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二章(1 / 1)
十二
黄崇推开临街的一扇窗,长长伸个懒腰。
睡得不好。鸡鸣犬吠,养蚕娘起得太早。小镇的清晨雾蒙蒙,心情也像涂了灰。他且不梳洗,丢了根卷烟咬进嘴里。
早餐吃些什么?他懒洋洋的想。捡顶好的馆子,西法鹅肝、铁扒牛肉,说到底是沾了些洋味的中国菜。小镇的一切都散发着湿腻的霉气。连走在街上烫发的小妇也是粗糙的摩登。
只有一样。
在这阴性的湿润的阡陌红尘里,细细流淌的真丝香云。真丝香云旗袍外加一件豪不惹眼的开司米毛线衣。娴如落花般冷寂在一角静静的妖娆。
这是任何三滚三镶的老式妇人、‘时尚新妆’的女学生,或是呢子狐皮大衣的西洋美人所没有的。
黄崇没有这样透彻的想过,只是觉得心动,一种本能的欲望。这些年,四方买办,世面经过见过,渐渐闯出一点名堂。无论是谋之有道还是巧取不义,总之赚得顺风顺水。
钱,他要,人,他也要。
虽然她对大捧的紫蝴蝶兰没有期许中的热望,但是,无所谓。
没人比他更懂得女人的心,没有女人会不喜欢亮闪闪的夺目炫耀。
比如,他手里这颗八克拉的‘蒂芬妮’钻戒。
办公室的门敲响,大少奶正低头看帐:“进来——”
进来的是郑善存。她只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去。
“有事么?”
“有几件事。第一,机器已经修好了,以后不能再那样长时间持续工作,寿命折损太快。第二,我请人估算了库房里老机器的价钱,也查了这些年的旧账。”
他见她不搭话,便将手中的账簿丢在桌上:“花了多少冤枉钱,你自己对照。”
“就这些?”
郑善存沉着气:“另外,还有点儿建议,东家看着办。”
“讲。”
桌上的汝窑觳插满大把的紫蝴蝶兰。大朵大朵,霸气的蓬勃,他看得刺眼,便偏转了头:
“现在很多念土木、机械的年轻学生,或留过洋,或在国内,都懂得操作机器,不必一定要外国技师,工钱高,又轻慢。念法律、洋文的也都有,一个位置,长久的让一个人坐,难免有些私弊,你可以考虑着……换一个买办。”
大少奶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黄崇好歹是黄姓人,几代都在厂里做。懂得多,经得也多,不好轻易辞退的。”
郑善存向前走几步,手已搭在桌上,觳边:“你明知他不是什么好人,何必走的那样近?”
大少奶顺手摸了下那艳丽刺目的蝴蝶兰:“你的意思,他若是好人,我便该和他走得近?”
“你——”他忍着气,提醒自己,“东家——”该怎样说呢……“你不要任性!”
“既然叫‘东家’,就该懂得礼数。‘任性’,该是你说的?”
郑善存怒目看她,她便也对上他。
门在这时响起,响了几声,又响。
冷眼相对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动。
门便推开了。黄崇立即嗅到了一丝难于言喻的微妙气味。很多种感觉的糅杂。
新鲜。
他微一冷笑:“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迅速的恢复着心绪。眼神吃力地扯开,郑善存背身退在一边,尴尬,也不好就马上出去的。大少奶埋头翻起账本。
黄崇冷眼旁观。
大少奶便问:“找我有事?”
“哦。”笑又勾起,他摸摸胡子,略瞥一眼郑善存。走到桌前,“没什么大事的。”躬身,一只精巧的呢绒盒子摆在桌上。
大少奶皱起眉。
郑善存马上转过身,才不想看。
一阵沉默。
郑善存犹豫着,他该出去的。
“好漂亮的钻石,有——六七克拉吧。”是赞誉,无波无澜的。
“大小不是问题,喜欢就好。”
郑善存立即道:“我先出去了。”
黄崇看着他背影,一笑:“我也出去了。”
门外,黄崇快走几步,赶上他:“二爷——”
“什么事?”
“刚才的事,二爷不会讲出去吧?”
“什么意思?”
“呵,你也不想她惹麻烦吧。”
他竟叫她‘她’!
郑善存停下来,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你心里有数。”黄崇掏出卷烟,叼上,又点一支递给他。
郑善存推开。
“她这样的女人,是男人都会喜欢。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如此直白!
黄崇又一笑,续道:“你和我,都一样。”
“不一样!”郑善存无何忍耐,“你这么做,只能让她名誉扫地!她把名声看得多重!”
“啧啧,什么年代了。男欢女爱,何况,男未娶,女未……那个短命的死鬼算不得什么。”
“你是一厢情愿,她……”
“你怎么知道?”他一直在笑,阴险的笑,“一厢情愿,你怎么知道?”他不容他喘息,“你走的时候几岁?你回来刚刚几天?这么多年,什么有,什么没,谁说得准?”
郑善存语噎,黄崇得意的仰头喷出一口烟。
良时虚掷,风情暗销。遣怀翻自忆从头,从头——已过了二十年。
岁月如沧海,人只一粟。再浓丽的娇艳,时光涤过,也会退色。郑善存茫然若失,是啊,谁说得准呢。
“我跟你,确是不一样。”黄崇走在他身边,拍拍他肩膀,“我敢做的,你这一辈子也不敢!”
风吹过,肌肤微栗,像掀起层酒疹。人也如醉汉一般,郑善存疾步而至厂外马厩,解马。
马牟急在地上:“二爷,您这是去哪?”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