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1 / 1)
“陛下,是臣妾结香,皇夫殿下的舆车卤薄已快到午门,讫请陛下梳妆更衣。”
长生殿内,大兴朝第七任皇帝君妩正站负手站在窗前,长发如墨,白衣胜雪,那盈盈的侧脸,绰约的风姿,恰似一幅水墨丹青,白色纯净,黑色无瑕,素淡中更见大气风华。她转过头,浅浅一笑,“今日是朕娶皇夫,并非嫁出宫外,你这丫头‘催妆’也催错了人吧!”
“陛下,您又拿结香取乐!”被她这么调侃,结香的声音中透出一丝嗔怪,手捧着各色物品的宫女们列队在她身后,垂首而立。君妩摇摇头,捡了一本书册在手,配合地坐在梳妆镜前,结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手,八个宫女一拥而上,围着她忙碌起来。
正折腾中,门口的太监扯开嗓子喊道:“吴太妃,陈太妃求见!”
后宫之中“硕果仅存”的两位太妃也来了,看来“催妆”的队伍,进一步壮大了。君妩放下书卷,“快请!”
两边行礼厮见后,吴太妃率先上前,看向君妩周身,做最后的检视。云髻高耸,妆容绮丽,玄衣纁裳,高贵典雅。从缂丝缠绕的十二纹章,到叮咚作响的龙凤环佩,每一个细节都完美到极致。为什么她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年轻的女皇神态柔和,笑意清浅,礼仪周到,与往常别无二致。吴太妃的心重重一跳,就是这“别无二致”,在她的身上,看不出半点新娘应有的娇羞不安,仿佛这一天与她人生中的任何一天一样,无悲亦无喜。君妩才不过双十年华,经历一年的帝王生活的洗礼,已深沉至此,着实让人心惊。想到这里,吴太妃便垂下眼,再不敢看那双波澜不兴的幽深双眸。
陈太妃却好似没有看出任何不寻常的地方,笑道:“这才立了皇夫,宫中气象就有些不同,本宫斗胆说一句,最迟明年秋天,太极宫里就该见着隔辈人了。”
“太妃娘娘也来打趣朕,朕不要听!”君妩玉白的双颊,染上了一抹旖旎的胭脂色,终于透出一点小儿女的情态。
“好,好,本宫不说了。”陈太妃亲自为她带上十二旒的衮冕,小声说道,“虽说是皇上,到底还是女儿家,总是要走这一遭的!孝慈皇太后仙逝,本宫就托大了。‘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君妩眼中光芒微荡,旋即平复下来,起身轻轻颔首,“多谢两位太妃!”
出殿门,上龙辇,珍珠帘垂落,也隔绝了所有窥视的目光。君妩靠在软垫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她还不够千锤百炼,做不到单独面对自己时,也可以“无坚不摧”。
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就算再冷淡理性的女子,也有憧憬吧。曾经的她,要求的并不多,只要是两心相许,海角天涯餐风露宿也好,高居庙堂鞠躬尽瘁也好,她都陪着他,心甘情愿。可到头来,就是那个与她相知相恋,许她以“岁月静好”的男子,与她的父皇联手,一步一步,将她逼上了这个位置!
顾衡,顾衡……君妩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连最轻微的呼吸,都变成了酣畅淋漓地痛楚。当她奉上这颗心,也就把能唯一能伤到她的利刃,送入了他手中。这折翼之伤,这锥心之痛,都是她自找的。是她自不量力,愿赌服输。
覆水难收,何必回头?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位置,帝王之路本就孤独。如海深宫,需要的从来不是对爱情的梦想,结发夫妻,“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嗣”已然足够了。
“合两姓之好”,而非“合男女之爱”。在这个意义上,她应该感激她伟大的父皇,他至少从自己的心出发,兼顾了她的“感受”。他用生前的最后一道旨意,将凤氏嫡孙——凤箫,“钦点”给她为“赘婿”。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凤箫声动,天下倾心。
那个与日月同辉的男子,他的故事被编成童谣,街头巷尾,人人传诵。16岁从军,18岁为将,19岁于万军之中,将皇朝宿敌蠕蠕左邪王一刀斩于马下,20岁踏平北方茫茫草原戈壁,从无敌手。他是全天下父母们的“东床佳婿”,少女们的“深闺梦里人”,他与她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只是——
车停住了,她放空所有思绪,扶着结香的手下车,绕过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的九龙朝阳屏风,在执事太监尖锐的唱音中,群臣跪拜,“万岁”之声如山呼海啸一般,汹涌而至。
君妩在龙椅上坐定,目光缓缓地在群臣的身上扫过,这才说道:“诸卿平身!”
众人都起身,紫蟒红袍流光转动,耄耋之臣的白发,青年才俊的青丝,衬着装饰一新的飞梁垂缦,一时间竟有种花团锦簇的错觉。他们仰头看着她,也许心思各异,然而大事当前,每张脸都不免喜气盈腮,一一按照品阶向她道贺。
君妩对站在最上首的老丞相凤挺一笑,“从今日起,朕合该也称老相爷一声祖父了。”
“蒙先皇与陛下看重,老臣这不孝之孙,竟能附骥真龙,承制后宫,老臣阖家皆沐圣恩,感激涕零。”
君妩谦逊了几句,目光一转,朝向站在凤挺下方的礼部尚书顾衡,逼迫自己笑得更加得体,“顾爱卿也辛苦了,太上皇大行,朕本不应于此时成婚,只是遗命在身,岂能违逆。一月之内,爱卿统领礼部、内府诸卿夙兴夜寐,太上皇葬仪与朕之婚仪两事并举,无不妥帖,着实不易。朕听说一应大小事宜,爱卿事必亲躬,辛苦了。今日宴饮,朕与皇夫定要多敬爱卿几杯,以慰爱卿的辛劳!”
那双明眸似有水雾缭绕,又转瞬即逝,顾衡身体一震,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只听殿外唱道:“吉时到,皇夫见驾!”
正和雅乐声起,钟磬齐鸣。君妩起身,率领群臣走出殿外,立于丹犀之上,庭燎将午门与太极殿之间的道路照得亮如白昼,全场屏息,只听得马蹄声由远及近,跪在“广场”的群臣只觉得一道黑影闪过,等回过神来,一人一骑已经端立在丹犀之下。
乌云踏雪,当世神骏。然而比这马更耀眼的,是那骑在马上玄衣青裳的男子,背影挺拔,恍若天神。微风吹过,吹动马尾与衣袂,一人一马,一动不动,仰头看着丹犀上的女皇,一种蓄势待发的紧张感,弥漫全场。
在皇朝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皇后”,敢这样率性而为骑马入宫!凤箫依旧是凤箫,就算闲置匣中两年,只要出鞘,仍可“一剑光寒十九州”。
君妩心中一叹,只是他未免太小看她了。帝王生涯最磨练,就算她还没能把自己的内心修炼到无懈可击,至少外表可以“毫无破绽”。她向前踏出一步,承接住他投射来的,恍若实质的目光,然后缓缓地,绽出一个温婉雍容的微笑。
凤箫微微眯起眼,此情此景,她居然笑了!三年不见,她还是与从前一样“假”!
就在他们“天荒地老”的对视中,执事太监指挥着皇夫的仪仗,终于进了场。凤箫这才下马,带着最好的画工也描绘不出的优雅姿态,一步一步踏上蟠龙阶,然后跪在了君妩身前。顾衡站起身,走到他们的身侧,展开明黄色的卷轴,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惟物华二年三月癸未,承太上皇遗命,册凤氏嫡子凤箫为皇夫。咨尔易阶乾坤,诗首关雎,王化之命,实由内辅。皇夫其祗朂厥德,以肃承宗庙;帅导中宫,以范仪四海。皇天无亲,惟德是依,可不慎欤!”
最初几句声音还有些干涩,不过后面却是“渐入佳境”。他清朗的声音,配上这“绝妙好词”,到也有些“相得益彰”。
女皇纳夫,不同于皇帝娶妻,夫不夫妻不妻,男不男女不女,尴尬微妙之处,很难以言语描绘。君妩和凤箫却仿若浑然不觉,从踏上丹犀起,对视,未曾稍离彼此,群臣都不自觉地俯下头,对抗着自丹犀而降的,那令人窒息的张力。
顾衡结束了最后一个字的朗读,贺喜声响彻云霄。
君妩转身,从垂眸躬身高举双手的顾衡手中接过册书,转身放进了凤箫的手中。顾衡指尖的凉,凤箫掌心的热,让她心头发颤,一股热气直冲眼眶。
凤箫将册书交给尚宫,看向脸色有些苍白的顾衡,淡淡道:“顾大人的脸色有些不好,想必为皇上与孤结缡之事太过操劳了。大人是皇上肱骨,国之柱石,要多多保重才是。”
“臣多谢皇夫殿下关怀。”顾衡向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撑在地上的指节一寸寸变白,“臣顾衡恭祝陛下与皇夫殿下永结鸾俦,千秋万代!”
祭祀天地,夫妻交拜。筵开玳瑁,冠带云集。群臣在大殿上,参加礼部准备好的大宴,而于君妩,真正的“劫难”,才要开始。
“馔品已具,恭请同牢!”尚食跪在君妩身边,恭敬地启奏。
君妩的心重重一跳,她抬眼看向凤箫,他也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刻骨的复杂,冷寂与炙热,沉静与鼓噪,矛盾又和谐,都融在他的眼底,好像一场无声的狂欢。就在这样的注视中,她奇异地发现,自己已经平静了下来。
胏肉入口微烫,缓解了因紧绷而导致的胃痛,米酒渗入了匏瓢的苦味,意外地有些回甘。合卺杯被红线牵引着,同心结微微荡漾,竟有几分缠绵之意。
“何以结同心?素缕连双针。”她还真是醉了,酒还真是好东西,可以让人的外在和内心可以完全分离,心底的那个自己有多冷漠,外表的那个自己就可以笑得多温柔。
她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所以忽视对面的凤箫眼底呼啸而过的光芒。尚食膝行了两步过来,准备从他们手中接过合卺杯,她手中的匏瓢突然脱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翻滚着并排落在地上,两只都是背面向上。
突来的变故,让全场措手不及,女官们呆楞地看着合卺杯,这合卺杯落地的规矩,一仰一复阴阳和谐方是大吉,如今这两杯并复,伸手翻过来,是逆天意而为,听之任之,又对不起女皇与列祖列宗,她们该怎么办?
尚仪跪在地上,“礼毕,兴”的制式台词因惊慌而近乎扭曲。君妩心里叹了口气,早就该想到的,他凤大将军的反骨从来都是越压迫越反弹,她起身走过去,正要将合卺杯摆正,就被人从身后打横抱起,在所有“于礼不合”的劝诫声中,凤箫大步流星,将她带入了垂缦重重的御幄。
君妩身下一软,倒卧在花开并蒂,鎏金织光缎褥上,凤箫毫不犹豫地覆上来,他的身体坚硬而灼热,透过层层的衣裳,直接熨帖着她的皮肤。
与她的姐妹们不同,她对他,从不曾有任何可以被称为“崇拜”或“憧憬”的心情。从五岁开蒙进入上书房起,她“撞见”过骄傲的他,冷漠的他,热血沸腾的他,义薄云天的他,甚至是阴暗的他,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直视着她的双眸,急促的呼吸,在她的腰背上划过的手指,都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狂烈与迷乱,纯男性的气息如此霸道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好似只有他碰触过的地方是有知觉的,是活着的。他的唇绕到耳畔,向上蜿蜒,她感觉到新梳好的朝天髻一松,侧过头,只见她头上的那朵牡丹,正颤悠悠地绽放在他的齿间。
牡丹虽美,仍及不上他的脸,倾城绝艳。
也许就这样顺从下去,会轻松地多吧!可是这不是她要的开始!君妩握住他的胳膊,用带着微喘的声音轻声道:“名花倾城两相欢,皇夫姿容,足以艳压牡丹,朕已经见识到了。皇夫可否放开朕,容朕依礼去东房换常服,再来……”
肢体交缠,刻意地摩擦引来一阵战栗,他急切地喘息着,在她耳边,吐出秾艳稠密的欲望,“陛下觉得……还需多此一举吗?”
是啊,事到如今,还需要多此一举吗?君妩笑了,为自己的“不识时务”。
玄衣被甩出了帐外,接下来是绛红与青色的下裳,君妩抬起手,指尖顺着他的脸庞划下,蜻蜓点水般,掠过他飞扬的眉,动情的眼,英挺的鼻子,然后点在他的唇上。他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分齿将她的指尖纳入,柔软的舌抵在她的指腹,轻轻舔舐。目光不曾稍离她的双眼,好似一头即将猎食的艳兽,狂野而明亮。
君妩眯起眼,趁着他呼吸改变的刹那,扣在他背后的手猛地施力,两人情势瞬间倒转。她的双手撑在他的胸口,俯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大红的内裳从他左肩滑下,露出半边胸膛,在夜明珠下更显丝滑如缎,艳光融融。力与美,在这具躯体里无限延展……
今天晚上,她和他无论如何,避无可避。为了不让将来的自己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她必须自己主动,断绝所有的退路。朝廷之上,后宫之中,若不对自己狠一些,她又怎么活得下去!
他平躺在她身下,任由她施为,喘息也益发火热。轻轻抬起手,五指插入她的长发,蜿蜒向下,忽地覆上了她的心口,意味不明的笑容在眼底妖娆绽放,犀利地将她心底最隐秘的情愫劈开,“把自己逼到这般田地,这里可以放下了吗?阿妩,你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妍媚?”
君妩的身体一僵,破碎的星光在她眼中明灭,渐渐沉寂,“三年前,但凡你肯留退路给自己,你和我,也不会有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凤箫,你可知我恨过你!”
欲望涌来,他的身体贴向她,形成绝美的弧度,他的声音被肢解得断断续续,却毫不犹豫,“那又如何?为我当为,从不言悔!”
“为我当为?哈哈哈!”君妩笑声已近乎凄厉,她怎么就忘了,顾衡有顾衡的家国天下,凤箫又何尝没有!在他们的家国天下面前,她那点微小的幸福算得了什么?
她笑着笑着,只觉得喉头一腥,她咬住下唇,将那口灼热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一刻,就算是斧钺加身,也抵不过心伤于万一。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舍不了!君妩笑得愈加妩媚,毫无怜惜地厮磨着,将他一寸一寸纳入,一字一顿地道:“我现在也是为我当为,辛苦也罢,妍媚也罢,与你何干?”
他剧烈地震动,然后便迎上去,加入这场爱恨纠缠的原始之舞,从太初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