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三章(1 / 1)
郑善存转过身,朝外走,像鼓着一口气,不看任何人。
黄老太不说话,没人敢留他。
他一直走出祠堂,所有人的默默让出路,默默看他。
老祠堂死气沉沉,没人动,也没人说话。连老叔公也有些懵。
黄老太沉着脸:“祭礼照旧。”
仍然没人动。
黄老太的脸更沉:“今天,是中秋祭祀的大日子。别为了一个人,坏了规矩。念祖娘——”
大少奶分明听得真,却没有本该有的附应。
黄老太很不满,拐杖一顿地:“念祖娘——”
大少奶缓缓抬起眼。生平,头一次,不回避地迎头对上她:“中秋,就是死囚,也会开赦返籍。这个时侯,你逼人走。”
“你是什么意思?”
大少奶不回话,转身朝外走。
所有人的注视下,旗袍袍角一摇一摆,皮鞋声沓沓。
黄老太自持身份,不发作。低低唤过老吴:“你跟着。”
“跟着,是……”
“过节的赏银不是白领。告诉那些保安队的,该走的,不能留。该留的,不能走。出了门,就是非议。黄家,不容一丝一毫流言!”
郑善存将自己锁在屋子里。小滚子在外咚咚砸着门。
眼睛扫过一件件东西。带得走的,不稀罕,稀罕的,永远也带不走。
他苦笑了。
门从里开,他空着两只手出来。
小滚子愣了一下,拼了气力喊:“少爷,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吃苦受罪,都不怕?”
“不怕!什么苦什么罪也不怕!”
“好。”郑善存立了立他软倒的衣领,“那就听我的,留在这儿。”
“少爷!”
“再苦再难,难不过委曲求全,你说的,不怕。”
“我……”
郑善存心软了。离别蚀了人的坚强。他的手长久停在小滚子的肩上:“这个家,再没一个人真心待她,你留下来,替我。帮帮她……”
小滚子自然知道‘她’是谁。这样的分量,交托一个下人。该是怎样的无助与绝望,犹做镇定。
小滚子忍不住,哭出来。
哭声中,郑善存走下阶。
大少奶拾阶而上。
在这样尴尬的境遇中四目而对。
老吴跟在后头,老吴说:“少奶奶——”
大少奶不回头。
老吴无话找话:“老太太吩咐下了,二少爷这几个月的薪水,要从厚……”
大少奶突然转过身:“从厚?怎么从厚?走南闯北的辛苦,往来借交的人情,算作薪水,还是算作花红?怎么算,老太太有没有交代?”
“这这这……”老吴气虚,“老太太……这,没有算……”
“没有算,就去算!”
大少奶少有的厉色使他惊惧,仓皇抽身。
却丝毫不能缓解此时的愁绪。
两个人在秋风中静静而待,却不知等什么。
小滚子抹抹眼角退下去。
郑善存叹了口气,迈下台阶。
她没有拉他,看他经过:“你走了,我怎么办?”
越是淡,伤人越深。
他停在她身边,握起她的手。她还来不及抓住,那手已抽出,沿着她的臂弯、肩膀,抚上她的脸,十分轻柔。轻柔的引下她的泪,湿了指头。
一口气在胸里荡,冲口而出:“善存——”
他把手遮住她的嘴,一言一语也漏不出。
那样想带她走,多少次要她走。这一次,却不要她出口。
一个人走,是和血吞。两个人走,是含血喷。这一喷,就要见血。他见不得她的血。
他放下手,一个人走出去:“等我有了落脚之地,以后,再看你。”
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风吹进衣摆,腿冷得麻了,心似乎也已麻。
郑善存经过大少奶院门口。想了想,还是走进去。
院里没别人,只有腊梅守着。
腊梅看见他,惊得站起来。自从他风雨之夜闯进来,她对他,惴惴怀着怕。如今,又有怯,心因虚而怯。没人比她更清楚,至始至终,自己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郑善存一步步进来,她一步步退:“二……二少爷……”
他的脸色很平和,语气也平和:“有水么?”
腊梅是吓坏了:“什……什么?”
“开水,滚开的。”
扶着桌脚跌跌撞撞提来一壶水。
郑善存从大衣的怀里掏出一只皮囊。在腊梅的眼里,那就是一直皮囊,或者是革。
这皮囊或革囊曾经装在他的行李箱,从省城,经过火车、汽车,还有人力车,风尘仆仆几百里,带回这里。
他旋开一个金属塞,把口朝上:“倒水。”
“啊?”腊梅愣愣的,反应过来,向里注水。
他竟走向大少奶的床。
如此妄为,腊梅吓得不敢说话。
他将叠起的被铺开,将灌了水的皮囊塞进被窝。
他的声音突然温和。屋里只有她,她不知他的话是不是对她说。
“这个,是热水袋。汤婆子虽然热,拿不到被里。有这个,以后……以后,自己也能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