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章(1 / 1)
凤阁会再开,群臣毕至,吏部尚书叶方用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慷慨激昂为今年的考课诸事,向女帝做最后陈情。
君妩高踞主位上,垂眸似听非听,惹得叶方更是“声若洪钟”,变本加厉地“摧残”众人的耳膜。好容易他声嘶力竭地说完,众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君妩这才“施舍”般地抬眼,看着他涨红的脸,说道:
“照着叶卿的意思,吏部此次考课呕心沥血,功德圆满,朕该好好赏赐诸卿才是?”
“臣不敢,这是臣等吏部僚属当为之事,不敢领陛下赏赐。”
“朕也觉得,但凡有些气性的,也羞于领这赏赐了!”君妩冷冷地说道。
“臣——”叶方涨红的脸瞬间转青,抬起头看着女帝,山羊胡一动一动,竟有几分可笑。
“叶卿的记性不好,这次就算朕提点你。斋郎刘奎祖父前年三月亡故,若依本朝官制,去年二月尚在丧期,本不应授散阶。正是你吏部谓其为杂役期间勤勉恭谨,建言将其授阶之期延为六月。至今年考课之期,他授散阶不过半年,为何评断之后不加注明示?分明与制不合。太常寺忘了,你们也都忘了吗?”
“这,这是臣下疏失——”叶方一时语塞,大兴王朝官僚数千,公文浩如烟海,女帝竟注意到了一个从七品的散阶荫官,让人再也想不到的。
“疏失?朕看你们是存心欺君!若朕没记错,那刘奎的伯父,与你吏部侍郎成刚是连襟,若说别人不知,你吏部上下还不知?选官考课,国之大事。朝廷内外无不关注有加,岂容半点差错?若朕不曾察觉此事,还不被天下仕子,指为昏君?”君妩一拍桌案,声色俱厉。
叶方的胡子眉毛全垂了下来,被女帝的霸气所摄,汗流浃背。
“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朕格外开恩,再给你三日时间,你吏部上下齐上阵,将这份考课核查一遍,若再有一丝错处,你就缴了这冠带退位让贤!皇夫,依你所见,考功司上下当如何处置?”
“考功司专为考课所设,出此纰漏,足以证明他们是一群废人,既是废人,留着何用?”凤箫冷淡的声音响起,众臣均低下头。这几日京城里街头巷议,最耸动的,莫过于前礼部郎中柳府上“纳面首”的“喜事”。
就在柳朝之被免官的第二天,京城第一花楼的头号龟公“榆木疙瘩”李二郎就坐着珠帘半卷的粉缎花轿,带着“嫁妆”吹吹打打,风光地绕城一周,带着全京城的好事之人,一起来到柳府,十几个大箱子,把柳府的大门堵得满满当当,只说自己是“应邀而来”,愿为柳大人契弟,做那柳府面首。柳朝之自命端方,怎么受得了这样的侮辱!被气得手脚发软脸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地催促家人,锁拿这群“无视纲常礼教”的混账,到官府治罪。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董茂便出现了。他的身后,跟随着全京城的世家子弟,大吵大嚷着要喝一杯喜酒,来巡街的公差一见这架势,只恨父母没多生几只脚给他,也好跑得再远些,哪敢前来招惹?这群世家浪荡子索性坐在嫁妆箱上,听着教坊姑娘的淫词艳曲,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味高乐,到底将柳朝之那口心头血逼了出来,当场昏厥口吐白沫。柳朝之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才醒来便什么都不顾了,打点了细软拖家带口,直奔家乡而去,想必是再无颜见人了。
搅了满城风雨,却依旧不动声色,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人见识到这位皇夫的手段,谁要撞到他手里,惟有向阎王爷祷告,只求死得体面些吧。
凤箫也不负众望,延续了一贯地狠,“若说惩罚,臣以为,当将考功郎中、员外郎免官以及相关人等下狱,命有司查明是否有贪赃枉法情形,届时欺君、坐赃二罪并,绝不宽宥。至于其他僚属,着大理寺清查过往,若有触法皆从重处置。余者一律革职查办,永不复用。”
“若全员革职,叶大人手下还能有人可用吗?”君妩冷笑了一声,“依朕的意思,余员各降职一等,革俸一年,先行留用,以观后效。梁卿、孟卿,你二人与大理寺卿会审此案,做到勿枉勿纵,公允平直。今年出缺当如何添补,诸卿有何建言?”
“依照往年惯例,推选、吏部试、荫官、入流并举,各据份额。推选三成,吏部试三成,荫官三成、入流一成……”
“为何只有其余皆有三成,入流却只一成?”君妩打断了何瀚的陈述。
何瀚没有回答,反倒是门下常侍段锦光跳了出来,“回禀陛下,此为祖宗成例。概因下僚杂役,出身卑下,少时不读圣贤书,三考有如大浪淘沙,可入流者,寥寥无几。是以入流只得一成。”
“出身卑下便都不识圣贤,段卿是否太过武断?”凤箫挑眉看着他,“朝廷选官,唯贤是求,何贱之有?孤当年将兵之时,军帐之中不问出身只论军功,方能克敌制胜。若如你这般迂腐,孤哪有命回来?孤只不信一条,那些荫官儿便一定强过流外官?”
“皇夫殿下何出此言?”段锦光涨红了脸。
“孤倒忘了,大丈夫立身于朝,一为光宗耀祖,二为封妻荫子,三为衣锦荣归,若不得荫子,这官做着还有何意趣?”凤箫放下手中的茶盏,慢慢说道。
“皇夫也太过武断了,岂可一概而论?朕还记得父皇在世时,数次要为何卿的公子封荫,都被何卿婉拒。何卿的二位公子,都从科举出身,外放为官,如今官声日隆,朕亦是时有耳闻。此次吏部考课,两位小何卿皆为‘上下’,着实难得。为官有德教子有方,不愧是群臣表率。连朕也该向何卿讨教两招了!”君妩双眸中波光流转,落在了何瀚身上。
“臣惶恐,愧不敢当!”何瀚依旧是“无动于衷”,只是站起身,向君妩长揖答礼。
“陛下说得是,倒是孤莽撞了。”凤箫毫不客气,也火上浇油。
“想封妻荫子,荣达天下,也是人之常情。诸卿为我大兴呕心沥血,照顾诸卿的子嗣,是朕当为之事。”君妩说道,“荫官依旧从三成之数不变。流外官夙兴夜寐,薪俸微薄,着实辛苦,特许从推选入仕。中书、门下、御史台、尚书六部,可各推选三名流外参与甄试,前十名予以入流。”
群臣皆起身,恭谨地应是。君妩这才继续道:“朕还有几句,与诸卿共勉。诸卿宦海沉浮多年,待到夜深人静,不妨扪心自问,是否还记得初入官场之时对自己,对天下有多少期许,可还看得出自己的本相!”
“陛下,这是太医送来的顾大人的脉案,请您御览。”结香将脉案双手呈上。
君妩放下手中的弓,将脉案细细看了一遍,然后说道:“命林少监去他府上再看一次,若真的好了,请他入宫一趟,也叫上孟良一起,一个时辰后,在御书房见我。”
“是!”结香应了一声退下,迎面正碰上凤箫,她急忙行礼,方才退下。
凤萧走到君妩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揽在怀中,脚在她的双腿间踢了一下,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端着她的胳膊,说道:“身正、气定、神凝,箭尖微挑,顺势而为。”
君妩的手松开,羽箭破空而去,划出一道饱满的弧线,正中靶心。君妩收了势,将弓箭交给宫女,对凤箫一笑,“雪隐有事找朕?”
“才操练了三卫,回程路过上林,过来看看。你这可是在为夏苗准备?”凤箫问道,两人离了北海池,向车舆走去。
“六艺之中,我最差的便是这射艺。夏苗之外,还有慰军——”君妩惟有叹气。当年跟随顾衡学武一直是“掩人耳目”,这极需场地的骑射功夫,她也无从学起,只是跟着公主的骑射师傅,囫囵学了一些,着实“学艺不精”,只盼着不要在那些心怀叵测的异姓藩王和尚未认全的皇亲面前,失了体统。
“是够差了!”凤箫毫不客气地评价,刚刚的箭把足以说明问题。
君妩偏头瞪了凤箫一眼,表情倔强骄傲,倒有几分前朝公主所推崇的“娇蛮”气势,这情景,想必千载也难得一见吧,凤箫唇角不自觉地上挑。
君妩惊讶地看着他,却再也移不开目光。难得的松动表情柔和了犀利与冷峻,璀璨的双眸微微弯起,荡出细碎的星光,直荡到人心里去。而她的心就如被一叶轻舟载着,飘飘忽忽,着不了地。他这是在笑吗?她有些不敢认。当年在上书房之时,凤箫的“笑”几乎同沈少空的“不笑”一样,是如昙花一现般的奇景。多年之后,她居然有幸“恰逢其会”,这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见她什么也不说,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沉静深邃的杏眼中仿佛有薄雾缭绕,有情还似无情,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凤箫抓住她的肩膀,手慢慢收紧,就算她皱起眉头,也没有丝毫放松。而他的吻却不疾不徐,落在她的眉心、双眼、腮边、唇上,一朵,两朵,如绽开的红莲。那么认真、那么温柔,仿佛在“膜拜”最脆弱的琉璃,哪怕稍稍用力,便会碎掉。
君妩觉得有些痒,忍不住动了动,然而就是这轻微的动作,却好似触动了他身体里的某个机关,他的唇突然变得火热的起来,定在她的唇上啃咬辗转,火热的舌强硬地开启她的牙关,带着一去不回的坚决,他的手时轻时重,在她的身上舞蹈,拨动她最敏感的情弦。
“青天白日,你……你放肆!”君妩红了脸,喘息着说道。
人还倚在他怀中,这句呵斥,显然没什么气势。凤箫反觉得有趣,低笑出声。他的唇来到她耳边,手挽住她的腰,声音还带着情动的余韵,“你若骑射不精,连我也得被人耻笑。明日申时,我去御书房接你,一个月后,包你所学有成。这个——”他抚上自己的唇,意有所指,“就算定金。”
“要你管!”君妩挣开他的怀抱,气势汹汹一马当先,一路冲上了车舆,“启程,回御书房。”
“陛下,皇夫殿下——”执事太监有些迟疑,皇夫殿下近在眼前了,这么走真的成吗?
“朕的话听不懂吗?”君妩冷漠的声音好似鞭子,抽得人心惊肉跳,车舆开动,被撇下的凤箫依旧愉悦不减,她能去的地方,到底也有限,大不了他先过去等她!
车舆在御书房殿外停下,君妩出了车门,便看到凤萧负手立在玄漆描金龙凤梯旁,微微仰头看着她。明媚的日光在他的双眸间绽放,带着灼烧的热度,让她想起他“放肆”时,撩人的温度。君妩咬住下唇别开眼,迅速地下了车,只当他不在。
凤箫只是挑挑眉,跟在她身后走进御书房。她看奏章,他看书,倒是两不相扰。君妩用朱笔在奏章上批了几个字之后,端起白玉杯,送到嘴边才发现水已告罄。懒得叫人进来,索性抓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还没放下壶,一只洁白的茶盏自动出现在她眼前。
真没见过比他还会使唤人的!他还当这是他家书房,理所当然有“红袖添香”?君妩抬头瞪了他一眼,执壶的手刚要放下,就被他的手包住,他手修长如玉,指腹因持剑经年而生薄茧,在她的指上轻轻摩挲着,软硬相擦,带来一阵酥麻。
水流如注,缓缓入杯。倒好了茶,他仍不肯放开她。君妩的身体颤动了一下,皱起眉,“还不放开?”
凤箫正要说话,只听门外传来结香的声音,“启禀陛下,顾大人、孟大人求见!”
君妩忙挣开他的手,声音中有掩盖不住的急切,“宣!”
凤箫端起茶盏,不慌不忙坐回己位,看着顾衡和孟良联袂而入。
顾衡的脸色仍有些苍白,较之上次正音殿匆匆一见,总算好了许多。虽然容颜清减,不减“神姿高彻”,只是那双素来温柔慈悲的双眸,却愈发幽深淡泊,再多的光芒入了这双眼,都化作沉寂。他就好似一尊冷玉雕成的佛像,纵然再典雅再优美,也难掩那骨子里那份苍凉。
君妩无视心底隐隐的疼痛,转向孟良,“考课之事,处置得如何?”
“回陛下,吏部已将公移,送抵御史台,臣领僚属连议三日,发现尚有几处疏漏,请陛下御览。”孟良从袖中取出奏章,交予结香。
“看来叶方还不死心,想继续试探朕的底线!”君妩看完之后,将奏章转手交予凤箫,却执拗地不肯与他眼神交接。凤箫也不恼,神态平和地接过奏章,扫了两眼。
这三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孟良垂眸观心,一派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孟卿辛苦了,结香,将孟卿所陈,随意捡出三四条来,誊写了封起来,派个信得过的人,入夜后送去叶府。告诉他,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朕这次给他留了余地,若下次朝议时还是这样,两朝重臣的老脸,朕也顾不得了。”君妩沉吟半晌,说道。
“是!”结香拿了那本章,出门而去。
“四品以上官员考课,是朕的职责。此事朕责成顾卿处置,却也需孟卿助力。将这三年来弹劾朝官的弹文,送交门下。此次礼部,吏部均有出缺,万不可使其落入结党连群之人手中。”
孟良起身应了,又与君妩问答了几句,便行礼告退了。君妩这才“卸了架势”半倚在榻上,说道:“叶方此举,就是倚老卖老,摆明了是想拿捏朕,以为朕除了他之外,就没有可用之人了,着实可恶!”
吏部撤了左侍郎成刚,如果再撤了尚书叶方,就只有右侍郎黄禾可撑门户了。黄禾的儿子娶了何瀚夫人的内侄女为妻,是个成色十足的何党。他在吏部盘根错节已深,就算调了新人担纲尚书,也很难站稳脚跟。只要女帝以大局为重,就不能撤他下来。叶方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如此与女帝较劲。
君妩心里清楚得很,叶方此人贪财好色缺点多多,唯一可用的地方,就是精于人事。他与朝廷上各派系关系,均是恰到好处,不偏不倚。父皇在世时,颇看重他这一点,所以不许她动他,除非有能够替代他的人出现——
“顾卿,朕让你找的人,已经找到了吗?”君妩问道。
“回陛下,幸不辱命。只是那人要亲见陛下一面,方能有所决定。他如今就在城外翠微山僧庐暂栖,陛下是否前往?”顾衡回答道。
“孤听着有些糊涂了,听陛下与顾卿的话音,顾卿养病,陛下训斥,莫非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去找这个人?”凤箫插了一句,顾衡垂下眼眸,回避眼前女帝那清丽明净的容颜,姿态更为恭谨。
其实看不看都无所谓,若真刻在了心里,睁眼也罢闭眼也罢,醒也罢醉也罢,人前人后,梦里梦外都是她,有何必费那心神,误那时间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