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夜阑灯灭[1](1 / 1)
内廷里虽然亦到处是惶惶不安的气氛,好在兵戈之声尚远,在御林军和内侍的控制下还能保持秩序。此时,未央宫内殿里,拓跋吕焦灼地踱着步子,不时望一望窗外的夜色,身旁的两名侍女都是一脸惊恐,生怕这位皇后娘娘又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来。拓跋走到殿门边,想到殿外御林军冰冷的盔甲和兵器,又退回几步。她咬了咬指甲,突地大叫一声:“来人!来人,本宫头疼,疼死了!”
两名宫女马上诚惶诚恐跪下:“娘娘,奴婢去叫御医。”
拓跋吕恨声道:“谁要你们叫御医?我要见皇上!”
“现在陛下无法□□,娘娘再等等吧,等情势稳定了陛下就会过来的。”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脚步声,接着是一阵低语,隐约是韶华宫、刺客、世修君、皇上、护送、中枢殿云云。然后守在门外的军卫撤去了一半,朝着西南的韶华宫去了。
内殿里静了一会。宫女偷偷抬眼看拓跋吕,后者捏紧了拳头站在原地,脸色红了又白,突地“噔噔噔”几步跨到中堂墙边,从屏风后取出彤弓来,发狠支起弓弦,对准宫门外的西南方向,胸脯剧烈起伏着,手指颤抖了半晌才慢慢放下弓来。紧紧抿住下唇,眼里是亮得吓人的光芒。
“你们都下去,本宫想一个人呆着。”
宫女们都求之不得,马上躬身退到了外殿。
王总侍奉命守在外面,中枢殿的暖阁里,只剩下两人。萧御风一脸的倔强,面对清晗质问的眼神不发一言。
“朕先去接左相大人给朕的大礼,你们慢叙。”申璧寒微笑,“萧徵,你跟上。把多余的人都撤了。”
御林军统领看看清晗和萧御风,低头道:“是。”军卫撤去正殿以后,周围一片寂静,清晗站起身,去解萧御风身后的绳子,少年却身子一偏,避开他的手。
“御风,我不想废话,时势已经至此,你再任性下去,不仅可能连小命都丢掉,还会连累你父亲和所有与你秉持同一利益的人。”
萧御风盯着地面,眼神复杂,“也包括你吗?”
清晗有点发怔,随后叹道:“少庄主,你这又是何苦?”
萧御风苦笑了一声,涩声道:“你还能叫我一声少庄主,我很意外。”
“从清晗大哥到义叔,再到世修君,我一直说服自己,你是从来不属于我的。你参与的所有利益之争都有理由,我永远被排除在外。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一直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或者懵懂的过客。一次次面对你的敷衍和掩饰……”他的眼皮颤了一下,“我恨过你,只是更多时候我更恨自己。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遮天的权势,没有绝步的天赋,连过人的胆识和技能都难得,现在我只剩下这些妄想了,也许父亲是对的,只是求不得之寤寐,古来几人能够逃脱?”
“物是人非事事休……我还能再叫你一声清晗大哥么?”他慢慢抬眼对视清晗,目光里是最坦然纯真的痛。
清晗沉默无语。他一直以为是少年轻狂的短暂迷恋到如今却变成如此深刻隐忍的感情,他何德何能?如果让他叫出了口,他这一生或许再也挣脱不了情伤,如果毁了他的这份希望,他以后还有面对真爱的勇气么?以往为达到目的,从来不去管是否留有余地,也无暇顾及他人所想,所有人的所有动机和感情他都可以利用,每一秒都可能发生的变节使他必须时刻把整个棋盘都布置得丝毫不乱,包括自己。
肩上的新伤是不久前用束发的玉簪划破的,敷上药以后,灼热的感觉已经退去不少,颈上的那处疤痕却又隐隐作疼。他怀疑过这些经历的意义,但是他随后冷静地摒弃:这样无意义的怀疑最后会推翻所有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所以,他不敢也不能有所犹豫。
天地之间一过客,白驹过隙,生命的意义其实最经不起推敲。是苦衷还是借口,谁人能说清,亦不必说清。
他看向萧御风的眼神冷下来,这一刻,他回到了那个理智而疏离的清晗。
“萧少庄主,你还是如此经不起琢磨。如若我也像你一般轻信和天真,此时早已死过无数次,更别提坐上世修君的位子。你明白吗?”
清晗突变的态度让萧御风踉跄退了一步,别过脸去。半晌,声音嘶哑:“好……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清晗看着他难堪的侧脸,在心底低叹。这世上最大的悲哀,并不是求不得,而是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轻付的种种思虑。
他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茫茫地想着完美无瑕的那张脸:皇上啊皇上,你又一次成功了。我只懂布局操控人心,你却懂得我。你懂得太深,深得可怕,我怕下一刻的我,已经不能再认得原来的你。
中枢殿里,申璧寒的影子在墙上勾出长长的一线,“派去苏魄府上的人怎么说?”
身前的青衣人隐在暗影里的脸模糊难辨,“苏魄并不在府上,只有卧床的苏钰、一名女子和管家下仆十数人。”
皇帝的手在桌面轻轻敲击几下,“司筠呢?”
“一直没有动静,倒是入夜的时候有个黑衣人拜访了巡城御史张炯,随后一直按兵不动的御林军才进了宫。”
申璧寒若有所思,不一会道:“外城守卫还是李将军的人马么?”
“是。”
挥退了青衣亲卫,皇帝忽然笑了笑,这李骘变滑头了,是想看他是真伤还是假伤,究竟能不能自救呢。好,他就顺了他的意,让他来捡个及时救驾的便宜。看着烛火一会,申璧寒披上熊皮大氅,推门走出,向着乾极殿而去。御林军卫随后紧紧跟上。
外城城门处。高大巍峨的黑色城墙稳如磐石,俯视着京城暗流涌动的夜幕。冰凉的雪粒挟着呼呼风声,声声清脆打在地面。远远的官道上渐渐响起沉闷的“哒哒”声。一骑飞驰而来,到得城门勒马,站在最前的守卫看到,马蹄裹着粗粝防滑的麻布,马上竟然有两个人。随后又有两骑跟随而至,翻身下马。
四人都穿着厚厚的袍子,其中一人摘下兜帽,露出有些发白的清俊脸庞来。
“我是宗正寺主簿苏魄,奉安天爵爷之命,带这几人入城。”说罢,他从腰中掏出令牌来,暗金的龙头闪着幽幽的冷光。
守卫还在犹疑,一直站在最后的那人静静走上来,音若冷泉:“谁是平日负责正门的守城将官?”
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不知为何,那守卫呆了一刻,即与身边人道:“去请付将官来。”
将官赶来时,一脸肃然,远远见了苏魄,道:“苏大人,将军大人有吩咐,入夜以后,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城去。您可以通融,其他人就……实在是抱歉。”
“付将官是吗?”守城将官转眼看向声音的来源,迎着他的目光,一直安静立着的人缓缓掀开了兜帽。瞬间,肃穆的军人张大了嘴,膝盖刚要曲下去,那人道:“什么都不要说,让我们进城就是。”
甫离开城门,苏魄道:“你怎这么肯定守城之人认得你的脸?”
那人一笑,身周仿佛有莹然的光圈淡淡散出:“他就是半个我,换做是我,怎会允许禁军不识天颜这样的危机存在?”他转身看着身后互相搀扶的两人,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十几年如弹指,他一直承受我的痛苦,把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都逼得支离破碎,如今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司筠避开御林军,从后巷回到府上已是戌时一刻,顾不上歇息,掩上门脱下了黑衣,换去衣物,刚扎上袍子的衣带,身后伸来一双手,搂住他的腰,“别去。”
微一停顿,他便欲拨开那双手,不料今日身后的人破天荒的不再顺着他,而是搂得更紧,唇更是从身后吻上他后颈上突出的脊骨,带着滚烫的温度。
安天爵爷的身子颤了一下,暗自后悔怎的忘了拴上门。随后开始挣扎:“放开,骆楚!你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骆楚一言不发,不顾纠纠结结的拉扯,手坚定地把司筠刚穿上的贴身丝衣掰下半边来,露出瘦弱的肩膀。“我只清楚,我不能就这么放你走。”
另一半衣服也掉下来时,司筠终于怒喝:“混账,你疯了么?”
骆楚不说话了,代替的是更加迅速的行动。司筠一向畏寒,一入冬寝室地面和墙壁都铺了厚厚的皮毛。他抱起挣扎的人,迫他面向自己靠在墙上暖暖的绒毛里,不由分说堵住了犹在咒骂的嘴唇。
司筠这下真急了,没来得及想就放口咬了下去。当骆楚舔净嘴角血迹抬头看他时,空气中的血腥味和其他微妙的气流使他意识到,停不下来了。他一咬牙,解开衣带,狠道:“一刻钟给我完事,你这畜生……”还没说罢就抬腿勾住男子健硕的腰臀,对准还有血丝的嘴唇全力啃咬上去。两个人双双倒在地上,如抵死的兽类一般撕扯不休,好像喘息里都是绝望的味道。
冷硬的雹子砸得屋脊叮当作响,约莫两刻钟后,一袭黑衣步出爵府后巷,有些脚步不稳地朝正宫门方向行去。
朝思暮想的情境得到以后,短暂得像是一场春梦,那样不真实。骆楚随意披了中衣,怔怔站在缠绵气息刚刚散去的屋子里,不一会,门外响起一声长长喟叹。他穿上外衣走出去,只见西陵站在院子里观望夜空。
西陵转头看他,面无表情。“煞星临城,将有大难。他回不来了。”
骆楚面色一僵,便要转身追出去。西陵在身后提高了声音:“你帮不了他,这是他自己的宿命。他决定也必须独自面对。”见骆楚停了一会还是往外走,他重重喝道:“骆庄主!即使他回来了,你们还能怎样?火琉璃的药效,你也是清楚的!更别忘了你和他的身份,你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留不住他!”
骆楚霍地转过身,却怔住了。西陵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一丝哀痛。
冷,疼。司筠一边轻车熟路地穿行在窄巷里,一边自嘲。什么位高权重,什么经邦济世,什么情爱冷暖,到了此刻,都像这冰雹一样,落在地上,就被践踏不见,泥泞不堪。对于命运,他坚信得太久也反抗得太久,他真的累了。
而前方,层层拥挤的玄色盔甲和马蹄围着的,是他命运的终点。
出得巷口,席卷而来的喧杀声几乎要把司筠淹没。他从怀中掏出还带热意的机括,轻轻一按,火一样热烈的矿物仰冲而出,京城南面的天空绽开一朵眩目的红色烟火。喧声一顿,都齐齐望向他。
扯下黑衣,下面露出的是绛色的一等爵朝服。今日,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它完完整整穿了出来。
安天爵爷抬头高声道:“司筠在此,请左相大人出面一见。”
中枢殿暖阁里,靠白衣人影最近的灯花又“啪”地爆出一个音节,让合眸的人长睫微动,睁开眼,看向伫在窗前如塑像一般的人,他撑手起身,拉开殿门,雪粒带着寒风吹进来,搓着手的王总侍立刻低头道:“世修君有何吩咐?”
“我要去前朝。”
“这……陛下有吩咐……”
清晗打断他的话:“非常事,君言有所不受。王总侍,你明白的。”
王总侍沉吟,望望屋中,道:“那萧公子呢?”
清晗不再说话,跨出殿门就走。王总侍刚要阻拦,他淡淡道:“陛下命你守在暖阁,违命者有何后果,总侍大人不会不清楚罢?”
看着白色的单薄身形渐渐隐在雪中,王总侍急得团团转,连屋中的人什么时候走到了殿门也未发觉。少年的眼里,淡淡的白衣翻腾成一团火焰,嘶哑着声音寻找出口:“带我去前朝,带我,去,前朝!”
漫天满地的湿冷,仿佛要透过屋子的每一个缝隙钻入,把微弱的暖意全数吞噬。少女茫然地看着床上一直毫无动静的人,眼下的淡青色衬得小巧的瓜子脸越发憔悴。她握住几乎只剩下骨节的手,凉意从手掌直达心底,数不清是第多少次的心悸让眼圈又热起来。
“公子,你醒一醒,你再看看午时吧。你看……午时每天都在布置我们的新房,你的衣服都准备好了……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因为你又瘦了,同心球是我一针一线绣的……绣了几天几夜……苏管家说好丑……你倒是起来看看啊,其实没有那么丑的……”察觉不争气的泪水又掉下来,午时生生想忍住,却还是阻止不了眼里外涌的水气,一股气恨让她干脆扑在被褥上嚎啕大哭,没吃东西又没气力,哭得头晕目眩时,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头上。
抬起头,苏钰眼神清亮地看着她,“再哭就变丑了,我可不娶变丑的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