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离开之前(1 / 1)
冬天过去地很快,白雪皑皑,都在日光下金灿灿的华丽转身,给春天留下初生的萌芽,破土而出,那微弱的呼吸,总有一天会变得强壮,等到夏天,成了绿浪,摇旗呐喊。
冰雪消融,却是最冷的时刻,那种湿冷,侵入骨髓凉彻心扉,可以刺骨钻心。
眼前,就是草长莺飞,烟花三月看烟雨,随波逐流的小舟上,那些文人骚客,又该高谈何种阔论,那些江湖剑侠,又该唏嘘哪家恩怨。夺宝大会上,又该出现哪些稀世奇宝,引得世人啧啧称叹。
但是,一定会比去年逊色罢,最嚣张的两人都缺席了,一切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精彩依旧精彩,却没有意外了。精彩的寂寞,也不过如此。
月莫湖起了涟漪,一圈圈漾开来,又消失,一如那天下,动荡之后又归于平静,然而那底下的汹涌,几人看见。
司马家的易主,欧阳家与紫宸楼的姻亲已定,蒋雨同欧阳蓉和宁子辰的爱恨情仇,不雪阁几大分部的暴露,甚至于北姜的蠢蠢欲动……短短数月,无一日安歇。有些是刻意为之,有些只是巧合,却又像齿轮一般契合在一起,唯有天意之说。
然而一向爱凑热闹的江凌渡已无暇再管,此刻,她只想找到寒笑笑——
所有人都是那样认为的。多说红颜祸水,蓝颜又何尝不是呢?连我行我素恣意妄为的江凌渡,都沦陷了,失了自我。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断她的思绪,一抹白色渐入眼角。
“阿凌,咳咳——”
“你的风寒可好些了?”
宁子辰掩着唇又咳了几声,浅浅笑着,藏不住眉宇间的无奈和疲惫,一向清明温和的眸子蒙了层雾,像宝石蒙尘。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他未曾有过如此力不从心的时候,也许有一次,那也是三年多前了,成为变相的阶下囚,却依旧和她淡笑从容完成约定,也无伤大雅。可是如今,依旧是败在同一个人手里,怪自己太轻信么?他又何曾真的托付过真的信过,还不是败在她手里?
“承蒙照顾了,阿、凌。”恨吗?恨不起来。这个位置上的人,都是独孤求败的,尽管这个失败来得有些突然。又或,算失败么?聪明如他,他也不知道该称这次事件为什么。江凌渡给了他一个难题,是站在白剑和杨旭那边,骗她,带她绕圈子,还是老老实实交出一切有关于寒笑笑的信息?为此,她可以不择手段,只是有意无意透露出不雪阁的一些风声,就已经让她和吹雪措手不及焦头烂额了,如若她大肆宣扬曾经的冯潇便是如今的宁子辰,若是她将不雪阁总部及若干重要干部的讯息散布出去,又该是怎样的浩劫。他怎会一直就认为她是无害的呢,他只是一直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却忘了她狠起来,比谁都狠,恰如其分地狠,绝不会给他第二条路走。他的警觉性究竟去哪了?
于是他宁愿无视白剑的百般劝阻,宁愿开罪当今圣上,也必须为她铺好所有的道路。
果然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不谢。应该的,不是么?”灿然一笑,干净磊落,毫无愧色,“三月天暖就出发罢。”
“我会做好万全准备。你所说的药,我也从那株白梅树下取来了。咳咳,但是此去至少两年,路途遥远,你明明知道白剑身怀异术可以带你直达他身边,又何苦——”
“不,我不知道。”
宁子辰微一愣怔,她明明都知道,白剑的事,沉水教的事,甚至金耀人的存在,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作出一副急切寻找寒笑笑下落的样子,作出一副沦陷无可自拔的样子,不理江湖事。他们却不知,这其中多少事都是她策划的……
她从何处知道的,白剑不可能,寒笑笑么,朱珩么?可是既然要离开,既然打定主意不想她找到他,又为何要告诉她那么多呢?
诸多疑问,她只字不提,他一向就看不透江凌渡这个人,如今,更扑朔迷离。她似乎是要去做什么事,心头,总有些异样的感觉弥散开来。
“不要多想。我只是,不想浪费你们一片好心罢了。若我不那样做,杨旭那边,白剑那边,你又如何交代得起?”
“是么?接受别人的好意?给我一个台阶?”该说是冠冕堂皇还是运筹帷幄?
江凌渡不语,任发丝缭乱了双眼,曾经她排斥任何人的好意,厌恶,感怀身世,也不是一种顾影自怜么?蓦然回首,当时江凌渡,又何尝不是另一个司马婉晚?只是幸而,她一开始便不如意了,容不得她的各种无理取闹,她只能变得聪明,仅此而已。
可是如今,她决定要珍惜,甚至是盲目地珍惜,她可以全盘接受。欣然。
拒绝别人,何尝不是在拒绝自己呢?接受别人,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宽容?
其实杨旭,是真的爱她罢,爱着一个叫江凌渡的人,可是她错过了,如今再无可能了。她也是爱他的罢,毕竟,他们那样像。可是她能给的爱,只是离开。变作他心头一根刺,变作他登高时可以遥望的一个点,变作他永久的遗憾,午夜梦回,那心痛,一遍遍提醒他,即使得到天下,终究也有得不到的东西。什么叫遗憾,什么叫心痛,永远也忘不了……
这是她所能给的,最好的爱。
而白剑,她必须成为他的信仰,他的等待,也必须为他寻找到新的代替物……
“好好对欧阳蓉,她会是你得力的臂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结束了原本的沉默,又开始另一种沉默。
宁子辰微微蹙着眉,“我有分寸。”身形一闪,消失在视线里。
扬首,那遥远的天际,那粼粼的月莫湖,很远,很近。
这一生,她遇见了三个男子,给了她截然不同的爱,一个,她不知道自己爱了,一个在爱上之前便夭折了,一个……
“老大——”
怯怯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江凌渡微诧,为何他出现在身后竟是丝毫未曾注意?果真是练武奇才,一年而已,已至如此境界。
“蓝岚?怎么了?”
“老大——你一定要去寻笑笑么?”
“是啊。你不想去?”
蓝岚负手而立,声音虽未脱稚嫩,那一副样子却是少年老成,眉心微拢,抿了唇道:“不——只是,既然他不辞而别,杳无音讯,定是不想被我们寻到,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这个问题,还是蓝岚第一个问她。朱璃懵懂,只晓得四处游玩并不在意缘由;青痕和白剑,宁子辰和吹雪,都太过聪明,心里明白了便不会出口;至于他人,一知半解,自以为聪明,又怎会多问。
只有蓝岚,会问她这个问题。
可是她又该如何回答。是敷衍么?扮演仙女,告诉他一个童话,童话里的公主去寻找王子,然后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thehappyending?
那她宁愿诚实,即使他此刻未必懂得。
“蓝岚,这世上,总会有一个人,你想同他永远在一起,不是爱情,不是亲情,不是友情。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创造,爱恨,恩怨,都可以——但是那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无法用任何善意或恶意的谎言伪装。和他在一起,你会觉得完整,而不会迷失自我,像两个半圆,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那条界限却始终存在,甚至因为黑白的对比,而愈加明显。那个人,不分性别,不论生死,只要他呼唤,你就一定听得见。”
蓝岚似懂未懂,他才八岁,如何能懂,只能明白她意有所指,“所以笑笑在找你么?”
江凌渡弯着唇笑着,他却见不到,那种惊艳而宁静的美,宛如日光下绿翡翠的晶莹剔透,“不——是我在找他。”
蓝岚的眉头蹙得更紧,脑子里反反复复重复着她的话,却像纠缠的线团那样愈来愈乱。
“也许你会懂,也许你不会懂,也许你一生都在追求,却求而不得,也许就在你身边。那是遇见的事,不是创造的事。不是想爱就爱了,不是执着就能拥有。”
“我不懂——”
“不懂最好。一旦懂了,一切都变味了。除非你遇到——”
“如果我遇到——”蓝岚一瞬失了神,如果遇到了,他该怎样……不知为何,虽然不明白,他的心却一下一下跳得很厉害,虽然不明白,可是那种模模糊糊如白团一样的情感却似乎已经融入了生命融入了骨血。
江凌渡也一怔,她如何为蓝岚做决定呢?有人会将它视如粪土,有人将它视为人生追求,而她,只是恰好遇到,又恰好不愿放手,她又如何左右他人的生活。
“要么,宁愿背弃世界也不要背弃她,要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她还是那样说了。她是极至的,中庸之道,平衡之说,历来不在她的考量范围。这种虚幻而真实的情感,摇摆不定,只会伤害自己,对于蓝岚来说,更是。要么,彻底地伤害别人,要么,彻底地伤害自己,只有极至,才能让他走下去。不迷惘不徘徊,也许这,便是她给他的最好礼物。
无神空洞的眼竟然在这一瞬,有了光彩。
战栗,兴奋,恐惧,激动……各种极至的情感汹涌而来,原本黑暗的生活突然变亮。即便不明白,情感这种东西却是意识的触摸。
这的确是江凌渡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但是未曾想过,会不会某一天,他走上另一个极至,一边彻底地伤害别人,一边彻底地伤害自己……
一阵风突然卷走空气里静止的温暖,去得很远,也许还会再见,带着它的疑问卷土重来,“如果你遇到了——”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天很高,云很淡,漫山遍野的月苌花悠闲地开着,在南风里变作白浪,飞舞的红色裙裾湮没在那些浓淡不一的白色背景里,他心上的月苌花,开了,又零落,香气缭绕着,似有似无,却是比任何一种味道都长久。
那是,很久,很久以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