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乱云(1 / 1)
“好了,玉儿,你去歇着,有事我再唤你。”
“是,主子。”
听得女子关上房门,脚步声向殿侧厢房而去,嫣如婕啪的合上佛经。捏紧了手中的笔。手中所执的笔在纸面上划出长长的一撇,他却仿如不觉。
思绪从未如此纷乱。推开纸笔,再也写不下去。
旧人旧事全非。二十九年的坚持,前朝覆了,仇恨淡了,世上的一切不想亦无法再看下去,也许就已经快要到头了。死,只是轮回的一种,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让人接受。但是,还是放不下一个人。
和清晗的见面并没有让他释怀。昔日的白鹤使依然是冷冷淡淡,猜不透他心里所想。申儿,你把清无紫看的如此之重,他迟早会由你心头的一根针,变成刺穿你的一把匕。
他是清仪的儿子,他的再生恩人之子。清无紫的身上,有清仪深刻的影子。清仪隐忍淡笑外表下的狠厉决绝,清无紫继承了就算没有九成,也有七成。而申璧寒,全天下你都可握在手中,但只要他在你身边,你就开始看不清楚。
清无紫,他的存在是所有的变数。我却不明白,为何每个人在恨他恨得不能自己的时候,还不能对他下得手去。你是,绝尘是,我是,也许,遥远千里之外的某个人,也是。清无紫,说到亡国惑主,你绝对能比我做得更好。
檀香倾绕,冷夜推窗,墙上的佛言句句是修身养性,却字字笔锋狷利,无声的看着素织云锦褥上的男子。屏风的暗影里,两眼深处,是化不去的冰凌雪迹。
嫣如婕生于前明两百一十七年六月,他的父亲嫣长蓝被处决之前的一刻。
嫣长蓝,湖州府人,前明两百一十七年科举殿试前三甲之首。皇帝召见文武鼎甲时,对其才貌行止皆惊为天人,钦点为探花。并且有留其在宫中任职之意。不料被嫣长蓝委婉谢绝。皇帝无法,只压下公文,让嫣长蓝在京城驿馆住下。
在驿馆,每日行动都有侍卫监视,嫣长蓝十分苦闷。这时,时任宫廷画师的清仪暗地里书信慰藉,虽未见面,却让嫣长蓝的焦虑纾解不少。一时两人在纸上互诉惺惺之意,清仪的书信成了嫣长蓝对未来的寄托,日日企盼,心向往之。
终于,皇帝赐嫣长蓝御前四品司笔之职,昭即日起进宫侍奉。嫣长蓝不从,上书依据明律例指出皇帝此举大违礼法,却一去无音信。无奈之下,只得奉旨进宫。
一去宫门深似海,几回魂梦无地送。
两个月后,御前司笔以刺杀皇帝的罪名被处斩。嫣长蓝被处决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脸上利器划出的伤痕触目惊心。任往日是如何如玉风华,这时连监斩官都不愿多看一眼。
清仪给远在湖州府的嫣李氏写了密信。嫣长蓝的发妻,他的母亲,典当家宅赶来京城时,夫君已是冰冷的一具尸骨。泣血留书一封后,嫣氏在破庙里悬梁而亡。四日后,清仪寻到此处。是时,嫣氏的尸首已经腐败得面目难辨,襁褓里的嫣如婕却奇迹般的还气息尚存。
当时,王朝上下享乐奢靡之风盛行,皇帝好笙歌,喜围猎,画艺卓绝的清仪因擅长描画宴猎场面而深得皇帝欢心。所以当他恳请皇帝让他把家乡的妻子接来京城同住时,皇帝二话不说便恩准了。
清夫人把嫣家幼儿视为己出,直到抚养到五岁,清家长子清晗出生。清晗出生以后就被带回徽州,此后嫣如婕再没有这位小他五岁的弟弟的消息。
前明两百三十二年,皇帝五十寿诞。京城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皆聚集宴庆。席间,十五岁的嫣如婕身着宫装,以清仪之女清如婕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皇帝眼前。从此,他如愿以偿把清如婕三个字嵌进皇帝的记忆里。皇帝在韶华宫里和清仪赏月。他说:“爱卿,朕对你的女儿,甚是中意。”
宴后第三天,左相夫人邀请清仪至相府作画。画罢,司酋似笑非笑对清仪说:“寿宴上先生的千金惊鸿一瞥,陛下对伊人魂牵梦萦,欲立刻纳其为妃。先生很快就要平步青云啊。”
清仪躬身:“左相大人,蒙陛下厚爱,小女却并不想入宫。”
“哦?”司酋不动声色,“可是已经有了中意的子弟?先生若不介意,本相倒想做回月老。”
清仪淡淡的眉眼一低,忽然双膝一曲,跪在司酋面前。
“小女仰慕大人已久,左相大人若不嫌弃,小女愿入相府侍奉。”
司酋没有立刻回答,只说,“先生请先起来。”
清仪没有动。柔软的白衫在冷硬的地板上显得有些尖锐的刺眼。
司酋道,“本相年近不惑,只怕委屈了先生的爱女。”
清仪低着头,司酋看不到他的表情。“左相大人,清仪只要您一句话。”
司酋转到他身后,仔细的看那幅墨迹刚刚干透的图。“好,清仪,本相答应你就是。你起来。”
清仪行了叩首之礼,站起身来,“谢左相大人成全。”
司酋笑道,“来人,备车送清先生回宫。”
两个月后,相府的马车停在家门的那个晚上,清仪执酒相送,默默看嫣如婕素装挽发,盖上红色宫纱,跨上马车,忽然,车上的人转过头,隔着红纱道:“父亲的如海恩情,如婕今生无以为报,只望来世能衔草结环,终生不负。”
清仪怔在漆光暗哑的门扇前,痴痴的望并骑的马儿扬蹄而去。什么是恩,什么是仇?如婕,你的背负太重,司酋会教会你一切的。
秋风落,寒露起,清夫人默默为清仪披上外衣,关上门,用极低的声音说:“晗儿今年该有十岁了,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若是也和你是一样性子,却如何是好?”
清仪擦擦眼睛,走入中庭。选作宫廷画师之时,听说前任师兄因生得俊美不堪昏君□□而自尽,清仪毫不犹豫便在脸上画上一刀。嫣长蓝是如何死的,他亦最清楚不过。拒绝昏君的占有,下场就是如此。这个朝代,已经从权力中心开始,完全腐烂变臭,毫无任何希望。唯一的办法,就是推翻它。而左相司酋权倾朝野,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嫣如婕是一颗棋子,用得好了,便能成为司酋的一把利器。
“快了,晗儿就快能好好的生活下去,不用过和我一样的日子。”抱住依入怀中的妻子,清仪的脸在窗里射出的微弱灯光下,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平日骇人的额角到颌下的疤痕,让这美丽更添一股凌厉之色。
清仪千算万算,却独独算不到清晗命里的渊子寒。这注定了一切情势正往他不能估计的地方滑去。
灯火如昼的相府。嫣如婕摘下红纱,褪下外袍,看到司酋眼里的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愕然。
自本朝废右相后,因皇帝对左相明显的依赖,司酋门下庞大的文官系统渐渐形成,武将里,常年镇守边关重镇的上将军及国都二尉都曾是他主考提拔。这个人,是他现在唯一能寄托的力量。
离别前,清仪说,星月光逝,民心异动,外族虎视,改朝迫在眉睫。而这,不仅仅是为了你死去的爹。也是为了你自己。前不能苟且于京城,后不能无颜回湖州,天只给了你唯一一条路——你只能义无反顾。
“你是嫣长蓝的儿子。”
嫣如婕被司酋捏着茶杯盖漫不经心吐出的八个字钉在原地。瞬间脑中转过千百种说辞及应对,全身肌肉都紧绷起来。
“让我感知到你的情绪变化,你已经输了一步。”司酋放下茶杯,笑吟吟望向嫣如婕。
嫣如婕不禁退后一步,额上有细细的汗珠沁出。老狐狸还是老狐狸,现在,他已经成了那只他最痛恨的兔子。虽然他死都不会承认。此情此景,只能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以不变应万变。
“放心,小兔子,自你出现在皇上寿宴上时,你心所想,我都一清二楚。只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清仪就这么急着把一块未雕琢完成的璞玉丢到了熔炉?”
嫣如婕决定铤而走险。他用尽量镇定的声音道:“不经脱胎换骨,无以成大业之材。”
“哦?”司酋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单薄的少年。嫣如婕的眼睛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有一种几乎不顾一切的热切。司酋抚须一笑,暗暗点头。
“好。我就让你脱胎换骨。”
等到嫣如婕见识了什么叫司酋所说的脱胎换骨后,才知道,清仪让他受的苦,实在不值一提。
高温的药浴让身体愈来愈匀称修长,却几乎每次都让他昏厥过去。每次指尖的茧子被药液泡软撕扯下来以后,指头就愈加纤细幼嫩,然而第二天握剑时就会越加的疼痛难忍。司酋偶尔会来他住的独院,考他兵书《诡道》的背诵及分析,错一处,针刺大穴,至于刺哪个穴位,完全看司酋当日心情而定。相府有专门的地下机关室,凶险万分的破除行动,嫣如婕咬着牙一一完成。他安慰自己,等到身体麻木就好了。在灵魂里的仇恨积压到极限时,他就砍去院中老槐树的一根枝桠,劈木成截,成块,成条,成丝,成屑。两年后,槐树秃得只剩主干时,司酋对他说:“黄金做的鸟,离凤凰还有一步……那就是浴火重生。我有的,是权,而你要去争的,是心。没有经历真正的风雨,你得不到力量。去吧,我让我儿绝尘和你一起。”
这时,正是千幽山门三年一度招选药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