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长醉不醒（1 / 1）
八月过后，秋的味道更重了，距离她搬来此地，已快满一年。槐树上的新叶也随着天气变化摇摇欲坠了，她的心情也有些起伏。半为着陈传提醒她的那些过往，半为着这年岁的逝去。
如今她走在街上，认识的人都会直接反应出一句：见死不救。而新来的知县大人，更是曾经专程来询问她对某件案子的看法，是否可帮助破案。那人，是徐知。虽然并非陈传，却是陈传好友，或许，该称弟子。徐知一直敬仰陈传高风亮节，总是敬尊陈传为一言之师。
她当然答曰不知。可是那件案子，她的确是能够想明白的。但有些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徐知或听说过她的事，冷然一笑，只讽了一句，姑娘果然名符其实。
冷血无情，他是这个意思吧。
在一年期满之前那段时间里，她每日噩梦不断，好似当初场景再现。
宫廷之争她见得多了，偶有一次栽赃嫁祸便可连带上百人。而陈传那次，却致上千人死伤，政局大变。虽说是后宫争斗，可当朝臣子，总有些是与那后宫之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
一个姝贵妃，一个皇后娘娘，一个明贵妃……只是后宫中参与事件的宫女太监，便死了不下数百人，那次事件其实来去极快，让人措手不及，却那般伤亡惨重。她本没有关注这个事，可情况发展明显超出控制范围，当时的皇上也察觉异常时，已是事件之末，只能最后做出处决明贵妃以平后宫之愤的决定……
陈传他，便是幕后之人。他并不是事情的始作俑者，也不是事情的获利者，可他偏偏是推波助澜，横生枝节者！那样杀人于无形的能力，那样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气概，让她简直不敢置信。
自己平日里相伴饮酒作乐之人，背地里，却做着这样冷酷的事。
她最初也是不忍苛责于他的。
只是她那时也未意识到，陈传那些举动，是为着后来那些事情。当时皇后娘娘倒了，朝中多位大臣忽然失了依靠，臣相请辞，将军请调……一时人心惶惶。而皇上也已是重病之中，不久后就要太子继位，这样政局不稳，让人不安。
恭敬王叛变，或许是世人所不能想象的，连她，也是不会相信的，这种荒谬至极的事。最终真的发生了，就在太子继位前……可是真相，却更加残忍。恭敬王府上下一千三百六十二人，侍卫自刎而亡，侍女上吊而亡，王爷引剑自戕……传说中，郡主也是三尺白绫而离世……
她那日，满目里都是白色和红色，满目里都是悔恨和眼泪，满目里都是痛苦和心酸，她没有死！
只因他说，我会救你……
即使父王最后留书于他：靖白微不可留，杀！
他仍旧没有杀她。
她那时觉得，作为一个帝者，他是不合格的。
最初相识是在十岁之时，那时他已是十三。两人相遇在皇家马场，她在学骑马，他则是出来狩猎以作消遣。两人相约比试骑术，其实他有些不屑，她那般娇小，看来又是初学者。她不服气，不许他相让，便策马驰去。
两人都不肯服输，她颠得屁股都疼了，硬是不肯停下来。最后是马场的侍卫看情况不太对，怕她颠下马来，才一起飞身抱了她和他下马。他当年还稚气未退，直说她定是要输了的。她也不肯认，约好下次再比！
那日正值卞太尉被斩于午门，她心下有些感慨，她曾随那位太尉大人习武习文，只是人心善变。他当时听她那样叹气，就笑说，“他日，你若遇难，我必救你。你若犯死罪，我必赦你。”
她当时并不知他身份，嗤笑他大言不惭。谁知两年后，他就已是太子身份，皇储之身。
十二岁那年她要离家外出学艺，进宫给皇上请别，又遇到了他。
那时他在练剑，她笑说是否要比剑，男子已然身子修长，有了男人的骨架，威严自生，摇摇头说那样胜之不武。他们比琴曲和书法。讲定是对弹，一人无以为继时乃止。
先停下的人是他，他起身说拜服，靖姑娘曲艺高深，虽为女子却有如此豁达之胸襟，实为难得。
而书法，她写完后便有些不敢交换，说是互评，但……男子看了她的字，只是挑起眉开始笑，那笑带着三分嘲五分赞和两分纯粹的喜。而她手中男子的字苍劲有力，俊秀一如面前这人。
她夺过自己的字，面带羞涩，“嘲笑他人不是君子所为！”
“非也。姑娘的字，若不知为姑娘所写，其实仙风道骨，很有柔弱少年之风。”后面那句就隐于带笑的眼中了。可是知道是女子所写，便要怀疑，莫非是男扮女装？
她又羞又恼，大叫输了便输了！
再见之时，已是他将要登基之日。他是皇后娘娘所生，又是长子，早已立为太子，本该无人反对，可是偏这世上，总是有许多隐情。皇后娘娘死后，她才再见到他，那日他坐于房内不知做何。她过去才看到他在作画，画的便是皇后娘娘。他们母子情深，她当时也不知如何劝解，本想恭退，他却拉住了她。
他说，若我登基为帝，你可愿嫁我为后？
她当时惊慌之下，差点无礼甩开他的手。片刻冷静下来摇了摇头，她不愿意。这皇城于她，是一座监狱，这里发生的事，于她是噩梦。
他那样悲戚，轻声说，母后去了，没有人愿意陪伴我。
她回答他，你不会孤独终老，后宫佳丽会源源不断。
他只是看着她摇头。
恭敬王府死绝，连一只猫也没有逃过，所有人全部死于王府，大火付之一炬。她却被带至他宫中私藏，她未被用刑，也没有被绑缚。他只是保护她，让她选择，让她明了。
父王那纸留书，便是他递予她，可是他仍是说，我说过，我会救你。
他救她的方法，却是她不愿接受的。他说，若要保持现有名字存活于世，便成为他的妃子。她是女子，又未参与谋反，成为后宫之人，正可避人耳目。
其实他是故意忽略的吧，她和他也算是有血海深仇，朝臣不会允许她存活于世，更何况成为皇妃！可是她拒绝却不是为此，她知道他有办法有手段，他是皇上，普天之下，他想娶谁便娶谁。
可是……那样的靖白微，不会再是靖白微！
两年的拘禁，虽每日可在他的宫内自由活动，但其实她知道，暗杀者从来不断，死在保护她的名义下的人更是多不胜数……他为救她，已尽全力。可这份屈辱的活着，让她痛不欲生。
两年后，他送她出宫，他定下期限，说等她回去……
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回头。
出了那个宫门，过了以前的家门，出了那个帝都，她连回头都不愿。
打小出生王府，父王又是武将出身，她也是从小习武。十二岁出门学医，师父有一“好友”，居于药庐旁，是一世外高人，因而也跟着学了许多杂乱武功。她不敢夸口天下无敌，却也可说自己是武林高手。
十三岁之后已知官场深如海，她的理想很难成功，是以向往这个江湖，想要一证快意恩仇的洒脱和把酒结亲的义气。这个江湖，对男女之分，比之官场，要轻许多。
而自己一身医术，正合该浪迹天涯，救所遇之有缘人，助所见之可怜人。
十六岁，正是离家的好时节，却遭遇连番变故，家已不家，亲已不亲……
现如今，她终于是出了那个囚牢，可她也不再能实现那梦想。
绚烂的江湖，救人助人的快乐，于她，已成为不可为不能为的痛苦。
一年满那天，苏唯冬带了点竹叶青去石亭找她共饮，那时他已尝过翠峰山上山泉煮的茶以及八月那场细雨煮的茶。那天他觉得白姑娘不是很开心，整个八月底至九月都有些百无聊赖的颓废感。当然他并未问。
是白微静自己开了口，问他，“苏公子，若这世上有一人，她活着而其他人便寝食不得安，更可能带来天下浩劫，致使黎民百姓受苦，她是否该死？”
唯冬虽吃惊，还是认真思索了下，浅笑着道，“不知姑娘所言这人是谁，竟有如此重要！不过，若是这人是别人，唯冬不敢妄下评语，但若是这人是白姑娘，唯冬倒可说说愚见。”
“公子请说。”微静并未细细分解。
“若是白姑娘会与天下人为敌，唯冬认为，姑娘也不该轻生。”唯冬看女子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接着宽慰似微笑着说，“即便姑娘能够，可是白姑娘必不愿与天下人为敌的。唯冬以为，姑娘心思灵巧，自有办法化解。”
“……苏公子……微静叹服。”微静说时微微一笑，这位公子，真似那天宫神佛，不单自己处事坦荡随和，便是看其他人事，也是如此宽容透彻。
这样的思路，她只能仰望。
“今日且长醉，明朝复前行。”举杯，微静如是说。
苏唯冬眼里闪过了然，虽只这最近几次接触，但白姑娘所言所行，莫不是直接而不扭捏，并无女子姿态，若真为男子，他定要结为异姓兄弟的！
“不醉不归！”唯冬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