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雪下红 之三(1 / 1)
暮色四合,北风迫人,水吟心烦意乱地回到铺子里,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一时只觉无趣。待她漫不经心地绕过后院的莲花池,无意识地朝里面扫了一眼,猛然一惊——那白莲的花苞从开春一直拢到冬天,始终都只是一支花骨朵,毫无任何开花的迹象。
火魃不是已经寻到了么?为何这昆仑雪迟迟不肯开花?莫非……
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猜测自心头无可抑制地蹿起,生根,发芽。尽管卷施记得前世的一切,虽然她样貌举止样样与火魃相似无二,可这只为魃开的昆仑雪却不认她。这一切难道是因为魃神投胎转世的缘故么?
因了这个大胆的猜测,水吟的心头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慌忙伸手按住衣襟,耳畔依稀传来小白愤怒的低吼声。她心下一沉,忙轻手轻脚地摸到右厢房门外,微微伸手将门推开一线,闻见里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令人越发头昏脑胀。
水吟直觉这不是好东西,忙屏了气息又轻轻将门缝推得更大一些,这次便将里头瞧得一清二楚——房内的垂帘都已落下,只在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有丝丝微光从卷帘的缝隙中漏出,落在水吟眼里,撩起一阵战栗。
卷施的面容浸在背光处,只见她红唇骇张,双目凸起,面目因施放吸魂法而显得狰狞可怖,那素日灵巧能言的小舌此刻咝咝扭动,红芯子森森噬人。对面的小白拼劲了全力用爪子死死扣住桌面,喉间压抑着火烧般的忿恨,四颗尖利的犬牙寒光逼人,道道如针,密密麻麻射向卷施。
水吟只觉一股寒意自后背蹿起,刹那冷汗透衣而出,几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就在她凝气欲冲破木门时,却听身后有道温润声线漾开:
“吟儿,你在做什么?”
水吟浑身一颤,回头见是连尚提着一盏描金灯笼端然立在黑暗里,依是那身白衣,可仿佛已有了瑕疵。她张口欲言却很快止住,手上力道暗凝狠狠推开了房门,好让屋内所有的丑恶都暴露在连尚的烛光里。
“主人,小白有危险!”她急声唤道。
然而当她回头去望时,只觉手足冰凉,头皮发麻。方才满目凶光神色狰狞的卷施竟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发髻齐整,钗环华美,就连那目光亦是柔和温婉的,而她白皙纤长的手正缓缓抚着浑身无力的小白,替它一点一点顺气。
“你回来了?”卷施温柔笑道,眸光徐徐扫过水吟红白尴尬的脸。
“我去寻醴泽的琼浆玉液,也许对小白有用。”连尚似有疑虑地看了水吟一眼,然后上前试了试小白的颈项,面色一沉,“它怎么昏睡过去了?”
卷施不动声色地接过连尚手中的青玉瓶,叹了口气,“它吃了不少雪下红,虽然有了些力气,可就这样一直睡着,我也无法。”
连尚眉心紧攒,眸中流露忧急之色,“若再这样下去,它的命……”他说不下去,忽然侧首沉沉叹息,“若不是我,它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卷施伸手覆住他手背,柔声劝慰:“别担心,它总会好起来的。”
这样一个善解人意体贴柔美的女子,实在完美无缺教人艳羡,令水吟几乎要以为方才那凶险诡异的一幕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然而小白不同寻常的昏睡,和卷施嘴角尚来不及收起的诡艳血迹,以及迟迟含苞不开的昆仑雪,都像是一个危险的谜团,解不开,猜不透,生生叫人焦急。
连尚朝卷施勉强一笑,又温柔拍了拍她的葇荑,略有歉意:“真是难为你了。”
“这没什么。”卷施宛转低首,莹澈如水的眼眸倏然闪过一线令人惊惧的寒芒。
“包子咯,卖包子咯——!”随着那声嘹亮的吆喝,整条玲珑街的铺子都陆陆续续开张做生意。水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偏首看见小白蜷着整个身子埋在棉絮里,睡得很沉又很轻,几乎听不见它的气息。
水吟无奈地叹了口气,简单收拾一番就来到药铺旁的一家霍记汤包,照例点了一客小笼包加一碗豆浆,就那样坐在铺子门口一边细细地吃,一边瞧着渐渐亮堂起来的天色。这是她到临安以后才养成的习惯,在天光尚未亮透的辰光坐在百姓营生的铺子里静静品尝再普通不过的早点,看着整个凡间缓缓苏醒的模样,只有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行走在人间烟火里。
“水姑娘,这几日怎么都没见你带小白出来?”霍大娘一边拌着馅儿料,一边朝水吟微微笑了笑。这五年来日日风雨不断,这个看起来有些冷清的美貌少女总会带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狐狸来铺子吃早点,那小狐机灵可爱,而且只爱吃豆沙包,时日一久就和人熟络起来。有时候不等霍大娘动手端盘子,它自己就先蹿到灶旁叼出早已备好的包子,自个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小白……跑山里去了。”水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随口扯个谎。
霍大娘一愣,继而爽声笑道:“看来它是要寻伴儿去了。”
水吟手中执着筷子夹了一只汤包,正咬了半口,她默默看那美味汁水滴滴答答地淌在小勺子里,然后淡淡一笑,“那倒希望能寻个好伴。”
她的目光里有轻薄的幽,浅淡的怨,令霍大娘顿时心头一热,管起闲事儿来:“说起来水姑娘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寻个好人家呢?”
“我?”水吟愕然,待完全明白过来时反掩唇一笑,“大娘,我是在说小白呢。”
“我晓得,可姑娘怎么就不为自己打算打算?”霍大娘才说着,见店里又来了几位客人,便扯过一旁的湿巾子擦了擦手,麻利地走上前去招呼。
霍大叔在一旁烧着炉子看火候,一听自家人这样说便也帮腔道:“若是水姑娘不嫌弃,就让我家婆娘为你说个媒,你看如何?”
水吟有些窘迫,一口肉包噎在喉咙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一下子就涨得满脸通红,不得不端起瓷碗大口大口地喝豆浆,再顾不得文静端庄了。
“哎呀姑娘,好好的害什么臊呀,慢慢吃啊。”霍大娘见状忙过来替她垂背顺气,一面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家主人究竟是汉子,总归没有我们妇人这样心细周全,别白白耽误了你。”
水吟哭笑不得,勉强答道:“大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水吟若要嫁人,先问过的该是父母,他们不急,我又急它做甚?”
霍大娘噢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看我老糊涂的,竟忘了姑娘的终身大事应有父母之命,那姑娘的父母可曾挂念?”
水吟被她的热心肠结结实实地呛到了,剩下那半碗豆浆也没了喝的心情,只取出五文钱放在桌上,道:“大娘,今儿这的生意可真好,我就先走了。”
霍大娘见她避而不语,反而更好奇,“姑娘不如问一问令尊,若是得允,我这儿却是有个好人家,家境殷实,两位长辈又是最为和蔼慈祥的,那公子也是难得的顶秀人家,可是将……嗳,水姑娘,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呀!”
虽说霍大娘是一片好心,可水吟实在受不了那样的说教,趁她一个不注意就悄悄溜走了。回到铺子里时,连尚已经开铺子营生,依然是一杯清茶悠闲坐在大堂里。素衣荆钗的卷施忙着将药材一样一样地摆好,又按照昨日打烊时的账本细细对一遍,见是水吟来便盈盈一笑:“我看你不在,就自己动手了。”
水吟微微露了一点笑容,“我看还是小姐仔细些。”
卷施浅浅一笑,并不谦虚反夸,只是埋下头做未完的事。水吟看了看连尚,在他身旁的蒲团上伏着恹恹的小白,总是在昏睡,而他一面啜着清茶,一面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株含苞不放的碗莲,却不知在想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离眼前的这一切有些远,跟随主人数千数万年都未有过的离别想法,在这一瞬间潮水般涌了上来。是啊,主人寻到了千年前钟情的女子,也有形影不离的小白,看起来是那样完满,往后材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中,他们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水神应龙再不必挥舞那柄寒光泠泠的碧水吟,而已修成人形的自己难道要永远做个俗世丫鬟么?
是不是就像霍大娘所说,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寻个凡间的男子平平淡淡过一生?神器可以拥有这样平凡却美满的人间百年么?
水吟不觉笑了笑,头一次没有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荒诞,反带了一点点期望,一些些幻想,而韩谦那张隐隐透着浩然正气的脸就这样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她心头一突,慌忙摇头挥开,在寒冷的三九天里,自己的手心居然渗出些微汗意。
日上三竿,街面上的行人也越发密集熙攘。水吟看了看依旧坐在柜台里的卷施,自觉无事可做,便取了前几日连尚新采的药材放在石臼里,抓着石棒舂了起来。
但闻铺门外马蹄得得风铃作响,似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水吟微微翘首,就见车帘一挑,从里面跳下一个身着银红棉袄的妇人,头上刺剌剌地别着一朵鲜红的绢花,眉眼弯弯,竟是在笑。
“请问水吟水姑娘可是在这儿?”那妇人嗓门并不大,声音软软的,带着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