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深渊(1 / 1)
四月的阳光并不强烈,淡淡的暖暖的,恰到好处的温度。
靳朗望着仰躺在车内的男人,覆住双眼的手指修长而苍白,手背上凸起的筋络看起来格外突兀。此时的徐倏影和办公室或者值夜班时遇见的全然不一样,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面前,沉沉地睡着,婴儿一般,无知无觉。
男人的脸颊看起来是如此的苍白透明,缺乏生气,眼镜被摘了下来,没有镜片遮蔽的眼眶下,是大片浓重的阴影。天知道他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天知道大律师又如何会出现在这个贫民小区里,靳朗非常疑惑,忍不住走上前,敲响了车窗,
“徐先生,您怎么会来这儿?”
徐倏影被惊醒,艰难地张开眼睛,用力揉揉太阳穴,靳朗的脸出现在窗外,颀长的身体遮住了阳光,一片阴影中,他的笑容恍如倒影在水中的月亮,如此美好,如此虚幻。
“刚刚去看了一个朋友。他住在这里。”
如果,郁放,还能算是朋友的话。
“是么?我也住在这里,说不定和您这位朋友是邻居呢?”
想不到大律师居然还有住在贫民小区的朋友。
“呵呵,不会这么巧吧。”
“要到我家来坐坐吗?”
“不了,下次吧,我还要赶飞机呢。就先走了。”
“那,再见了。”
“嗯。”
来不及好好道别,徐倏影便驾车迅速地绝尘而去。
“怪人。”
在靳朗看来,这个男人仿佛正刻意地躲避着什么,连声调都不复平日的平和沉稳,宛如一只受惊的动物,只一味地想要落荒而逃。
“不过,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靳朗耸耸肩膀,提着一大袋子食物慢慢踱进属于自己和郁放的世界。
边走边在心里默默点数着买到的东西,
零食,牛肉,罐头,蔬菜,香烟,牛奶,可乐,还有,痔疮膏。
痔疮膏,消炎片。
想到这里,双颊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烫,昨晚的激情片段在眼前复苏,辗转反侧温柔缱绻,禁忌而美好,又让人羞赧的亲密。
这就是我的全部了。
靳朗站在自家楼下踌躇了一会儿。
几分不知如何面对的手足无措,几分难以启齿的甜蜜哀愁。
精英们的世界,大概和我是一辈子也打不着什么关系吧。
我的世界,在这一扇门之后。
不是么?
拾级而上,小心把重心放在脚尖,腰部有些胀痛,欢愉带来的碰撞让人疼痛,但是靳朗喜欢这疼痛,这是郁放给予自己的,被他所需要的,深入骨髓的,见证。
大门虚掩着,从中流泻出轻快的音乐声,一束阳光照亮了狭小的客厅,郁放和少年懒散地并排躺倒在沙发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如他们三人第一次相见的那个午后。
“啊,说曹操曹操就到!”
赵英宁眼尖,连忙跳起来帮他打开门。
靳朗微笑着走了进去,迎接他的,是男人那双笑成了月牙的眼睛。
“回来了啊!”
“嗯。我回来了!”
徐倏影驾着车行驶在去往机场的公路上,天气晴好,这个城市蒙尘太久,似乎好久都没有再见到如此湛蓝的天空了。
无法抑制的挫败及烦躁正一点点由心底滋生,从望见阳台上男人微笑的脸庞伊始,自怀疑被赵英宁的恶趣味耍弄之后,他感觉,身体仿佛正一点点地滑入一潭深渊,黑暗的,冰凉的,无底的深渊。
一切正都朝着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徐倏影开始害怕,或者恐惧,害怕郁放的再次出现,恐惧被赵英宁洞悉的丑陋内心。
手机在口袋里反复震动,想也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这只狡猾的狐狸!
始终还是怒意难平,凭什么来搅乱他的生活?
又有什么资格玩弄人心到如此地步?
这样有意思么?揭人疮疤很好玩么?
眯起眼睛,抬首,他瞥见头顶的镜子里,映出一张男人神经质的脸,只有外表上看起来无懈可击罢了,因为,他和赵英宁都很清楚,藏在大律师的面具下,是一副基本已经崩坏的躯壳,千疮百孔的躯壳。
看看时间,大约还有五个小时,徐倏影猛地倒转方向盘,向C大方向驶去。
人在脆弱难熬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去依靠某些人,徐倏影亦如此,他不需要倾诉,只需要陪伴,一个人实在是太寂寞了。
小米和Shine这个时间该还在睡午觉吧。
这么多年,他们就像光一样罩在他的身上,软软的光,柔和的光。
加速马力,徐倏影从来没有尝试过白天飙车的感觉,打开车窗,让风从外面灌进来,速度让心跳加快,血液沸腾,暂时忘却烦恼。
临近C大,路边的田野全被黄灿灿的油菜花覆盖,满目皆是了无边际的灿烂金黄,仿佛梵高的油画。
算起来Daisy的开张,当初也投资了不少,可身为老板的自己却极少光临。
他们的生活,同他已全然是两样。
想起这两个朋友,徐倏影总是生出莫名的恐惧,怕时间的距离,怕空间的距离,怕感情的距离,不知道下一次相见是不是还能和以前一样。
似乎从小到大,太多的人,以不同方式消失在生活里,等你发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蒸发在空气里了。
到达Daisy,不多不少,正好半个小时,酒吧门口停着一辆厢型货车,几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从车厢里卸下一箱一箱酒搬进地下室,小米站在门口正指挥着男人们忙碌着。
Shine叼着烟坐在门边的台阶上,一副没有睡醒的郁闷表情。望见徐倏影也懒得打招呼,只是懒懒地挥挥手。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准确地说,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Shine耷拉着脑袋瘪着嘴,声音满满都是不耐烦的焦躁。
“你这个睡懒觉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小米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换了家合作的酒行,大中午的扰人清梦!”
依然是愤愤不平的语调,恨恨地盯住始作俑者。
徐倏影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话。
他向小米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酒全部都被搬到地下室,和送货的负责人清点完毕,小米正忙着填写单据,只来得及递给他一枚疏淡的笑容。
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晕眩的错觉,徐倏影突然想起靳朗,他有着和小米相似的笑脸,这个男人好像也住在郁放那个小区,或许他们两人认识,如果是他的话,和防备心十足的郁放做朋友应该不会是问题吧。
从梦魇中惊醒,第一眼便望见靳朗,他站在车外,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提着装满食物的购物袋,不是写字楼里保安,而是生活化的靳朗。
他该是有个漂亮的女朋友吧?
徐倏影忍不住如此揣测。
“怎么了?你们杵在这并排晒太阳呢?”
小米忙完后,转身看到西装革履的大律师和睡衣睡裤装扮的Shine坐在路边,这幅画面,怎么看怎么令人想笑,十足的喜感。
“没有,就觉得您老敬业过头了。”
Shine打着呵欠扑到小米背上,毫不留情地把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了对方。
“我觉得这家酒行不错啊,英宁说有熟人还给打了折呢。”
“切!他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啊?”
“还头疼么?”
小米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拍打Shine的脊背以示安慰,。
“啊,不行了,我得回去睡觉,不行了,你们聊你们聊。”
“真没办法。”
“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懒猪啊。”
“可不是?”
徐倏影望着Shine以梦游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门后,不禁感叹。
如果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就像Shine这样,不知道会比现在幸福几倍?
“不过小米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折腾。”
小米今天穿得很是清爽,白色的T恤黑色裤子,扎着干净的马尾,书卷气十足。
“甩手掌柜只能一人,总有个人得操操心了,毕竟咱们是在开门做生意,英宁推荐的酒行挺好的,价钱公道,可以节约不少营业成本。”
“是么?看不出来,这小子是想赚回扣吧,我看?”
“别把人都想得这么功利好不?是不是律师做久了的后遗症?”
“什么后遗症?”
“喜欢怀疑,善于怀疑。”
“律师的工作本就如此。我跟他又不熟。”
这句话其实说得异常没有底气。
“我说不过你,但是英宁还是我的员工,我不喜欢你这么说他!”
小米扬起眉毛,看得出,他对这个徐倏影眼里的半吊子员工很是满意。
“是是是,我投降!”
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和少年时并无二致,双唇抿起,眼底暗沉。
记忆是温热而鲜活的事物,想找它的时候,总是有迹可循。
小米和Shine都还是老样子。
不知道,光阴,在自己身上留下了多少痕迹。
“今天怎么又想起光临宝地了呢?”
“晚上要飞日本。”
“真辛苦,这段时间你老出差。”
“呵呵,不管多忙,该抽的时间总是要抽的。老朋友是不能忘记的。”
“得了吧,大忙人,还能记得我们,我就很开心了。”
“看来,出去旅行一次对感情很有帮助,你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清楚,有伴的人真好啊!”
梧桐的叶子正是新绿,阳光跳跃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徐倏影取下眼镜,只觉得疲惫。
“你老拒绝别人,哪里会有伴。”
小米被徐大律师突如其来的感叹弄得有些不适应,忍不住反唇相讥。
“呵呵,说实话,我连个床伴都没有。”
阖上眼睑,心头掠过陆晓那张涕然欲泣的脸。
如果有,也只能是用钱换来的。
“你开玩笑吧?”
“真没。”
“切,大律师还怕找不到床伴,要不要喝点什么?不进去坐会儿吗?”
“给我一瓶矿泉水吧。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好,你等着。”
小米转身走进酒吧,从他的口袋里飘出一张纸片,正好落到徐倏影的脚边,捡起来,是一张酒行的名片,精致而简单,上面的广告词很有意思————
做有温度的经销。
反面是经理的名字和电话号码,阮绢。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很熟悉,似曾相识,却又是陌生的。
当小米拎着两瓶水走出来,徐倏影还保持着捏着名片若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了?突然对酒行感兴趣?”
“没什么,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说不定是以前的客户。”
徐倏影接过拧开盖的矿泉水瓶,仰脖就灌,喝水的时候,胃部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颤抖,像小时候将石子扔进河里发出连续地扑通扑通声,干脆地可以震动耳膜。
阮绢。
仔细地搜罗记忆,似乎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谁知道呢?”
“出门要注意身体,别老不吃饭,你又瘦了。”
“嗯,我知道的。那我先走了。”
“好,回来了记得打个电话。”
“嗯,帮我问小光好。”
“拜了!”
启动引擎,汽车加速,后视镜里,小米的身体越来越小,终于不见。和他聊一聊,心里的焦躁顿时被消释了许多。
他总是温柔地站在那里,可惜,却不是自己的归属。
手机显示有好几通赵英宁的来电,徐倏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拨了过去。
接通后,对面非常嘈杂,轻快的音乐声,厨房里油锅煎炸的噪声,还有脚步声,交织在一起。于此相对的,少年的声音被凸显显得格外轻快活泼,
“您可终于回话了!”
“你在做饭呢?”
“准确地说,是看人做饭,学习做饭!”
“做什么?”
“豆瓣鲫鱼。”
“你会么?”
“我不能学啊?啊!嘶————该死!”
伴随着越演越烈的炒菜声,递而的传来少年忍痛的咒骂!
“怎么了?”
“没事,油溅到脸上了!”
“呵呵,冒失鬼!”
徐倏影想不到,自己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居然能够不问前因,不计较后果,甚至没有质问责备,和少年继续煲着,没有营养的电话粥,并想象着对方现在所处的是何种画面。
这本身,的确是一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赵小猫!!你再不跟我把手机放下,信不信我连锅端过来浇下去!”
郁放的高八度的声音响起,没想到他凶起来和Shine还真有的一拼。没想到,他们的关系原来这么亲密。
“啊 ,不敢不敢!挂了挂了!”
随后是一连串嘟嘟嘟的忙音。
“哎......”
深深地叹口气,
我这是,怎么了呢?
不知不觉,机场也到了,不断有飞机在眼前起飞下降。
徐倏影自嘲地弯起唇角。
究竟是,为了郁放,还是赵英宁?
对于郁放这个名字,他和赵英宁都很有默契地只字未提。可话筒那端,男人的声音,却又是如此清晰而鲜明。
徐倏影,你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
就像小说里写的,生活在每个人的背面,都是一个深渊。
黑暗中,人们在害怕突然的不知所措,像命运,
命运中,人们在害怕突然的无法抵抗,想逃避,
逃避着,人们又害怕突然的追悔莫及,想面对,
矛盾若是一把匕首,早已刺穿的无数的血肉,和梦境。
当他终于发现许多无法磨灭的东西经过挣扎,经过抗争,依然无法改变之后。干脆将它们收揽到自己的生命里与之融为一体。起初会疼到无法呼吸,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但久而久之,这种感觉渐渐习以为常。
可,偶尔,还是会与沉浸在灵魂深处的黑暗潮水狭路相逢,它们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袭击心间隐藏的最后一朵缓慢收拢褶皱的花朵。
郁放。
我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