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泣珠 之三(1 / 1)
水!
仿佛一线惊电照残雪,檀枝霍然明白过来,是那只鲛人。
“你在做什么!”檀枝愤愤冲上前去,却发现月光下的鲛人浑身是血躺在海水里,口中不断有泡沫涌出,一张好端端的脸因疼痛而扭曲变形。
檀枝有些讶异,这里面是她特意去海边担回来的海水,怎么会令它如此痛苦?她见鲛人哀求地朝自己伸出手来,鱼尾不停地拍打着,仿佛十分急切地想要脱离这里。那一双水眸里漾满了波光,粼粼中带着求生的欲望,令檀枝心头一软握住它湿滑的手,顺势把它抱出木桶。
这时檀枝才发现,白日里鲛人因救茉儿而亲手扯下的鳞片之处,正有化脓的血水潺潺流出,似比日间更为严重,莫非是因为海水?檀枝犹自猜疑,便伸手蘸了一点海水想去洗它伤口,谁知它竟嗷嗷叫着挣扎逃开。
“你受伤以后就怕海水?”檀枝柔声问它。
鲛人仿佛是听懂了,竟快速点了一下头,只是脸上的表情依然痛苦而扭曲。
“你别动,我寻些井水给你洗一洗罢。”檀枝将白绸裹上它身体,避免与它那湿滑的肌肤相触,不管怎么说,她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
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掩埋了屋子里的血腥,檀枝低头一看,是鲛人颈间带着的一朵白莲迎光承露,散开奇异的幽香。
不知怎的,第一次看见这鲛人就发现这朵白莲,原以为是它贪玩摘来佩戴,可连着几天过去了,竟也不见凋谢。檀枝虽有些奇怪,可来不及细想,她的当务之急的就是替鲛人洗净伤口,然后将鳞片送到老大夫那里去。
虽然鲛人对茉儿十分友好,甚至割鳞相救,可檀枝还是不敢冒险让它与茉儿共处一室,只依旧将它放置在灌满清水的木桶里,又把隔间的木板门锁好,这才揣着那古怪的鳞片匆匆赶往吴大夫家中。
入夜的海滩上黄沙细软,柔风袭人,才走了几步连尚就觉脚底细细发痒,低头一瞧鞋履中已尽是趁隙而入的沙子。他笑了笑,索性脱下鞋子赤足而行,只是很快就想起来,很久以前,也有一个顽皮的女子喜欢赤足踏在池水满溢花廊上,留给他一地盛开的皎洁白莲。
小白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并不如以往那般每走几步就抬起头望他一眼,今晚的小白没有了往日的活泼,仿佛感应到连尚心头的悲伤一般,只是静静地,缅怀往事。
“你在想什么呢。”连尚淡淡问它。
小白仿佛神思游弋已远,头也不回地径自往前小跑。
连尚看着它鲜有的幽怨背影不觉笑了笑,而后摊开掌心,细细嗅闻那日捕捉到的奇异香味。前几日一路追香到此,却一直不曾寻见,偶尔还会有这样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香味飘过来,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将他纠缠在此地。
“会是你吗?”连尚低低一叹,唇角浮上一丝苦笑。这样的寻找究竟持续多久了呢?一年,两年,十年,还是百年?又或是,已经上千年了……
晚风送香,思念纷纷扑衣入鼻,有那么一瞬间,连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独特的味道迫近鼻端钻入肺腑,竟是那样的真切实在,令他顷刻醒觉——是这香味,就是她!
小白也警觉停下,立起身子探鼻细细一嗅,目光璀然锁定在前方不远处的草屋。
“妭……是你吗……”
连尚忽然觉得自己沉寂了千年的心又跳动了起来,甚至有些紧张和忐忑,他按住心口闭眼深深吸了一起,睁开眼时却见小白目光哀怨凝定在自己身上。
没由来地一阵刺痛,似乎很久以前听见楚翩哭喊自己名字时,那一瞬间的动容,而此刻小白的目光变得幽深而颠狂,让连尚觉得有些陌生。
“小白?”他试着唤了一声。
出乎意料地,小白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闷闷不乐地走回连尚身旁,屈腿伏在沙滩上,仿佛并不想与他一起寻找那缕幽香的来源。
连尚知道连日来的奔波已经让小白十分疲惫,难怪它这样提不起兴趣,于是他低下头拍了拍它小巧的脑袋,温言道:“你在这里等我。”
小白默然无声地伏着,目光里写满倦意,也懒得看他一下。
连尚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草屋,伸手抚平自己的心绪,步履急促却不失稳当,直朝那幽香所在而去。
小白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连尚的背影,漆黑的眸子里幽深难测。
随着距离的减退,那香味越发浓厚,也越发奇异,似那缕纠缠着他的丝线,看不见,却在冥冥中牵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既定之处。
“你想干什么!”一声怒斥在前方响起,静谧的黑暗里隐约有个人影执棍立着,带着不容侵犯的警觉。
连尚一怔,“我是来寻人的。”
“你……你寻什么人?”那声音似乎受了惊,有些害怕,迟迟不愿从阴影里走出来。
“大姐莫怕,我是来寻一个朋友的。”连尚笑了笑,他已经听出来时几日前见过的檀枝。
许是觉得他声音有些熟悉,又或是连尚的仙姿令人过目难忘,檀枝小心翼翼地从屋侧走出来,迎着月光打量他。碧眸如海,风雅蕴藉,可不就是那天夜晚遇见的男子么?
“你……”檀枝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是你!你从黑水礁活着出来了?”
连尚淡然一笑,“大姐还记得我。”
但仅仅是片刻,檀枝忽然又恶狠狠抡起了木棍朝他威胁,“不管你是人是鬼,都别靠近我家!”
连尚颇为讶异,未想几日之别,这妇人已成惊弓之鸟,仿佛谁也不相信,仿佛谁都要对她下毒手。他不觉皱了皱眉,“大姐,我并无恶意,只是来寻人。”
“我家只有茉儿和我,没有你要寻的人,你快走!”檀枝的神色已然愤怒。
连尚闻言望了一眼月光扑洒的草屋,暗中催动法力将里头看了个清楚,却悄然一惊——确实有个凡人的小女孩病卧在榻,可那木桶里却趴着一只虚弱无力的鲛人,这是怎么回事?
“你走不走,别怪我不客气!”檀枝挥着木棍张牙舞爪,心中的恐惧一望便知。
鼻端徐徐飘来的异香令连尚心中起疑,虽然这屋中没有他要找的人,可这香味却是从这里发出的,究竟藏了怎样的秘密呢?
连尚犹豫须臾,终究一言不发地离开。
檀枝这才松了口气,整个人软到在屋门前。方才,方才险些就要被人撞破她暗藏鲛人的秘密,也再也救不了女儿的命了。她握紧了手中尚且温热带血的鲛鳞,想起老大夫神色古怪地说:“这时鲛鳞,能治百病的鲛鳞,你从何处得来的?”
彼时檀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说是海边捡的,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家中藏了一只鲛人,就不是折磨它这样简单了,以渔村对鲛人的宿仇,一定会将它碎尸万段。
“捡的?”大夫虽有些不信,但也无法,只是叮嘱她一句,“要是发现了鲛人就别瞒着,五十年前的深仇大恨还没报呢!”
檀枝点点头,甫一转身出了大夫家便开始狂奔不止,直到奔进家中扣上铜锁,扯住鲛人就开始疯狂地剪鳞片。
鲛人自然不肯屈从,一面挣扎着一面发出嘶嘶的求救声,她便顺手抄起一只榔头迎面打了下去。见它晃悠悠倒在地上,一股寒凉的惧意自心头团团升起,檀枝忽然想到,这样丧尽天良折磨一个半人半鱼的鲛人,会不会遭天谴?
可为了女儿,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若是鲛人一开始肯听话流泪,给她几颗泣珠,一切也不会闹到这样的地步。檀枝只能自欺欺人地想:我没有杀人,不过是要几块鳞片而已。
直到连尚靠近草屋,她才停止了疯狂的割剪,只是手中染血的鲛鳞仿佛是团火焰,在掌心愈烧愈旺,生生作疼。
她颓然跌在屋门前,悄无声息地坐了许久,然后起身打开门走了进去,一双空洞的眸子越发无情狠厉。没有了茉儿,她也不想活了。
当她执着冰冷的铁剪子走到平日放置柴草的空屋时,竟然看见茉儿面色苍白地挡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泪痕。
“娘……为什么要伤害小鱼儿?”茉儿哭得有气无力,只能紧紧抓着门把站立。
檀枝哑然无语,思虑一会儿只能狠狠心说:“你的病只有它的鲛鳞能治。”
茉儿摇摇头,带着哭腔说:“娘,小鱼儿也有娘,你怎么能这样对它?”
“走开。娘不过是要取几片鲛鳞,娘会把它送回去的。”檀枝烦躁地推开茉儿,却不料她迅速后退跌在鲛人身旁抱住它,倔强地说:“娘是坏人!”
“你……”檀枝一时语噎,竟说不出话来。
“小鱼儿快死了,娘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茉儿不想用它来治病,不想,一点都不想!”茉儿抱着鲛人一点也不肯松手,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有着本能的抗拒。
仿佛是被女儿眸子里陌生而遥远的火光灼伤,檀枝垂下了手,任那铁剪子摔落地上发出尖锐难听的声音,也划破了母女间那道厚厚的屏障。
“娘……”茉儿哭起来,“你快瞧瞧小鱼儿,它真的快死了……”
檀枝看见躺在血泊里的鲛人,心口忽然觉得被人抽了一下,头一次觉得自己与恶鬼凶灵没有任何分别,都是那样残忍折磨生灵。
“茉儿……”檀枝鼻尖一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茉儿你身体不好,先回去休息好么?”眼看着女儿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话也愈见无力轻微,她更加心急如焚。
“不!”茉儿断然拒绝,“我要在这里陪小鱼儿,它受伤了,我要帮它。”
檀枝忽然觉得浑身散架一般难受,恹恹的什么都不想理会,女儿眼中陌生而防备的目光令她心口发冷。她静静地看着茉儿,半晌才道:“茉儿,娘答应你不再动小鱼儿,可你得服药啊。”
茉儿固执地摇摇头,“娘,是小鱼儿救了我。”
女儿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在檀枝心里激起千层浪,说起来她连鲛人也不如,不仅不懂知恩图报,还以怨报德还变本加厉地伤害它,可是茉儿的命……
檀枝伸手抹了抹眼泪,转身回房取来一包扎得齐齐整整的药末,她在茉儿面前屈下身来温柔说道:“茉儿,这个是家中最有效的止血药了,就让娘给它敷上吧。”
茉儿闻言看了看檀枝,又瞧了瞧昏迷不醒的鲛人,终于咬咬唇,“娘,茉儿信你。”
檀枝含泪取出止血药,一点一点敷在鲛人身上。它此刻面色如纸苍白无血,鱼尾布满狰狞可怖的刀痕,赤红的鲜血不断从伤口处淙淙淌下,滴在蓄满清水的盆子里,洇开一团殷红的涟漪。被割下的鱼鳞处翻出嫩红的皮肉,狰狞可怖。
檀枝瑟缩了一下,尽量不去看那可怕的伤口。
“茉儿,是娘不好……”入眼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檀枝再也忍不住,抱着茉儿大哭起来,“可是娘只想救你,你若不在了,娘也不想活……”
茉儿一听也哭起来,“娘……如果小鱼儿因为我死了,茉儿就会一直想一直想……”
情到伤心处,母女二人顿时抱头痛哭,直到哭得无力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