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家国变(1 / 1)
陈国皇宫笼罩在夕霏朦胧中,云气被吹得一会儿堆叠起来,一会儿又露出世间万物本来的色泽,忽浓忽淡,正如世事变幻莫测。
韩子高匆匆来到大殿,只见许多重臣都在,包括陈顼。他心中虽焦虑,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要内侍通传,内侍走后陈顼冷冷道,“皇上谁都不见,你就别想了。”
不久内侍出来,传皇上要他去有觉殿,着实让陈顼跟其他大臣感到意外。皇后沈妙容的一个丫鬟听到后忙去后宫将此事转告主子。妙容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惊,随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皇上近来身体不好,却谁都不肯见,想必是大限之日将近,如今只有韩子高在他身边——他影响着皇位传给谁。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陈伯宗个性软弱,不得戎马半生的皇上的心,相比之下皇上的弟弟安成王陈顼果断干练,颇受皇上赏识,而且他又正值壮年……不行,她要想办法为她的儿子争出头。
韩子高正走在通往有觉殿的路上,忽然看到皇后与年幼的陈伯宗正在路边凉亭中对弈,只是皇后的目光没有停在棋盘上过。
韩子高对上了皇后的眸子,不请安说不过去,只得走上前去。妙容看他一步步走来,按捺住心中绷紧的弦,叫伯宗起来跟他行礼,韩子高忙上前回礼:“皇后娘娘、太子请起,折煞微臣了。”
“韩将军,如今皇上病入膏肓。奉业虽年幼,但仁爱聪慧,还请韩将军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此时妙容已经无暇去管自己的颜面了,她只想奉业能成龙——她明白,后宫的女人,靠皇上的恩宠出头只是一时,儿子才是她的一切。
“皇后娘娘何须如此?子高不会逾矩。”韩子高忙扶起她,他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但他有自己的底线。
妙容不复多言,韩子高转身离去,他好像听见身后传来极轻极细的声音——“对不起”——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化在风中。
他回头望了一眼妙容和伯宗,妙容的眼神恢复了当初的温婉,慈爱地将伯宗护在怀里。她好像没料到他会回头,一下子呆住。韩子高心微微一颤,一瞬间,好像一切都明白了,不过一切也都释然了。
韩子高来到有觉殿,立住——偌大的宫殿,他眼里只有一个孤独的背影,在薄薄的轻雾中愈发深沉。
“陛下您龙体如何?”
“我没事……”那个孤单的背影连声音都是孤单的,殿空空,却听不到回音。
韩子高愣住,忽而有些激动,“你没事,你没事那么多重臣在外面等着都不见!”说完拂袖转身离去,刚走到殿外察觉出不对——如果皇上没事,陈顼他们不会那么紧张,皇后也不会极力跟他讲太子的好。转身回到殿中时发现皇上已经昏倒——原来他刚刚一直在强撑着自己。他上前扶起陈蒨,一边还喊出了他的字讳——“子华”。
“别走……”陈蒨意识稍稍恢复,只说出这两个字。
“我不走。”死都不走。
在陈蒨弥留的那段时间,韩子高一直陪着他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大限将近之日,不免要回首往事——初遇时他投军无门背着行囊在渡口欲寄载还乡,而他包下了渡口的船只。
他问他,“你要去哪?”
“回乡。”
“回乡?回乡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想要荣华富贵的话,跟我走。”
他真的跟他走了,从此未尝离于左右。
“你叫什么名字?”
“蛮子。”
“蛮子太俗了,配不上你,我给你想一个名字——叫子高如何?”
“谢将军。”
……
“你恨朕吗?”
“从未。”
……
不久陈蒨崩于有觉殿。他驾崩的那天,只有韩子高在身边。韩子高轻轻放下他已经无力的手,没有哭,惶惶然走到殿门,宣读着他的遗诏:“社稷任重,太子可即君临,王侯将相,善相辅翊,内外协和,勿违朕意!”
宣读完后,只觉嗓子一阵刺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阵晕眩,颀长的身子倒下,如青榕。
陈伯宗奉召即位后不久,陈顼诬陷皇帝陈伯宗与佞臣通谋,上违太后,下害宗贤,无人君之度。太皇太后章要儿遂废陈伯宗为临海王,使陈顼入篡大统。
韩子高兵权过重,深不自安,请求降职。有人告他谋反,因他曾参与立皇太子之事,被交送廷尉,与到仲举同赐死,时年三十。
“韩子高小竖轻佻,推心委仗,阴谋祸乱,决起萧墙。”是他最后被记下来的罪名。
三年后,章太后崩于紫极殿,时年六十五。遗诏令丧事从俭,不得用牲牢。其年四月,群臣上谥曰宣太后,祔葬万安陵。
韩子高以谋反的罪名被诛的消息传来,若藜的心如坠无底的深渊——她的国家太过可怕,韩子高虽出身贫寒,属瓶筲小器、舆台末品,然而救当时之急弊,被皇上寄以腹心,无爽于臣节,却落得如此下场。
而章太后,若藜最终也没能见她一面。得知太后的死讯后,她悄悄在王府后山祭奠了她——以祭奠生母的礼数。
她知道,从此刻开始,她再无羁绊。
她哭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二次哭——第一次是看着火光中的九鼎庄、想着父母的遗体化为灰烬时,那时是师兄、义父陪她走出伤痛的。而现在,她只有一个依靠——长恭、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感时花溅泪,半开半落。
恨别鸟惊心,叹荣叹枯。
长恭,幸而此生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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潋云村
村里的小山上芳草连天,绿染大地,碧水溶溶。溪儿在小山上找草药,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她着急回家不小心顺着一个小滑坡滑了下去。坡太陡,像一口井一样包围着她,她喊人,可是没有回音,山上忽然传来狼嚎,她吓得连救命都不敢喊。
晟泽在村里没有别的认识的人,这些日子一直住在溪儿家里。因为若藜跟韩子高的事,溪儿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他住下。晟泽虽不理她,但总是帮着她整理药材、跟她上山采药,甚至照顾村里的病人。
跟溪儿分别后晟泽独自找着,待到空中暮云流淌之时回到家,发现溪儿还没回来。莫非是去村民家了?他想,不对,她怕黑,晚上出去都会叫着他。
他急忙回山上找她,想喊她的名字却突然无奈立住——他从未问过她的名字。他苦笑,现在该怎么办?山重水复之时总有柳暗花明,他忽然看到溪儿的药篮打翻在地。他猜想溪儿就在附近,因为天黑一不小心掉到跟溪儿同一个小坡下。他很快恢复镇静,溪儿却以为是狼来了,哭得更厉害。借着月光,晟泽看清了溪儿的模样,安慰她,“别哭了,我来了。”
溪儿没听到,还是哭。他只得把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胆子比什么都小的姑娘抱在怀里,溪儿感受到温暖,抬头看到是他,忙挣脱开来,“谁让你抱我的?”
晟泽一副‘不识好人心’的样子,转过身去折树枝,不再理她,溪儿紧紧跟在他身后,晟泽削尖了树枝,递到她手里,“抓着它,跟我走。”溪儿开始还有些抗拒,不过扭捏一会儿,还是抓起了那根树枝的另一端。
回到家里,晟泽看了一眼她包扎好的腿,嘴角微扬,“不错嘛,到底是大夫,包扎得很好。”
溪儿扬起头来,“那当然。你也会包扎吗?”
“会啊,小时候我还给师妹包扎过。”回首往事,晟泽半喜半悲。
“你师妹?”
“你认识的,就是郑姑娘。”
“哦……”溪儿看着他黯然的眸子,心也随之一沉,那双眸子里有太过故事,深不见底,勾勒着浓郁的悲伤,“那她……现在在哪?”
“她骗我来这里,说会归还我妹妹,五年了,我妹妹都还没有回来。”晟泽嚯地站起,“我要去找他们算账。”
“兰大哥……”溪儿不由自主地叫住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晟泽纳闷。
“你刚来的时候说过啊,虽然只说了一次,但我记住了……”溪儿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
晟泽叹口气,摇了摇头,这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啊,或许她从不知人心险恶吧。在溪儿毫无防备地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之后,他把她抱回房间,独自离开潋云村。
冷夜惹凄凉,寂寥深院锁青桐,黯淡星光染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