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五章(1 / 1)
铜钲之声如骤雨初降,响彻云霄,惊起一行行飞鸟。散落在林间围猎的众人接到这号令,纷纷立马转身,飞奔向王帐驻跸的空地。
凤箫一身玄色戎装,金色的铠甲闪着耀眼的光芒,连正午的骄阳也被他压得苍白起来。他负手站在铜钲旁,穿着银色铠甲,目光狠厉的侍卫在他身后分成两翼,不动如松。背景的巍峨的群山,也都化身他麾下的金戈铁骑,血腥的杀气翻滚而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续到来的臣子一见他便跳下马背,下跪请安。凤箫置若罔闻,众人摸不到头脑,自然更不敢起身,惟有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焦灼地跪在原地,等待他的昭示。
负责“点人头”的观风见人都到了,这才像凤箫禀报了一声,凤箫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卷着一股肃杀之意,“陛下与孤今日接到邺都别驾密报,昨夜邺都天火突降,我皇室宗祠遭遇劫难,已毁于一旦。陛下震怒动了胎气,经御医诊治后仍不能起身,只有令孤前来——”
这一段话如晴天霹雳,众人皆大惊失色,不知谁先嘶叫了一声,众宗室都响应附和,嚎啕大哭起来。有位显见是“锦衣玉食”养大的世子哪见过这种场面,激灵灵打了个颤,便昏死过去了。
凤箫皱起眉,长袖一挥,破空之气冲向铜钲,鸣钲之声激越清远,振聋发聩,竟比那钲锤敲击更为响亮。他看向那昏倒的世子,平静地声调更显威吓,“将这不成器的东西拖下去!孤带了陛下的旨意前来,诸卿听旨。”
“物华二年夏五月望日,邺都宗祠付于祝融。朕心难安,莫知何如。朕躬膺天命,统御万方,至今二载。敬天事神、潜心政务,不敢稍有懈怠。然天降噩躏,必有所因。朕冥昧未究,羞愧难当。尔等宗室藩地均为朕之重臣休戚与共,亦当躬心自查,阙陋悛革,以回天意。钦此!”
“臣遵旨!”在他重压之下,回应之声倒也算齐整。凤箫继续道:“陛下颁下圣旨,并非针对诸位,实在事出有因。陛下与孤接到密报后,便派卓敬去请成王世子——卓敬寻到这不肖之徒时,他正与所带两名侍女匿于草丛之中,行那苟且之事!”
众人听闻,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竟然在夏苗上作出这种事来,这成王世子是胆大包天,还是蠢到极点,亦或是——
凤箫加重了语气,“高祖后裔,竟堕落至斯,让人发指。夏苗乃古圣人之制,何等庄严神圣,他这混账也敢行此禽兽之事。在家中之时有多少不堪,可想而知!若非陛下不许,孤已然将他千刀万剐。如今陛下已命顾纳言对其严加审问,福王何在?”
福王君铎膝行了几步,“罪臣在此!罪臣身为宗正,竟对此一无所知,放纵此等禽兽,致使我君氏宗庙遭此荼毒,失职之处,无可争辩。臣——罪该万死!”
“叔父大人不必如此,接下来的事,还要有劳大人。陛下有旨,命福王为钦差,即刻前往邺都成王府,清查天火始末。所得钜细靡遗,皆奏折上报。今年夏苗便到此时为止,明日卯时众卿重聚此地,随銮驾回京,入太庙请罪。”
他说完后,便再不理众人,袍袖一甩,大踏步走回王帐去了。正撞见君妩站在条案前走笔如飞,她已换上了一身素白,更衬得她纤细苍白,令人心疼。凤萧走过去从身后抱紧她,她的腹部还没有孕育的起伏,依旧是不盈一握,仿佛轻轻一折,便会断掉了。
“都已说明白了?”君妩放下笔,只等那纸干了,便要折入信封,交予那应交予之人。
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幽幽香气,有些清冷更沁人心脾。凤箫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嘶哑,“只要还惜命的,应当都听明白了。”
“如此便好,如今人事已尽,咱们就只有等着看了。”君妩靠在凤箫的怀中,“想反朕的,就算朕做了再多也无用,就算没有这场天谴,他们也总能找到别的事由。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至少他们的宝贝儿子,还在她手心中攥着。如果一旦有人要举起“义旗”,就等同于“大义灭亲”,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倒想看看都有谁,为了权力能如此“丧心病狂”!
“什么天谴!”凤箫眉心紧皱,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这宗室之中,藩属子弟,有几个心思干净的?心思干净的,早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又岂容他们到今天?你杀过的人可有我多?你造过的业可有我多?你害过的人可有我多?纵使真有天谴,也该是我在你之前!这满天下多少龌龊之人,便是我也自愧不如,何况是你?”
不过一句天谴,竟惹得他这么激动。君妩怔怔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凤箫却不管那么多,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慷慨激昂地继续,“我就这么握着你的手,若真有什么天打雷劈下来,咱们全家一起灰飞烟灭。只要三魂六魄还有一丝尚存,咱们就去掀了那阎罗殿的天顶,碧落黄泉,我也会为你打下一片疆土!你信不信我?”
她何德何能,竟能令他许下这样的承诺!君妩忍不住伸出手,颤抖地抚上他的脸。斜飞入鬓的眉,从小到大都是骄傲跋扈地张扬着,就算在皇权重压也从未顺从过;长如蝶翼的睫毛,只要微微垂下眼睑,就有光影迷离,上书房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她曾无数次地看到那“两只蝴蝶”在阳光下从轻合到振翅,令人嫉妒的明净美丽;还有这双眼,她从未见过谁的眼,比这双眼睛更“多情”,更璀璨,更明亮。她早该有所察觉的,不,她一直是有所察觉的,在那悠长的岁月里,这双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只是她从前以为,那是被她的“不理不睬”所折损,他的骄傲使然——她却没有意识到,她是被自己的偏执蒙蔽了心智。
而那时的他又是用怎么样的感情看着她,当她义无反顾地看向另外一个人?
她就这样怔怔地,好似入魔了似地看着他,周围的一切都虚浮起来,惟有他,是这世界看得见、摸得着,唯一的存在。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是的,那片温暖此刻就栖息在她的颊边,带着刻意温柔却仍是有些莽撞的力道,有一道没一道地蹭着,“阿妩,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那里已经是一片湿润了。原来不知不觉,她竟是哭了。她按住他罩在自己脸上的手,低声说道,“只是有些困了。”
“早就说让你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安心静养才是上策。”凤箫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拉好锦被,“你安心睡吧,他们送药进来我再叫你。”
其实在这场爱恨纠缠里,最自私的,始终是她。顾衡舍情取义,她就用江山社稷为局将他困住;凤箫屈身就情,她又何尝不是以毫无指望的爱情为锁,将他禁锢?也许老天爷看不过去的,就是这样的她!
“好,桌上那封信交给莲初,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君妩交待了一声,闭上眼睛,最后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被他轻轻地蹭去了。
“都交给我吧。”只听他低声说:“阿妩,你只需要记得,你我之间,从来不是因为我没得选,如今我求仁得仁,情之所至,心之所愿。”
从太上皇薨拭逝,到女帝大婚妊娠;从荆楚大水,到天火焚毁皇家宗庙;物华二年在大兴王朝史上,注定浓墨重彩。夏苗归来,宗室后裔集结于太庙祈福,朝堂后宫惶惶不安,就在这种的氛围中,继不世之才景岚之后,律学世家传人郑融,也应诏入京,参与《物华律疏》的编纂修订。
郑融的到来,正如一阵罡风,吹散了笼罩在朝堂上的阴霾。景岚在荆楚的赈灾工作也已接近尾声,这些都让君妩安心不少。她也得以腾出些时间来,前往星罗殿,探望从九成宫回来就一路卧病的君珏。
“这么这几天没见你,便又瘦了这许多?”君妩坐在君珏床边,看着她瘦了一圈的苍白脸庞,好似雨疏风骤后,备受摧残的花朵。皱起眉说道。
君珏的母亲前几年病逝,君铎一走,家中就再无长辈可以照顾她。君妩索性就将她带回宫中,君娸也邀她住在星罗殿,延请御医为她诊治。这几日她事忙,一直不曾来探她,竟不想她憔悴了这个样子。
君珏轻咳了两声,一见到君妩出现,从被君姒“劝慰”之后便一直忍着的心酸,终于倒灌入了眼眶,她攥紧身下的床单,强自推拒,“皇姐身怀有孕,快回去吧,若过了病气伤了龙裔,臣妹万死难赎!”
“哪就那么娇弱了!”君妩摇摇头,“是宫里的饮食不合你胃口吗?既如此,朕就派人叫你府上的厨子来——”
“多谢皇姐关心,宫内饮食很好,只是臣妹脾胃失调,将养两天就好了。”君珏摇摇头,“皇姐的关心,臣妹如沐春风。待臣妹身体好些,再去长生殿谢恩。”
“堂姐说得是,皇姐您还是先回去吧,我送您出去!”君娸对君珏略点点头,便扶着君妩起来,两人一同走出殿外。
“到底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这么病了?”走出殿门,君妩便拉住了君琪,“你们日日在一起,就没发现半点端倪?”
“皇姐,堂姐她——她这是心病!”君娸鼓足勇气说道,“据臣妹看,她这病一时好不了了,除非……”
话说一半再无下文,君妩看向君娸,只见她两颊似火烧,一双水眸盈盈,半是羞涩半是不安,祈望地看着她。
“堂姐可还记得,那日晚上,臣妹折回王帐,为堂姐取那本书?”她的眼珠转了转,继续说道,“臣妹其实是与堂姐一同来的。原本在帐外与臣妹和堂姐叙话的,是顾大人,却不想过了一会儿,四姐来了。她有话单独对堂姐说……”
顾衡,君姒——难道是君姒说了些什么,伤了君珏,才让她这个样子。君妩转念一想,却觉得有些不对。君珏年轻单纯,却不会狠钻牛角尖。刚刚阿娸在提到顾衡的时候,似乎特别加了重音。
君珏和顾衡的脸,交错出现在她眼前。早在前次她们求她想办法让顾衡去赴宴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她怎么会没想到,君珏正当花嫁之年,而顾衡,没有谁比她更知道,天下间哪有几个人比他更适合,成为少女们的深闺梦里人?
她垂下眼眸,不想让君娸看出她心底的波涛汹涌。她“无处不可怜”的小堂妹君珏,值得天下最美好的爱情,却为什么偏偏爱上了顾衡,那个在漫长的岁月里与她爱恨纠缠的男子,五味陈杂的滋味翻涌着,一时之间,她竟茫然不知所措。
“皇姐!”君娸有些焦急地念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回去和阿珏说,让她好好将养。至于其他的事,待她身体好了再说,也还来得及。”君妩被她唤回了神,淡淡地说道。
“多谢皇姐,阿娸回去也会好好开解堂姐。”君娸轻快地说道,直将君妩送上车,待他们拐过宫墙,才返回星罗殿。
车舆在御书房前停下,君妩才下了车,就见结香匆匆而来,说道:“陛下,凤相、何相、顾纳言、孟大夫还有梁尚书求见。”
“宣!”君妩收起空茫的表情,素色的长袖在风中一震,眼神也锐利起来。她走进殿中,凤箫正和内阁正副承旨宁非和沈少空两人甄选僚属,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行礼。君妩对他们几人点点头,说道:“雪隐、宁卿、沈卿留下,众卿先到偏殿休息,稍后自有人来传唤诸位。结香,请诸位大人进来!”
众臣跟着执事太监的指引退下,几位肱骨之臣则在结香的引导下,循序走入御书房。行礼献茶已毕,君妩端正坐好,问道:“几位卿家联袂来此,有何要事?”
“夏苗之时,陛下责令臣为主审,审问有关人等天火之事。如今成王世子已悉数供认,画押具结,臣特来是向陛下复命。”顾衡转向凤相,“陛下曾吩咐过,此案审结后,便知会诸位大人……”
“辛苦顾卿了。此事是朕吩咐的。之所以请众卿同来,一是为此事做个见证,二是成王一脉该如何处置,朕还想听听众卿的意见。”君妩淡淡地说道,“顾卿,你且说说,成王世子招认了些什么?”
顾衡将袖中的奏折与供状交给结香,语气平淡,却字字惊心动魄,饶是历经三朝的凤相,老于世故的何瀚也都动容了。
“他与成王侧妃姜氏有私,两人曾约在宗祠殿中,行不轨之事。”
“这大逆不道的畜生,我君氏数百年的清誉,都尽毁在他手上。”君妩柳眉倒竖,长袖一拂,白玉盏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地炸响,“和奸父妾,□□宗祠,朕岂能容他,岂能容他!”
“陛下息怒,龙裔为重!”所有人都站起身来,跪下苦劝。
“在朕的治下,竟出了这等禽兽不如的逆徒,致使宗祠基业毁于一旦,朕如何有脸面去太庙,见我大兴列祖列宗!”君妩抚着肚子,手背上有青筋浮现,已是气得浑身发抖。
“此事只是成王世子——”刑部尚书梁升才开口,就被凤箫打断,“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还叫什么世子!叫它畜生,孤还觉得侮辱了畜生呢!”
“臣的意思是,这毕竟是一面之辞……”梁升接着继续,“是否将此事告知福王殿下,请他核实——”
“臣也以为核实在所必行。”孟良接着说,“两方招认咬合,更能取信天下。”
“臣也以为当请成王核查。”顾衡自己也说道,“臣的意思是,只告知福王殿下他与成王妻妾近侍有染,并不指名道姓,也许会另有突破。”
“顾卿所言有理。”凤箫点点头,“臣也附议,此法更为可行。”
凤相与何相对视一眼,也表示赞同。君妩便道:“如此便以顾卿的意见,沈卿,你速速拟好,派人飞马追赶,交予福王亲启。”
“是!”沈少空站起身,自去拟稿。执事太监匆匆而入,将一封信交予结香。结香看了一眼,便端整了神色,双手上承给君妩。君妩匆匆看过,便交予凤箫。她闭上眼睛,一声长叹,声音里透出了无尽的疲惫与感伤,“诸卿也可传阅一下,信是福王代转而来,成王安排好了府中后事,大前天夜里自挂于宗祠前,家人发现之时,已回天乏术。成王妃悲愤之下一头碰死在树前,追随成王以身相殉了!”
“这——逝者已矣。”在一片沉寂中,凤相终于开了口,“说到底,成王夫妇二人,也是为不肖子孙所累。臣知道陛下心怀仁慈,是以于心不忍。然他们所犯的,毕竟是大逆重罪,获罪於天,不知纪极,其心可诛。若不严加惩治,如何正视听,安天下?”
“老相爷所言,朕受教了!来人,将那不肖子孙押入天牢,待到福王回京复命,与其家人一同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