母的世界里,我找不到这些东西。
曾经试着去打破禁忌,在母亲忙着准备晚餐时,绕在她旁边问:「我们从哪里来的?」那个年代的母亲当然不会正面回答问题,只会说:「捡来的。」多半得到的答案就是如此,如果再追问下去,母亲就会不耐烦地说:「胳肢窝里长出来的。」其实,十三岁的我问的不是从身体何处来,而是「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是关于生与死的问题,犹记得当时日记上,便是充满了此类胡思乱想的句子。有一天,母亲忽然听懂了,她板着脸严肃地说:「不要胡思乱想。」这是生命最早最早对于孤独感的询问。我感觉到这种孤独感,所以发问,却立刻被切断了。
因为在儒家文化里、在传统的亲子教养里,没有孤独感的立足之地。
我开始变得怪怪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母亲便会找机会来敲门:「喝杯热水。」或是「我炖了鸡汤,出来喝。」她永远不会觉得孤独是重要的,反而觉得孤独很危险,因为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做什么。
对青春期的我而言,孤独是一种渴望,可以让我与自己对话,或是从读一本小说中摸索自己的人生。但大人却在房外臆测着:这个小孩是不是生病了?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出来?张爱玲是个了不起的作家。她说,在传统的中国社会里,清晨五六点,你起来,如果不把房门打开,就表示你在家里做坏事。以前读张爱玲的小说,不容易了解,但她所成长的传统社会就是如此。跟我同样年龄的朋友,如果也是住在小镇或是村落里,应该会有串门子的记忆,大家串来串去的,从来没有像现在说的隐私,要拜访朋友前还要打个电话问:「我方不方便到你家?」以前的人不会这样问。我记得阿姨来找妈妈时,连地址也不带,从巷口就开始叫喊,一直叫到妈妈出去,把她们接进来。
儒家文化不谈隐私,不注重个人的私密性。从许多传统小说中,包括张爱玲的,都会提到新婚夫妻与父母同住,隔着一道薄薄的板壁,他们连晚上做爱,都不敢发出声音。一个连私人空间都不允许的文化,当然也不存在孤独感。
因而我要谈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独,而是如何完成孤独,如何给予孤独,如何尊重孤独。
不允许孤独很多人认为儒家文化已经慢慢消失,我不以为然。时至今日,若是孤独感仍然不被大众所了解,若是个人隐私可以被公开在媒体上,任人指指点点,就表示儒家文化还是无远弗届。我在欧洲社会里,很少看到个人隐私的公开,表示欧洲人对于孤独、对于隐私的尊重,以及对于公领域与私领域的划分,已经非常清楚,同时,他们也要求每一个个体必须承担自己的孤独。
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这个问题,一方面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另一方面我们害怕孤独。我们不允许别人孤独,所以要把别人从孤独时刻里拉出来,接受公共的检视;同时我们也害怕孤独,所以不断地被迫去宣示:我不孤独。
一九四九年,大陆经历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革命,七○年代我到欧洲读书时,认识了很多从大陆出来的留学生,他们在五○年代、六○年代时都在大陆。他们告诉我:在任何反右运动中,都不要做第一个发言和最后一个发言的人,就看发言得差不多了,大概知道群体的意思时才发言,也不能做最后一个,因为容易受批判。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儒家思想,没有人敢特立独行,大家都遵守着「中庸之道」,不做第一,也不做最后。儒家思想歌颂的是一种群体文化,我要特别申明的是,并不是认为歌颂群体的文化不好,事实上儒家思想是以农业为基础,一定和群体有关。所谓的群体是指大家要共同遵守一些规则,社群才能有其生存的条件,特别是在穷困的农业社会中。而特立独行是在破坏群体,就会受到群体的谴责。
五四运动是近代一个非常重要的分水岭,代表着人性觉醒的过程。有时候我们称它是白话文运动,但我不认为是这么简单。它所探讨的是人性价值的改变,基本上就是对抗儒家文化、对抗群体。五四运动喊的两个口号: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其中德先生democracy,源自希腊文,意指即使是代表极少数的一个个体,都受到应有的尊重,这便是民主的基础。但在群体中,无暇顾及少数的个体,不要说一个,就是三分之一的人,还是不如其他的三分之二。
鲁迅是五四运动一个重要的小说家。他的小说〈离婚〉或〈在酒楼上〉,都是讲一个孤独者面对群体压力时痛不欲生的包袱。〈狂人日记〉里快发疯的主角,他用了「礼教吃人」指控,村落中从三个男人议论一个女人的贞节,变成一群男人议论一个女人的贞节,最后不通过任何法律的审判,就在祠堂里给她刀子、绳子和毒药,叫她自己了结。这就是群体的公权力,远大于任何法律。
沈从文在一九二○年代也发表了一篇了不起的小说,讲一个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日子,一对男女在路上走,握着手,稍微靠近了一点,就被村人指责是伤风败俗,抓去见县太爷。县太爷当下拍板说:「你们这对狗男女!」结果这是一对侗族的夫妻,不似汉族的压抑,他们恋爱时就会唱歌、跳舞、牵手。我们现在读沈从文的故事,会觉得很荒谬,竟然村人会劳师动众,拿着刀斧出来,准备要砍杀这对狗男女,最后才发现他们是夫妻。
对抗群体文化包括我自己在内,许多朋友刚到巴黎时会觉得很不习惯。巴黎的地铁是面对面的四个座位,常常可以看到对面的情侣热烈的亲吻,甚至可以看到牵连的唾液,却要假装看不见,因为「关你什么事?」这是他们的私领域,你看是你的不对,不是他们的不对。
我每次看到这一幕,就会想起沈从文的小说。这是不同的文化对孤独感的诠释。
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奥林匹克山上众神的禁忌,将火带到人间,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以铁链将他锁铐在岩石上,早上老鹰会用利爪将他的胸口撕裂,嚼食他的心肝肺;到了晚上,伤口复元,长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复一日遭到猎食的痛苦。
这是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因为特立独行而被凌迟至死的人是好人。
在鲁迅的小说〈药〉里,写的是秋瑾的故事。当时村子里有个孩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医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以用馒头蘸了刚刚被砍头的人所喷出来的血,吃下去。强烈的对比是这部小说惊心动魄之处,一方面是一个希望改变社会的人被斩首示众;另一方面是愚昧的民众,拿了个热馒头来蘸鲜血,回去给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运动所要对抗的就是这一种存在于群体文化中,愚昧到惊人的东西,使孤独的秋瑾走上刑场,值得吗?她的血只能救助一个得肺痨的孩子?鲁迅的小说如〈狂人日记〉、〈药〉等,都是在触碰传统社会所压抑的孤独感;他的散文更明显,如〈孤独者〉、〈酒楼上〉等,皆是以孤独为主题。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孤独使他一直在逃避群体,所以我们看到他作为一个作家、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维持他的特立独行、维持他的孤独感,因为他成名了,影响了那么多人。他最早发表作品在《新青年》杂志上,所以《新青年》这一批人便拥护他为旗手。可是孤独者不能当旗手,一旦成为旗手,后面就会跟着一群人,孤独成了矛盾,他必须出走。他走出去了,却又被左翼联盟推为领袖,共产党并认为他是最好的文学家,他害怕被卷入群体之中,只好再次出走……他一直在出走,因为作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他必须保有长期的孤独。
破碎的孤独感
前述是广义的儒家文化,因为重视伦理之间的相互关系,会压抑个体的孤独感,使之无法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