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天涯海角[3](1 / 1)
天空开始飘起片片雪花,这是京城入冬的的第二场雪,很快就将路边的虬枝踱上几道银妆。
雪花片片落在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苏魄身着单薄的鹅绒衬里衫子静静地垂眸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大理寺卿郁仲长相十分秀气,年龄和苏钰相当,他坐在用厚厚的虎皮垫座的椅子里,冷眼看着天井中跪得一丝不苟、却毫无半点畏敬的人。
洛迟的白色衣衫有些污旧,却并不破烂,他跪在青石的地板上,嘴角噙笑,轻盈的雪花中,悠然自在,仿佛是在等待某位友人来红泥煮酒、寒梅论诗一般。
苏钰站在下堂一旁的座位前,午时随于一侧。他仿似有些神思不属,狱官报了苏魄来见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郁仲向狱官道:“刑堂上怎是可以擅闯的地方,让苏大人稍等,片刻后我就送人出去。”
狱官应了便要走,洛迟忽然笑道:“等等。大人若是让苏魄进来,我可以立即招供所有罪状,绝对让你对皇上有个交待。”
郁仲冷冷看他一眼,堂下的少卿已经喝道:“放肆!大理寺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来提要求?你招或不招,下场都只有一个,你看着办吧!”
洛迟对这些话毫不理会,只是直视着大理寺卿,但笑不语,那般闲适的表情倒让少卿气得红了脸。
郁仲也对这般直视不讳的目光感到诧异,他沉默思索一会,转头对一旁候命的狱官道:“苏主簿掌管宗室事务,作为陪审也有律例可循,让他进来罢。”
苏钰像是突然回魂过来,喝道:“慢着!”他看洛迟一眼,飞快地道:“廷尉大人所说之事,我也要负一半责任,”说着肃颜往洛迟那边迈出一步,“说到认罪,我也难辞其咎。”堂上顿时一静,洛迟的笑渐渐敛了起来,一直坐着没什么表情的郁仲也微微皱起眉头。
苏钰还要移步,却被午时死死扯住。他回头对她笑一笑,凉凉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温柔却坚决地掰开她的手指,接着缓缓走到跪着的洛迟身前,斜斜一掀衣摆,屈膝落在冷硬的地上。
“洛当家的与深水山庄结盟,是我推波助澜;苏府的倾颓,也是我和萧庄主联手铸成。”
“不!”午时叫出声来,便要上前拉苏钰的身子,却被副官和一众侍卫拦下。郁仲一挥手,她便被推出了审讯大堂,缚了手封住嘴,送入堂侧的厢房。
郁仲以手撑面,冷然地看着苏钰,道:“既如此,便说说看,你做这些的动机是什么?”
苏钰淡然:“很简单。”
“自我父亲为了母亲放弃偌大家业之时,江南苏家便有衰减之势,更兼二弟金陵为家,我已经知道无法挽回。我二弟是人中俊杰,再怎样的祸事都能全身而退,我却只求能苟延不多的余生。此时我便找到洛当家的,共谋一条退路,与萧深水结盟,亦是我的初衷。”
洛迟的表情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一直静静地看着苏钰仰首陈述的侧影,那仿佛是一个柔亮的光亮之源,吸引他所有的兴味和注目,丝丝入扣,挽带成结。
郁仲的表情却有些阴沉,手指紧紧掐在颊边,道:“苏钰,这些话所包含的后果,你可想好了?”
雪花越来越大片地飘落,落在青石光滑的表面不再融化不见,而是堆成几处不均匀的苍白,一望而生凌凌的寒意。苏钰的脸被雪光映射,泛出隐隐的冷光,“寺正大人,如此大狱,我所说每一句,自然都是确凿可证,”说着,他转头看向洛迟,“洛当家的,这证词,可与实情吻合?”
洛迟定定地回视苏钰,半晌才开口:“地上太凉。”
苏钰一愣,下一刻手已经被握住。在地上跪了这许久,洛迟的手还是热的,暖意不减。苏钰瘦长的手指捏在他掌里就如花梗一般,似乎随时可以融折而断。他忽的措不及防靠近苏钰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实情?如果苏公子是想以这种方式报答我,就大可不必。”
苏钰也轻声道:“不,这不仅仅是报答。”停顿一会,“去往丰都城的路太过孤单,若是结伴而行,或许我们都能甘愿一些。”话音甫落,他觉洛迟的手紧了紧,于是淡淡一笑,“当年家父欠你的,便由我一并还了罢。这是我唯一能给的了你的。”
这最后一句话终于使洛迟的神色微变,他蹙了蹙眉峰,看向姿势还是未变的郁仲。
郁仲难得地没有阻止两人在堂上的窃语,手指在颊边摩挲一会,起身道:“先让人犯和证人休息一会,稍后再审。”
司直将苏钰带往另一侧厢房,而洛迟则由狱丞收入堂后的囚室。郁仲束手踱出讯问的后院,进了前堂,见了站在雪地里的苏魄,咧出一个笑,道:“苏大人,怎的在外面站着呢,快进来。”
苏魄的头上身上都是莹然的白色,倾长的身躯不动不摇,在雪地里仿佛就是与身后的琼枝同生一般。他轻轻掸去肩上的雪花,道:“廷尉衙门积威素重,没有大理寺卿的许可,就是皇上也难以跨入一步,而况门前的狱官大人如此尽职,我怎么敢擅自进堂?”
郁仲笑笑,竟然走上前来拉起苏魄的手,并肩走进堂,道:“苏大人这话说得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接口了,”接着偏头对一侧狱官道:“去厢房请证人过来。”
狱官去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却是独自折回来,禀道:“证人说,审讯完毕之前,他不见任何人。”
苏魄眼神一凝,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狱官看他一眼,并未立刻答话。郁仲见状道:“你尽可以如实回答苏大人。”那狱官这才说道:“他说,他现在是重罪在身,不能牵连任何人,让来见他的人即刻回去,”说到这里犹豫一下,一会儿才续道:“他说最好是让来见他的人忘记他,去寻真正值得去见的人,做真正想做的事。”
郁仲看着苏魄,后者的神情瞬间有些僵硬,脸上的线条都绷紧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压迫感向外淡淡透出来。郁仲挥手让狱官下去,他明了这种气息,习武之人动念的煞气,以往在刑堂上也不是没有感受过。看来,苏魄是真正在乎这位兄长。
只是,苏钰方才的态度,注定是不能脱罪了。
自皇帝册妃大典遇刺以后,大理寺和刑部便被授命审理江南苏府毁于一夕之案。本来,这些案件是属于扬州州牧所管辖范围,自可以悄无声息地了了。然由于皇上对江南世家地位的承认及给予的特权,使朝廷得以有理由直接介入此事。如果洛迟和苏钰都认了这“勾结成党,营私谋逆”的大狱,萧深水头一个脱不了干系。以深水山庄为首的江南大族从此便真正是大势已去,式微败落只是迟早的事。
当今皇上的这一局棋,终于演成围城之势,另半壁江湖画轴在手,终可以坐拥天下。
郁仲的思绪被内院一声尖刻的哭喊打断。
狱官还来不及阻拦,苏魄已经甩了袍子下摆,如风一般冲将进去,越过后院的刑堂,暗淡的天光下,午时被大理寺少卿及一干狱官阻住,怔怔地靠在廊柱上,死死地看着囚室里的两人。
苏钰被洛迟横抱着,他牙白披风下的衣袍上沾满了刺目的腥红,整个人本就瘦削,蜷缩在披风下面,看起来更是轻如蝉衣,脆弱得下一刻就要化作雪花飘飞而去。洛迟抬起眼,目光穿过人群看着苏魄,声音如深夜里浮在水面的冰霜:“二弟,这里太冷,我叫不醒我媳妇儿。我们能不能去一个暖和的地方?”
京城偌大的一场雪,几家欢喜几家愁。贵胄富贾推窗吟诵着瑞雪丰年时,朱门外的街巷里,却有几个生命永远留在了冬天。世态炎凉,原来总是冷暖自知。
司筠身着貂皮大氅,独骑迎风,雪花几欲迷人眼,他却彷如不觉,只催着马匹加速疾驰,终于在城门处发现了一骑正要离城的背影。
“皇仲父大人,请留步!”
马上的两人都回过头来。司筠翻身下马,平日里缩在裘衣绒毯里最怕冷的人,却连钻入颈中的雪粒都顾不得,踩着积了已有寸许的雪,上前道:“皇仲父大人,臣请您再救皇上一次!”
裹在厚厚棉袍下的嫣如婕还在呆愣,一旁的司绝尘摘下斗篷的帽檐,下马来,道:“皇仲父大人已然乘鹤,爵爷你认错人了。”
司筠看一眼他,转头对嫣如婕道:“皇上的命运悬于一线,您若还是皇仲父,臣便恳请您留下来再救皇上一次;你若不是,我不会阻止你和绝尘离开。”
司绝尘握住嫣如婕垂在身侧的手,扶他下马。嫣如婕抬头,好像在看着长街尽头的皇城大门,良久才往司绝尘身上靠了靠,垂下眸子道:“爵爷,小民是一介残废之身,无德无能,当不起您的恳请。”
司筠眉头一耸,注视雪地里相拥相扶的两人一会,一言不发转头便欲走向自个的坐骑。却在此时,嫣如婕细弱的声音又传来。“小寒他……怎么了?”
司筠按在腰侧调军令牌上的手慢慢松开,转头淡淡地道:“你们今日走了,便是与他永诀。”
嫣如婕沉默一会,道:“我要怎么做?”
蟠龙殿里柔暖如春,地龙的温度熏得明黄帐顶都似在热意里摇动。床上的两具光裸躯体陷在厚厚被褥中,这一刻的时光,寂静得如漏壶里无声的水流一般,漠漠的空气里,是两声均匀悠长的呼吸,微小得几乎不闻。
申璧寒撑起头来,窸窣的绸被摩擦声中,他凝视着身侧合着眸子还在沉睡的清晗。他们之间这样宁和的境况,有多久不曾有了?好像自从千幽山门里受了他那一掌一剑,跌落在扶月池水里,之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弃和远走。即使还有爱,也是爱得痛苦而寂寞。
“清师兄。”他低喃出声,却见清晗秀气的眉峰微微一拧。
倾身过去,靠在瘦削修长的身躯上,长臂一伸揽住腰际,他又低唤一句:“无紫,你醒着罢?”见清晗没有避开,他索性往颈侧那道淡淡的疤痕吻下。这次,清晗终于偏头躲过,声音沉重而嘶哑:“放开我。”
申璧寒道:“你觉得有可能么?”接着又把没有实现的轻薄继续下去。
清晗僵硬道:“皇上,您的爱好就是肆意猥亵像我这般毫无反抗之力的男人么?”
申璧寒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不,我的爱好是每晚和你交颈厮缠,抵足而眠。”
清晗欲抬起腿来踹他一脚,却酸软得连移动一下都万分艰难,不由涨红了脸,呼吸急促起来,羞赧之下口不择言骂了一句:“混……混蛋!”却不料这软绵绵的一句不是发嗔缺胜似发嗔,听得申璧寒咧唇一笑,道:“想不想做更混蛋的事?”
清晗咬牙,正要挣扎,门外传来王总侍急切的声音:“皇后娘娘,陛下还没起呢,您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然后是女子欢快清脆的声音:“嘘!我只是看看皇上,不会吵醒他的。”
趁着申璧寒一顿的功夫,清晗翻身便要下床,却在下一刻便被轻轻巧巧捞回去。申璧寒在他耳边温柔道:“你想光着身子见皇后?好好躺着,什么都别说。”清晗还待挣脱,却听门扇被推开的声音。他一惊,只得咬唇停下动作,乖乖卧在申璧寒怀里。
拓跋吕把一脸“完了”表情的王总侍推在门外,轻轻合上门扉。轻手轻脚往龙床走来的时候,背对她的申璧寒懒懒道:“皇后来了,怎的不通报一声,这些奴才,该拖下去斩了。”
拓跋吕吃了一吓,立定了道:“原来皇上醒着……是我执意要进来的,不关任何人的事。”
申璧寒转过身面对她,丝被滑下胸膛,发丝垂泻,神情慵然,完美的脸庞真对得上“珠玉当前,秀色倾城”八字。
拓跋吕一怔,不知为何,即使见惯了塞外那些敞胸露背的豪爽汉子,这一刻的她也有些慌乱,心头如小鹿一般乱跳,蓦地,她看到申璧寒身后背着的另一副肩膀,失声:“咦?皇上身后的人,是谁?”
申璧寒道:“他是朕此生最爱之人。”
拓跋吕又是一怔,见她有一丝不悦神情,下一刻脸上却全是好奇,走近了些,问道:“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