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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梨花已落(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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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钗楼

三岁,每日看名家画作,家族珍品,识字更是从各种涉及丹青的入手,好几次想躲过训练,被发现后是严厉惩罚及更繁重的学习。

四岁时,他能把双手平举,在相距指宽、订满绣花针的板儿之间保持半个时辰,无伤。

五岁时,能一眼辨出松烟墨及油烟墨,对制砚的木及漆的种类了若指掌。

六岁时,勾笔,甩笔,黄朱青白,画遍了飞的,爬的,游的,走的。每每练到手指僵硬,肩背麻木。

七岁时,工笔写意、白描泼墨、无不英俊秀丽,意气风发。

八岁时,人画如一,神形兼具。

清晗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案几上,一方砚台里,陈墨发出一种特殊久远的气味。

一种只有在徽州清家才可能出现的气味。

徽州清家,由来一直是丹青世家,几任的宫廷画师几乎都来自这里。清家的幼童,自小就接受严格到甚至骇人听闻的训练。

这种芳香中带着微甜微苦的味道,只存在于一个地方。曾经,伴他走过少时的八年光阴。

年深日久被磨得圆润的青石地板,黑白峦迭的高墙,洒下四方光亮的天井。中堂下的太师椅安静的立着。微暗的天色里,三进的院子四处弥漫着似乎从地底升腾而上的凉气。似乎,神色冷冷的幼童又从自己身体里走出来,走到那个同样冷冷的世界。

苏魄,你究竟知道我的多少事情?

心里有些纷乱,似乎有一支他极力扼制的芽正在破土,每束新生的根系都在动摇本来坚硬如石的堡垒,他迟疑的在心的角落看着这只芽,不知道该踩碎它,还是呵护它,可是无论是选择哪一样,他目前的世界都会因此再次颠覆。

这样的颠覆,他经历了三次。这次,会是正确的吗?

走前几步,他仔细的看着案上。

笔筒,墨床,书镇。

宣纸上赫然一个“晗”字。本该是潇洒淋漓,但写的人显然下笔时心绪游移,因而每一笔落脚都犹豫不决,显得难以形容的含意未尽。

清晗转过案几,执笔,沉吟一会,一个萧字自如而就。

“……我以为,你会写我的名字。”

放笔的手顿了一下,清晗抬头望去,苏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案前,微笑看他。

白衫绣着淡淡的青色螭纹,玉簪束发,水气幽游。比起上次相见,似乎是一点都没有变。

“你变了很多。”

“是吗?”苏魄一愣,继而眼神复杂的一笑,“我还特地换了一套与我们上一次见面十分相似的衣服。有如此明显么?”

“人总是会变的,这么久的时间一毫不变的人,岂不就是变得最大的人?”清晗的眼睛澈净如渊,迎视着苏魄的目光。一面浅笑,一面伸出右手,却在两人中间半空停住。

苏魄没有再说话。两人静静僵持了一刻。

千幽一别,两年的时间。眼神与眼神之间,有太多说不出来的情愫。清晗禁不住垂下眼睑,为什么?

不该的,两年间他的拒不相见,该是恨我的,却为什么他的眼里,那些心痛和炽热都那么真实?真实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卷上自己身来。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欲往后退一步。

未曾料,苏魄在这一瞬间捉住了清晗垂下的手,一带,不轻不重隔着案几把他揽入怀中。

由于重心前移,清晗的另一只手反射性的扶上桌案表面,触到冰凉的玉质书镇,就在同时,耳边传来呼吸特有的潮湿热度。

有一忽的慌张,刚有喝斥的念头,却被心底另一个声音阻止了。

让他抱着吧,就此一次,全身心的沉浸在这种从不曾忘记的温暖里。或许,以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心在潮冷的地方浸了很久,真是很想在这种温暖的怀里吸取一点点能支持下去的东西。

苏魄紧紧的抱着怀中这副肩膀,心中浪起千层。他凑上近在唇边的耳廓,“你瘦的不成样了。”

清晗一个颤栗,勉强笑笑,“这么久不见,错觉罢了。”

苏魄沉默了一会。

清晗正在想这样的姿势能持续多久,突地感到耳廓上一阵刺痒。接着,那刺痒慢慢持续到耳垂,腮边。渐渐脸上都能感到呼吸的热力。

心头一凛,不,不能再沉溺下去了。在书镇上有些沁凉的手,本想抚上他的背,改为拍上他的脸。

“苏二公子,请自重。”清晗的声音似也沾了一些寒气,凉的。

苏魄在一瞬间感到了这个房间里最冷厉的气流,失望地放开怀里的温度。

“抱歉,是我太失态了。”少顷,转过身来时,早已经是苏家一家之主,一贯的微笑,向身后对清晗做个请势,“椅上已经换了最暖和的羽垫,坐。”

清晗眼里的光暗了暗,走到裹了软锦的椅前坐下。

“我知道你和萧公子的来意,”苏魄一掀白袍后摆,看也不看清晗,像是想迅速了结一桩债务一般的开门见山,“你带了什么筹码,来取我十二钗的名头地契?”

苏魄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我的筹码……你知道的……”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还有什么不能的?我用所有去换你的坠落,应该而且值得。

精神刚刚松弛一点,清晗却开始隐隐约约感到尾椎骨以下的疼痛,一阵一阵,冷汗细细渗出,昨晚,萧深水的粗鲁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恰在此时,丹田内一股的绞痛毫无预期的升起,想是昨夜的过度疲累,竟然让这旧伤提早钻了空子。

于是,本来凝聚在胸口要说话的那点力气,竟然都散的无影无踪。他徒劳地想保持清醒,头却开始发晕,眼前的事务都模糊难辨。

说苏魄没有一点赌气的成分在话里面,是不可能的。在他叫自己“苏二公子”那时,心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像是突然被拧在一起,颜色难名。纷繁的思绪凝在笔尖,看到那个飘逸流畅的“萧”字,心底郁郁,半晌,他才意识到清晗那边已没有了声息。

为他盖好被子,狠狠放帐离去。在外间的花窗下,苏魄要深呼吸好几次,才止住把檀木桌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的冲动。

拖着这样的身子来和我谈判,很好,清晗,你很有种。

让人拖着这样的身子来谈判,很好,萧深水,你很聪明。

“混账!”还是忍不住一拳击在壁柱上,窗棂都微微的震动。

遥想两年之前,历历在目。

那时的千幽山门,门主渊之非的仙逝及渊子寒之死使其早已是空有外表的空壳,往日令人畏惧的机关天险,成了心怀诡道之辈觊觎、高踞庙堂之君忧虑的理由。他不否认他是前者,所以皇帝欲先得灭千幽山门,他早有准备。然而,接应的急信投了一封又一封,清晗拒不踏出千幽山门半步。

当初计划好的一切就因为此而全盘搁置。

他不在意靑螭楼的弟兄们所被告知的“接手北地咽喉”的命令全成了无用功,他们早已经是一个聚在一起的信念,而不仅仅是一支训练精良的队伍。他也不在乎挑衅了本不该相干却有了利益盟约的皇权显贵,武林事武林决,皇帝位子还没坐热的申璧寒就有十个“司命”,也奈何不了他。

他只不能忍受被当成利用的工具。

那夜,目睹自若的从申璧寒身后走出来的人,他在心里笑得苦涩。背信?欺骗?反悔的是“白鹤使清无紫”,不是“清晗”。乱世里的赌,从来没有固定结局。

以为清晗从此以后便平步青云,或者至少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那么,他亦不想去打扰他的生活。如今他在眼前了,却是这个样子。

撩开纱帐,坐在床沿,此时才得仔细看着两年不见的脸庞,仍然是他手下的水墨画一样清丽的五官,只是脸色有些灰青,清减的两颊更衬出鼻梁秀挺,睫羽浓密,在昏迷中还在微蹙的眉头,难以置信的柔弱——苏魄咬牙,千难万难。

为什么你如此不知珍惜自己?为什么离开皇都来金陵?

然而他也知道,这些问题都没有结果。若非这个人固执己愿,谁能逼他至此?

“区区一个十二钗,你要我给你就是。”苏魄轻轻捋开垂在清晗脸侧的发丝,“可你真的想要的,是什么?我给不给得起?要怎样你才能放弃这种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的生活?”

清晗眉头皱的更紧,睫毛动了动。慢慢的,他睁开眼,眼里在昏迷的短短时间里迅速生出几道血丝,前一刻还清明的眼光暗淡的惊人。

苏魄看着他,不闪不避,眼光恨不得穿透那双从未见过的毫无活意的眼睛,把后面隐藏的东西都看个清楚。

“我……”

清晗刚刚发出一个沙哑的单音节,就被打断。“你受的是什么伤?除了下身,你的体内似乎有一种潜伏很久的旧疾,我不能确知那是什么。”

清晗的脸有一刹那的可疑红晕,然而很快镇定的和苏魄对视,刚挣扎着要坐起身来,被苏魄按住。

苏魄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得更加严实,没有了笑意,轮廓分明的脸有一种明显的压迫力,道:“你伤好之后,我把十二钗及在金陵一切经营都划归深水山庄,苏家的势力全部撤离金陵,在这之前,你乖乖养伤,不许出房间一步。”

清晗的眼光仍然无光,却死死的盯着苏魄。固执的吓人。“……为什么?”

“我说是我在金陵呆厌了,你信吗?”

看清晗幽暗难名的眸子还是盯着自己不放,苏魄低咒一声。“你知道我为的是谁。难道我会为萧深水那老贼不成?”

清晗闭闭眼睛,睁开时眼里有种奇异的期望,“苏魄,现在的我,是代表萧深水,你尽可以开出你的条件。”

苏魄手下一顿。隔开清晗的一头长发,拥他入怀,“不要说了。”

清晗默不做声让他搂着。眼里的光在明灭中闪烁。

“天涯海角,如影相随。”

“恩?”

“如果你还看得起这个承诺,这次是真的。这是……我唯一能开给你的条件。”

这话说的有点急促,苏魄捏着清晗的肩膀看他的眼睛,暗色的瞳仁,隐隐约约的疼痛和坚决。

忍不住低下头,吻住干涩的唇瓣。这次,清晗没有拒绝。

天暗风凉,烛残,心却难明。

苏魄,天涯?天涯是何处?我的天涯,早已与千幽山门共陨。如果时间能等我,或许这个承诺还有实现的希望,可是这没有结局的希望,你真的能等吗。你能明白,我所有的决定和期望吗?如果不能,我又怎么忍心让你一直等下去?我能给你的,或许只能是最后一次的欺骗。

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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