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探望二爷(1 / 1)
要说没有震惊、没有害怕,那是假的,我并没有那么坚强。但是,连续好几日,我都是曹七巧,都是在这个姜府里活着。我知道,我不能再幻想这只是一场梦。让我欣慰的是,这具身体很健康,只有一点产后的不适。像我这种病鬼,能得到一句健康的身子,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既然,事情已经不可能更改,我便开始一心一意地调理身子。我虽然稍稍知道一些生产的医学知识,却从未有过生育的经验,诸多饮食、忌讳都只能由着小双来照顾。
小双在《金锁记》里只稍稍出现,淡得就像路人甲一样。但是,我前几天才看过还几遍《金锁记》,知道她心里对这个主子是十分不屑的,没少说讽刺的话。
可是,我现在身子不太好,总是容易疲倦,没多久就困得要命,必须要有一个人伺候。小双虽然总是对我摆脸色,但也算尽职尽责。一日三顿喝大补汤、擦身子、出恭……诸多事宜也办得稳妥。
我知道,我没必要和自己的身子作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到小双脸上的鄙弃和不屑。只要她能照顾好我,其余的事情懒得计较。不过,虽然书上没说,但小双是老太太的人,只怕这屋里的一举一动都在老太太的掌控之中。
我现在已经变了一个人,与曹七巧的性子完全不同,最好还是小心翼翼的好,我不敢多说话,不敢胡乱做事。怕显出怪异之处来,只能多笑。温柔委婉的笑,用笑来掩饰一切。
如果,大家以为我因为生子,性情大变,那就是顶好的事情了。
在床上躺着,会有些无聊。我便仔细思考起自己的现状来。
曹七巧是个开麻油店的,没身份没地位,姜家从上到下都看不上她。那仅剩的亲人哥嫂又是个贪心的,只要给银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根本就靠不住。
如果,想要在姜家好好过日子的话,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自己的夫君——二爷了。
从小说里得知,二爷身子不好,落地就有软骨病,这一辈子都躺在床上。七巧和他生了一子一女之后没多久,二爷就死了。
书上并没有用过多笔墨来描述二爷,只借他人的口说了几嘴。但是,既然曹七巧那么尖酸刻薄,还能分到一份财产,还能拿着金锁做的枷肆意地砍杀他们,不可能没有二爷的庇护。
二爷因为身子不好,最得老太太怜惜。只要对二爷好了,自然都能得到老太太的喜欢。
所以,就算我不能亲自去看二爷,依旧每日向小双打听二爷的事情:二少爷何时用早膳,何时用午膳,何时用晚膳。身子可好,情绪可好。
既然,小双是老太太的人,就借她的口向老太太传达她对二爷的关心吧。
我知道,二爷和前世的我一样,也是个下不了床的病秧子。二爷不爱说话,二爷一直被忽视。虽然,姜家不缺钱,可以叫人照顾二爷。但是,二爷总免不了被下人们嫌弃,总免不了被人同情。
那种痛苦,我也承担过,我知道那种滋味。有时候,甚至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甚至希望马上就死去。
我一直很积极地喝那些腻味的大补汤,所以,不过两日过后,在小双的搀扶下,我就能下地走走了。既然能走动,我就尽量在屋子里多走走,好叫身子早日调理过来。
又过了两日,我几乎就如正常人一般了。只是,产妇受不得风,还是只能在门窗紧闭的房里活动。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老太太,倒是小双不时会提起小少爷与老太太,又总说,老太太是个念佛的人,慈悲为怀,免了我每日的请安。
虽然,那个孩子并不是我生下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了,想起自己有那么一个小孩子就觉得心里软软的、柔柔的。总希望,可以瞧一瞧他,却不敢太过鲁莽了。
我知道,在见自己的儿子以前,必须要先见一见二爷。就是不知道,这大家庭里,会不会又什么避讳,不许产妇随意见人。
我处处小心,不诚想小双依旧是疑虑了,却只咕哝着说道:“二奶奶这几天倒是好说话。”
我知道,书里的曹七巧无比刻薄,恨不得将所有人变得像她一样痛苦,很不是个好伺候的。小双这个丫头嘴碎,什么都敢从嘴里往外蹦。有个这么好的传声筒在此,我怎么能够不好好利用一番?
所以,我装出一副弱弱的样子来,说道:“小双,你是知道的。我已经是做了娘的人了。我现在不为自己考虑,总要想想小少爷。总不能以后叫别人戳小少爷的脊梁骨,说他有一个不好的娘。”
小双瘪了瘪嘴,斜眼望了我一下,说道:“二奶奶倒是想通了。也不知道,能坚持几日。可不要没几天,又嘴里没遮没拦的,丢姜府的脸,叫我们二爷蒙羞。”
这丫头,也太没规矩了些,果真是无法无天,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淡淡一笑,不再作答。
虽然这样显得自己很弱势,我却无所谓。只要小双能将这个现象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就好。
比起被人怀疑被指为妖孽,我情愿装出一服怯弱的样子来。
更何况,太尖锐的人,在哪里都不讨巧。如果,《红楼梦》里那如雪莲一般高洁的林妹妹,能有宝钗一份心计,也不至于那么早就香消玉殒了。如果,书里的七巧能稍稍聪明一些,看清自己的状况一些,多一些度量,也不至于死得那么凄凉。
我只是一个俗人,我想好好活着,还想活得很好。如果,要牺牲一些无所谓的东西,那就牺牲罢了。
我发现,小双刻薄也有她刻薄的原因。在这个屋子里,除了主子,就是她一人独大。其余的下人都是些粗使仆役,总是大口不开,像个没嘴葫芦似地,只安安分分做着自己的事儿。
现在很多事情还必须仰仗小双,那就……再忍忍。
连着一个多礼拜,我都在竭力恢复自己的身体。其实,产妇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弱,只要自己注意,很快就能做些轻巧的事情。当然,想去见二爷,更是没关系了。
稍稍修饰了一下自己,我叫住小双,问道:“好几日没见着二爷了,你带我过去瞅瞅他罢。”
小双狐疑地瞥了我一眼,道:“二奶奶生了少爷之后,果真是变了不少。若是叫老太太得知,怕是要欣喜不已。”
我笑了笑,说:“只要二爷和老太太欣喜,我也就欣喜了。”
小双又瞪了我一眼,见我不像是说笑的,咕哝道:“虽说二奶奶现在身子金贵,见不得风。好歹二爷也是住在这个院子里,去见一见应当无妨。”说罢,扭着身子往前头带路去了。
我再一次看了看自己的装饰,没有什么差错,便跟在了小双后头。
我这段时间坐月子,屋里一应生活器具都很齐全,也没出过门。出了门,忍不住就打量起姜家的情况来。出门发现,自己是一个独门独院,前头是一个花园,种着几株大樟树。花坛里的花大多谢了,叶子绿的就像要流出油一般。
我原本想再多看几眼外面的景色,不想跟着小双出了门,往左一拐,便是二爷的屋子。
和二爷如此近了,我不禁有一些紧张。虽然,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也早就说服过自己,也设想过所有的步骤。可是,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马上要面临的是什么。
进了屋,并没有看到二爷,我不禁松了一口气。进屋看到的是外间,布置着桌椅笼柜等物,都是黄花梨木做就,极为珍贵,可以看出老太太对二爷的疼惜。
一架珍珠帘子将里外间隔绝开来。小双走过去垂手站在珠帘旁,道:“二爷在里头歇着呢。”又扬声道:“二爷,二奶奶来看你啦!”
过了半晌,里间飘出一个极好听的男低音,道:“二奶奶么,进来罢。”
嗓子低沉,平淡而醇厚,有如年份久远的醇酒,叫我不由得心中一动。只是,二爷对我的称呼极为恭敬。可见,虽然已经成为了夫妻,二爷和曹七巧之间却依旧非常生分。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撩起珍珠帘子,叮咚咚,响声极为清脆。
我微微抬起头来,扬起脸庞,头上的珠玉叮铃铃作响。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在看到床上的人时,我还是不由得愣了一愣。
床上的人平躺着,躺在红底绣金花的锦被下,只露出一张脸来。那张脸极为清瘦,颧骨高高突起,眼窝深陷,明明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那肌肤,怕是多年不见阳光了,在锦被的衬托下,越发毫无光泽,僵硬得没有一丝生气。
二爷的日子,也不好过吧。我的心里涌过一阵凄凉之感,手紧紧攥着珠帘,力度过大,叫珠帘咯咯作响。
见着了我,二爷扯起嘴角,笑了笑,柔声道:“你过来了。”那笑容透出一丝谄媚;那嗓音里有丝丝乞求。
他极力想要坐起身来,许是体弱无力,尝试了好几次,只得颓然地继续躺着,歉疚地望着我。
我晃过神来,想着我原也是个重病的人,原也被人厌恶,被人嫌弃,原也谄媚地对待众人,家人、亲戚、朋友……若是有了丈夫,只怕也是日日歉疚日日谄媚吧。现在,躺在床上的是二爷,却似乎看到了自己。
我忙跑过去,止住了二爷的挣扎,道:“我今日身上才觉得利索,才来看你,你还好罢。”
虽然,我不过是基于感同身受基于同情,如同对一个朋友一般表示关心,甚至,还怀有一些隐秘的目的。二爷却激动不已,硬是要坐起身来,偏偏多次努力也不能。一着急,便咳嗽起来,直咳得脸色潮红。
无奈,我只得扶着他,让他坐起来。隔着丝绸织就的薄亵衣,手下所触的肌肤松软而无力,如同散沙一般。便是骨骼,也没有常人所有的力度,如同小儿的一般,叫人心里发憷,生怕力度稍稍大了,便要将骨骼压弯。
我扶好二爷,让他靠着床头坐好,才小心翼翼地送开手。往屋子巡视了一番,我转身拿了一张雕花凳子坐在床边。不想回头一望,二爷竟缩了下去,萎缩成一团,身量如同五岁小儿一般。
就算我也是个卧床不起的病人,心神较一般人稳定,看到这样的二爷心中也是咯噔一响。但是,我极力掩饰自己的惊讶,埋下头去,只作在为二爷掖被角。
我和二爷这样的人,都是苦命的。我们自己并不想生病,病魔却偏偏找上了我们。我们生活不能自理,离床更是奢求。原本就是一身病,又要成年累月躺在床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不知何时就要离开人世。
想着,忍不住就落下了眼泪。泪珠掉落在锦被上,氲出重重的印痕来。
“七巧,我、我……”见我落泪,二爷慌忙抬起头,惊惶地唤我。他胳膊蠕动着,极力想要抬起手来,擦擦我脸庞上的泪珠,却连这个也不能。
这动作看在我眼里,叫我心中越发痛苦。我忍不住匍匐过去,将脸送到二爷跟前来,由着他慢慢地一步步地为我擦干脸上的泪珠。
二爷的手掌软软的,他异常小心,拭在我脸上,不轻不重,如同在擦拭珠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