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四章 尘埃落地(1 / 1)
夜已深,南疆阴湿,一到深夜便雾气浓重。路上的石阶被水汽浸得润滑,桓阳一个不留神,已经险些崴了好几次脚。折素倒是早已习惯这样的路面,在前面小碎步走得飞快,时不时回头瞥两眼桓阳,也不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时间紧迫,要快些。
折素引着桓阳到了小屋的后门,还未进屋,就听到一阵急速的咳嗽声。
“茂生,茂生!”折素连忙推门进去,还没顾得及点灯就往床那边跑,“不是吃过药了么,怎么还是这样,不见好。”
桓阳默默地站在一旁,接着月光点使了火石将油灯点上,这才看清了茂生的脸。
茂生原是朝晖谷附近一户富人家的独子,由于自小身子弱,便被家里人送来朝晖谷调理身子,没想等到茂生身子调理好了,他家里却忽然遭了强盗,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唯有当时还在朝晖谷养病的茂生逃过了一劫。朝晖谷的老谷主是个慈善的好人,见茂生家道中落,便好心收留了他在朝晖谷,顺道收他做了自己弟子。无奈茂生自小是被家里宠坏了,贪玩又不思上进,加之其天资有限,久而久之,老谷主便也就不再对他强求些什么,只教了他些基本的医理,今后也好糊口。
在桓阳的记忆里,茂生是个有些像山里的熊瞎子高个的黑胖子。茂生个性简单,举手投足之间仍改不了那种富家子弟独有的庸俗味道。桓阳自幼自视甚高,自然不会与这样的人有着过多的交情。不过他如今看到茂生仍不住心里一阵颤抖,茂生此时已经瘦得和皮包骨头一样,脸色蜡黄,脸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进去,嘴唇干裂发白。桓阳粗粗地为他把了把脉,却连他都说不清茂生身上到底得了多少种病。
“怎么样?”折素问得急切。
桓阳皱眉摇摇头,久病缠身,更何况不止一种病,那些个病痛像是藤蔓一样,交错横叠,茂生已经病入膏肓,只比死人多口气。桓阳是神医不假,却不是神仙,
“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折素指着桓阳的鼻子骂道,“你不是什么狗屁神医么?茂生得的只是咳嗽,水土不服罢了,怎么这点小病你也治不好?!”骂着骂着,她的眼角有泪水溢出,“你一定是恨我不给你火炎蟾蜍,故意骗我的是不是?你恨我不帮你,所以报复茂生;就像你当初恨我嫁给他一样,便指使着谷里那些奴婢对我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么多年,对我们不管不问……桓阳我究竟欠了你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桓阳沉默,任由折素对自己破口大骂。他,折素,茂生。三个人早就说不清是非对错,他并没有出手暗害折素,也没有见死不救。可是若说他们俩人的苦难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却是怎么也说不通的。事到如今,除了沉默桓阳无可奈何。
“你说话呀你!你怎么不说话?”折素哭着,拳头重重地打在桓阳身上,“从小你就是这样,好像什么苦的酸的都是你自己一个人往肚子里咽。你最可怜,你最委屈。可是到头来最得利的还是你。桓阳你知道不知道,我最恨你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
“折……素……”折素抄起附近的一个粗瓷碗,就要往桓阳脑袋上砸去,半道却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给生生拦住了。
“茂生!”折素惊喜地把碗丢在一边,紧紧抓住来人的手,“你醒了?你认得我?”
“阿……素。”茂生没说一句话都要像是要花掉所有力气一般,“别……别怪师弟,我……我自己的身子……咳咳,我清楚。”
“茂生。”折素温柔地抚着他憔悴的脸庞,声音已是哽咽“你别说话,好好休息。”
“不,我得说!”茂生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折素,这些话,我现在若是不说,怕就再没有机会说了。”
“师弟。”他朝桓阳轻轻挥了挥手,“你坐吧,这些话,也是说给你听的。”
桓阳依言静坐到茂生身边,低声唤了声“师兄。”
“哎。”茂生笑着甜甜地答应着,彷佛一时间便有了浑身力气,“师弟你呀,我知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茂生眼神空洞,仿佛沉浸在久久的回忆里一般,“也怪我自己不争气,常惹得师尊他老人家生气。你聪慧好学,师尊喜欢你是自然,我不生气;可后来,折素也只围着你转,我就不乐意了。”说到这儿,茂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而对折素道,“我早就喜欢你了,从我第一天来朝晖谷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怎么会走路,那时候我就想啊,这么漂亮的女娃娃,给我做老婆多好。要知道,那时候可比桓阳那小子来谷里早了去了。”
“没出息的,这么点大就只知道老婆老婆的。”折素假意嗔怪了一句,脸上浮现出两团不可捉摸的红晕。
“后来……你和他置气,我见你不开心就来哄你,你骂我,可我也乐意。后来你骂着骂着便也就不骂了,再后来……你说嫁我。我高兴坏了,可我知道你心里喜欢的还是他,但我却和我自己说,这就是一个梦,我呆在里面不出来,也是不要紧的。”
“别说了……”一旁的折素早已泣不成声,“你现在先得养好身体,桓阳一定能救你的,咱们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折素啊……”茂生沉沉地叹息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呢?”
当你还爱着别人的时候,你骗自己说你不爱他;当你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别人的时候,你骗自己说是他负了你;当你后悔的时候,你骗自己铁了心;当你感到羞愧的时候,你骗自己是有骨气……如今,当我要死了,你还骗自己我还能活下去。
“折素,师尊也好,师弟也好,我也好,我们事事都宠着你,顺着你;那并不是因为亏欠。”
那只是因为我们都爱你。
“我死以后,带着我的骨灰会朝晖谷,我已经把那里当做了我的老家。”
然后,你也走出你封闭的世界,看看外面的风景,是多么美丽。
“折素,嫁给我,你一定是后悔的,那是个噩梦;但我想说,娶你,是我做得最美的一个梦。”
现在,你的噩梦要醒了,我却愿意独自在美梦里长睡不起。
茂生死于第二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带走了夜的沉寂,他也带着他对人世的一缕眷恋,永远地离开了。
茂生死时面色安详,应是没有受到什么痛苦的折磨。
折素找人将茂生焚了,骨灰装在坛子里。桓阳提出要送她一起回谷,却被她婉言拒绝了。
“我们夫妻俩这些年四处奔波,从来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这一次,就让我好好地单独陪着他,别让他再孤单了。”
折素抱着骨灰坛子,桓阳目送着她上车。临走时,她神色复杂地递给了桓阳一个小锦盒,“拿去救你的小姑娘吧。”折素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骨灰坛,“然后,好好的和她过一辈子。”
“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提那个‘谢’字。”
“呵呵。先生,这旧爱新欢皆在眼前,可是难以取舍?可要少羽帮忙抉择一二?”
唐少羽,来者不善。桓阳皱眉看向四周。
“先生不必张望,南宫姑娘此时想必正和我手下那些个弟子联络感情,谈得欢畅,是没功夫理会先生您的。”唐少羽轻摇这折扇,笑得纯良无害。
“你欲行何事?”桓阳不动声色地将折素护在身后,示意她见机便逃。
“听闻先生有至宝火炎蟾蜍,少羽好奇,想借来观瞻一二,不知先生可舍得割爱。”唐少羽手中折扇转得飞快,“不过若是先生若是不舍得,那少羽也没办法,只好……”
“只好怎样?”
“动手抢喽!”说罢,唐少羽一个飞身,便向桓阳抓来。
“啪!”猛地一声闷响,却是唐少羽被飞来的一个包裹砸中。
“桓阳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折素边喊边向唐少羽扔着东西。唐少羽恼羞成怒,猛地就朝折素丢去一记飞刀,折素一闪,那记飞刀便生生打在了一旁的骨灰坛子上,只听见“啪”得一声脆响,骨灰坛子碎成了碎片,里面的骨灰也洒了一地。
“茂生!”折素像只受伤的母狼一般唐少羽,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疯子,放开!”唐少羽猛击了折素几掌,她的嘴角有鲜血渗出,分不清是唐少羽的还是她自己。折素双目赤红,像疯了一般,死死咬住唐少羽的胳膊,就是不松口。唐少羽又飞踢了她一腿,折素被他打得飞出去好几丈远,可唐少羽也被她生生咬掉一口肉。
“我杀了你!”唐少羽也被激得失了理智,掏出暗器就朝折素打去,密密麻麻如同雨点一般,桓阳心急,忙要去救。却听见那边唐少羽一阵哀嚎,他已是疼得满地打滚,南宫残花及时赶到,生生切下了唐少羽一只手臂。
“折素!”桓阳连忙上前抱起她,折素的脸已经黒紫,不知身中了唐门多少种□□,嘴里不断冒着黑血,危在旦夕。
“师兄……”折素紧紧抓着桓阳的衣袖,“茂生……骨灰……”
“你别说话!”看着折素如此,桓阳心如刀割,忙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为她稳住心脉,“我救你。”
“哎。”折素笑得苦涩,“不必了……我知道的,我是要死了。”她脸上平静无澜,“这样也好,我死后,将我的骨灰,和茂生的放在一起。我们夫妻两个……就不会孤单了!”
“如何!她怎么样!”南宫残花连忙上前探问,她的额上满是汗水,应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死了。”桓阳语气中悲凉无限,“唐少羽呢?”
“他……”南宫残花指向原本,可原本还疼得满地打滚的唐少羽却早已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地血迹。“被他跑了!可恶!”
桓阳抱着折素的尸体,摇晃着起身,指着地上一个锦盒对南宫残花道,“火炎蟾蜍就在里面,它遇水即化,你拿去救小五。”
“那你呢!”南宫残花见桓阳如此,焦急问道。
“师妹的后事,总要我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