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四章(1 / 1)
慕辰怔了怔,心里一动,反而笑了起来:“落衣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谭姑娘还能念念不忘,看得出你是重情义的人,落衣选的人不会有错。”清朗朗的声音自慕辰口中而出,谭烟也晃神了,扯起微笑,又摇摇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继续行路。
穿过外层墓室,可见里头灯火通明。慕辰在正穴门前停下脚步,用手将墓壁上的莲形灯座稍稍偏移后牵着谭烟进去。
“墓里有机关,谭姑娘不小心触了机关就不好了,所以本宫……我便关了。”慕辰心中仍恐谭烟生疑,索性将所作之事一一解释。谭烟点点头,眼睛已不由地斜向这别有洞天之地。
明亮。明亮如惶惶天日。
这便是谭烟入正穴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九盏长明灯围成圆环。秦郎棺椁矗立中心。满缸的豆油调和了异国香料,火光盈盈之下满室异香不断。其实正穴并不太大,但无论是面积还是规制早已超出了一个驸马所应由的标准,哪怕是封王拜爵也不应有九盏长明灯。
四面墙壁上绘有彩绘,各色人物衣带飘飘、栩栩如生。屈指算算,这墓穴自开建到如今也不足两月,能达到这等金碧辉煌的程度,怕不单单是消耗人力财力那般简单。墓穴算得上巧夺天工,而正穴里却不见半点歌舞陶俑、金银器皿作为陪葬。即便是诗书字画也不见一幅一卷。偌大空间里唯有长明灯外修着一圈曲水,陪伴秦郎长生。
慕辰看出了谭烟的疑惑,解释道:“落衣生前简朴,不喜欢陪葬的习俗。与他看来都是些身外物,活着时都不曾入眼,又何况是死后。”
谭烟微微颔首,看着曲水道:“为何修一道曲水?”
慕辰掩袖却笑了:“曲水圈住长明灯一来是怕走水。万一起火能抵挡火势。二来是落衣喜水。记得早前他还说过,这么多年不肯去敦煌就是因为大漠里风沙大,又见不到江南似的流水。光是留在长安就觉得委屈了自己,所以我特意命人修了这道曲水。”
谭烟边听边飞身越过曲水,绕过大缸,单手按上祥云纹饰的金丝楠木棺椁:“怎么点了九盏长明灯,太过耀眼了吧。”要是平常几寸长的棺材钉早就死死钉住了棺椁,但秦郎棺椁上却没有。
“俗话说棺材板上钉钉,就是尘埃落定的意思了。”慕辰小心翼翼跨过曲水,走到谭烟身边,低声说道,“可我多希望这不过是他的一个计谋。自从听说落衣过世,我就一直一直在想,像他这般的人要是进了阎王殿也能把阎王气出个好歹来。这样,他不就能还阳了。”
慕辰指节较粗,一看就是常年持剑习武的手。而这双手此刻显得情意绵绵,一寸一寸摩挲着棺椁,一如她的口吻极度眷恋又无可奈何。
“可转念想想,像落衣这样的俊才到了地府也一准叫阎王爷封官拜爵,谭姑娘,你说是不是?”
谭烟心里明白慕辰是担心落衣在阴间受苦:“慕辰,这些年里落衣有你是件好事。”慕辰摇摇头,不再说话。没人比她更清楚,秦落衣要的是什么。
“我母妃在世的时候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星宿庇佑。而这个星宿的兴衰也预言着这个人的命途。若是有一日两颗星宿之间出现了一条用云彩做成的长线,就是说月老将这两个人牵在了一起。”慕辰依旧摩挲着棺盖,神色安详地说着,“立驸马的时候,皇兄请人卜过卦,说我跟落衣相克。不再一起也就罢了,若是在一起,两人都会变成孤鸾命。”
说着说着,慕辰不觉潸然泪下:“当初年少气盛不信鬼神,如今一语成谶……”
谭烟或是点头或是低声安慰慕辰。在秦落衣的墓穴里,两个与秦落衣紧紧相牵的女子成为闺蜜。一个是他爱到至死也想保个周全的绝色,一个是爱他到碧落黄泉的公主。慕辰对于秦落衣的爱,在此刻也只有谭烟能够明白其中的一二。
慕辰或哭或笑,用奇低的声音描述着五年里的过往,述说着自己的悔恨。谭烟静静地看着她,彷佛看到自己。而她终究是羡慕慕辰的。作为秦落衣的未亡人,她能堂而皇之地送落衣最后一程,能毫无顾忌地哭诉心里的悲痛。
两个女子环着腿靠着棺木聊了很久。慕辰的眼睛已经肿成了烂桃,却还在不断啜泣。谭烟拉着对方冰冷的手攥了很久。朝野内外名声赫赫的慕辰公主为情所困时也同小女子一样,所以归根究底,女人都很脆弱。
墓穴里十分阴冷,哪怕九盏长明灯散发出阵阵热气也抵挡不住这股自骨血而生的寒冷。最近要操办的后事多且恼人,慕辰没日没夜地劳累身子不大好,在墓穴里呆了这么久,嘴唇冻得青紫。谭烟原本想劝她早些回宫,可一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就不再多言。
芙蓉红颜掩白骨。人活在世看的多是一张脸,但秦落衣死时早就没了人样,慕辰还能不离不弃地守着他。谭烟自心里佩服公主。
不知不觉已到了半夜,从慕辰沉吟不语算起,她也在这里枯坐了三个时辰。谭烟叹了口气,去扯公主的衣袖:“慕辰,早些回去吧。落衣看到你这样,心里一定会难过的。你早些回去入寝,或许今夜他就会入梦来找你。”
慕辰摇着头笑了:“好。”
出了墓穴,夜空晴朗,空气里混着水泽的味道,似乎曾经下过一场小雨。慕辰恋恋不舍地看着墓冢,低笑了一声:“听说南疆有一种还魂法能将逝者的灵魂勾出来,放进活人的躯壳里。这类巫蛊术据说确有其事……”
“你想试试?”
慕辰摇了摇头:“落衣怎会愿意用别人的身体。他不会骗人,从来都是表里如一,定是不屑的。但我也不是没有想过……”
跟慕辰分开之后,谭烟立马掉头赶往墓穴。顺风顺水地打开墓室大门,关掉机关。再一次在棺椁前站定的时候,手就不由地发颤。双手把住棺盖,微微使力。棺盖还没被移开,手心里的汗就湿了一片。
谭烟吐了口气,再一用力,棺才上敞开一个不大的口子,像是猛兽的嘴巴,黑漆漆得十分吓人。尸身已经开始腐败,尸臭在异香的掩盖下才不觉十分刺鼻。谭烟心中一酸,索性再推开一些,借着长明灯的光,终于看清楚了棺椁里头躺着的人。
这张脸,谭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道道微小的伤痕爬满了他曾经如玉的脸颊。开棺前,谭门主的心里还有一丝畏惧,如今已变得奋不顾身。用力扯开衣服的前襟,白皙的皮肤泛着青黑色泽,一道道长蛇似的疤痕盘踞在胸前。血肉翻飞,还有不曾愈合的伤口。
谭烟看在眼里不觉可怖,却是十足的心疼。袖口里的短刃滑落在手里,她怔了怔,搁在了棺盖上。手颤了很久,还是哆哆嗦嗦地去摸那把匕首。死者为大,何况是她的秦落衣,难道真的要动手去打扰他的安宁吗?
挣扎的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地叫嚣,最后她还是提着匕首冲着秦落衣的脸面划了下去。没有弹性的皮肉被割开,像是不经意划破了酒囊。谭烟多么希望看到血水汨汨流出,至少这能证明躺在里头的不是一个死人。
墓穴里没有半点声响,谭烟秉着呼吸睁开眼睛。刀口处,皮肉相连,是真的皮肤,不是□□。这个消息震得她打了一个哆嗦。膝盖一软,跪在棺材前,垂下了头。她听皇上亲口提到落衣死的时候,她相信了。郁郁寡欢地过完七七,灰心丧气地要离开长安的时候,她本已决定此生不再踏进长安半步。
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茶楼里的青衣客燃起了她最后的希望。这点星星之火顷刻撩动起她的心思。太像,真的太像了。虽然容貌,话音改变了但语气和行为,特别是故弄玄虚挠得人心里痒痒的做派跟他们在西湖碧波里的重逢有着惊人的相似!
巨大的力量冲撞着、逼迫着她去一探究竟。她等着慕辰来拜陵,等送走慕辰后折返,直到推开棺椁后,她还是坚信青衣客就是秦落衣。是这种希望支撑着她安慰慕辰,支撑着她不曾流泪。但这一刻,她的精神坍塌。眼泪淌过脸颊,嘴角勾起嘲笑。
“落衣,我来看你了,你却看不到我。”
“落衣,脸上的伤,疼不疼,是我打扰了你的安宁。”
“落衣,我骗了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闭塞的空间里谭烟一声声地轻唤着秦大人的名讳。一腔悲怅无处发泄,谭烟不言不语,只是攥紧了手心。指甲陷进皮肉里,再张开的时候,掌心已经被扣烂了。
“但相思,莫相离。这是父亲在破上刻下的句子。看到破的时候,我在不明白。咫尺天涯,克制自己的感情又如何。总是要为了值得牺牲生命的东西而不停向着前去。”谭烟背靠着棺材,蜷缩着双腿,又将头靠在膝盖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总觉得父亲不是英雄。落衣,我想我错了。我把自己看得太无情,把你看得太轻。”
一夜疏雨落梨花。谭烟独自喃喃地念叨着过往种种,如同曾经的慕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