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林 第五章(4)(1 / 1)
三虎道:我说老卢,你这样说话累不累?
二虎道:听君一席话,满口酸水流!
大虎道:卢兄您是文化人,千万别听我这两个兄弟的,他们俩没文化,听不惯您的语言风格,但我听着很顺耳朵,您就这样讲好了。
卢面团道:打将军决虫王,是件文雅事情,当年我爷爷南风公,每逢篱豆花落,秋兴阑珊,便召集全广东省的虫迷前来大战。那时候,卢宅门前,车马喧闹,冠盖如云。院子里张灯结彩,客厅里高朋满座。我爷爷南风公正中坐定,宣布广东省打将军擂台大会开幕,院子里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你们知不知道,当年我卢家开着全省最大的鞭炮厂,光碾火药的碾子就有十八盘,五十四匹大骡子实行八小时工作制,三班倒,歇骡子不歇碾子。告诉你们一个奇迹,你们愿信就信不愿信拉倒。
我们卢家的骡子全通人性,除了不会说话,智商甚至比人还高。卢家的骡子没有缰绳,自己管理自己。每到换班时刻,就看到十八匹大黑骡子,一匹匹首尾相接,连成一串,从骡棚出发,朝鞭炮厂前进。从骡棚到鞭炮厂,距离三千米——为什么要离得这样远?当然是为了安全——沿着风光如画的双溪河畔,我家的骡子用它们的蹄子,踩出了一条坚硬的骡道。卢家堂号“兼济”,“先有兼济堂,后有南江府”,兼济堂的骡队换班,是南江一景。你们去翻翻政协文史资料吧,看看其中有多少篇回忆震圜鞭炮厂的文章,每篇文章里,无不提到这五十四匹大骡子。兼济堂骡队换班,就像英国皇家卫队换班一样,庄严而神圣。英国皇家卫队的卫兵头戴高高的熊皮帽子,我家的骡子不戴帽子,脖子上挂着缀红缨的黄铜铃铛,一串铃声,清脆悦耳,从远处而来,往远处而去,一年四季,在昼里,在夜里,在风里,在雨里,在花前,在月下。在皎皎的月光下,十八匹昂首挺胸的大黑骡子,油光闪闪地,响着铜铃,简直就是一股水银,流过来了,流过去了。当年的孩子,常常夜半起来,跑到江边,等着看卢家的骡子换班,这奇特的景观让他们终生难忘,不管他们当了省长,还是当了将军。
卢家的鞭炮厂雇用卷纸筒的女工八十八名,装填火药的工匠五十八名,采买、杂役三十名。卢家的震圜牌烟花爆竹天下闻名,行销大江南北。1933年震圜鞭炮厂特制了一挂二万八千头的文武战炮去芝加哥万国博览会参展,得了特等优胜奖。每年冬至节后,前来采买烟花爆竹的船只,泊满了南江码头。震圜的烟花爆竹为什么名满天下,因为震圜的鞭炮质量上乘、价钱公道。另外震圜有自己的绝活。我家的绝活是九重塔桶花,传儿子不传女儿。湖南浏阳第一鞭炮大户“永庆祥”掌柜胡来福怀揣着三十根金条来买药方,我高祖震圜公带他到我家的金牛陈列室看了看,胡掌柜满面羞赧而退。
除了有特大喜事,我家是轻易不做九重塔的。做一个九重塔,要耗费花药八百斤,铜屑八十斤,铁屑八十斤,银屑五十斤,据说还要耗费纯金粉末二十两。我家轻易不做九重塔并不是我家做不起九重塔,因为请我家做九重塔必须预付百分之八十的定金,羊毛出在羊身上,经济不是问题。我家轻易不做九重塔主要是因为这是我家的荣誉和骄傲,是巧夺天工的一件大事,是真正的不同凡响。俗话说,“高术不可妄用”,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是,我高祖震圜公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说一家人开了个包子铺,第一锅蒸了出来,质量不太好,婆婆说:这样的包子,卖给谁?自己吃了吧!于是婆婆就带着几个媳妇把这锅包子吃了。又蒸出一锅,这一锅非常好,媳妇就对婆婆说:这样好的包子怎么舍得卖掉呢?自己吃了吧。于是她们就把这一锅包子也吃了。我卢家的九重塔怎么是一锅好包子可比呢?造出一个九重塔,简直就像生养了一个大胖小子,拿去送人,就如同剜却心头肉。更要命的是,家族中能够制造九重塔的只有震圜公一人。他不到临咽最后一口气时,是不会把配药的秘方告诉我的曾祖父的。这也就是说,制造九重塔必须高祖震圜公亲自动手。他这人到了晚年,主要的兴趣都在女人身上,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澡堂子里与十几个美貌丫环洗澡,在洗澡中造爱,在造爱中洗澡。要他不造爱去造烟花,的确需要特别大的动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