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重云山人(1 / 1)
开始忙乎起来,一共有六十八名病人,但大夫却只有十二个,自愿来照顾病人的也只有七名,还要考虑到轮流值班问题,早晚都必须有人醒着,凌若雨排出一张值班表也是颇为费心。最终敲定,每日七个大夫四个志愿者当值,每个人都多工作半天,这样应该还可以,但即使这样平摊下来,每个大夫要照顾十个病人,每个志愿者要照顾十八个……人手好紧缺……凌若雨无力望天。况且,她在这里也不能待许久,这样下去会穿帮的,最多再过三四天,她便要先日夜兼程赶回去了。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柳地瘟疫这件事并没有耽搁很久,洛飞赶来得也很及时,所以目前为止,并没有传染扩大的危险,邻城也做了预防工作,且眼下没有发现染病之人。这大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每一日的饮食,药的份量,物品的清洁,都有严格的控制,医护人员也有严格的休息时间,洛飞几人最担心的便是这稀缺的医护人员也倒下,那到时便不是少一两个人那么简单的事了。
等一下,不知道芙兰的医药技术发展到何种程度了?凌若雨忽然的拍案而起,惹得洛云投来一记冷眼。讪讪一笑,凌若雨环望周围一圈,如果是平行世界的话,这个时候的西方医药技术也还未发展到那个地步吧?
哎……
“别一惊一乍的。”洛云冷冷抛了一句话过来。
凌若雨幽怨的望向他,“是~”
总之现在只能看天意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曾经,有一本《剑桥医典》放在她眼前,她不懂得好好珍惜,现在追悔莫及,此情只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啊,已惘然!
哎……
洛云翻了个白眼,继续煎药。
“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你却用他来翻白眼——”凌若雨看着洛云,惋惜道。
眼角突突地跳,洛云握紧了手里的大蒲扇,无视之。手下力道一大,烟雾便向凌若雨飘去,呛得她直咳。
“何人大胆冒充老夫,快给老夫乖乖滚出来!”忽然,风生水起的一声,惊得凌若雨不觉抖了一抖。
僵硬的转过身,墙头,一个——穿白大褂的人?!
“短命鬼?”白大褂直直望向凌若雨,脑袋一歪,吐出这三个字来。
凌若雨脑子有一瞬呈真空状态,不论是他的衣着还是他的言辞,都把她深深地雷到了——
瞬即飞身上了墙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亲昵道,“嘿,兄弟,哪里来的?知道□□么?知道小布什么?”
白大褂触电般转过头,“短命鬼,知道九幺幺(911)么?知道汶川地震么?”
凌若雨郑重地点头,“兄弟,断背山么?”
白大褂挑眉,低低道,“滚——”
心里的一些疑惑却瞬时了然——难怪会有口罩,手套,白醋消毒之类的传闻。
“您老、人、家、是重云山人?”凌若雨摸着下巴打量他,也就是个少年,骨骼惊奇,是个练武的好料子,呼吸绵长,体内至少有几十年的内力,不简单啊——
重云这才想起来意,本是想来看看自己的好徒儿的,半路却听到谣言说重云山人早就到了柳城,还是奉安南王爷之命来的,这也太岂有此理了吧?到底是哪个混球胆敢冒充他重云,还败坏他的名声?还有自己的那两个好徒儿,竟然都不晓得阻止一下?据说还是飞儿引荐的?真是师门不幸,出了这两个孽障!本来的担心,全都化为一腔怒气,今日定要好好教训那三个不知好歹的家伙!
“师傅?”下面是洛飞既惊且喜的声音。
重云往下一看,鼓了腮帮子,纵身一跃,便顺带给他一记毛栗子。
凌若雨看得傻掉,洛飞被揍——这个场景她一定会好好铭记在心的。
“师傅——你怎么来了。”洛飞依旧面不改色,手里还端了一碗药,竟然没洒一滴,看来是习以为常了。
“我再不来!就要天下大乱了!说,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冒充我!”
“我~”
凌若雨平稳着地,挑衅地看向重云。
“短命鬼,是你?”
“短命鬼,师傅,什么意思?”洛飞这下有些急了,抓了重云的袖子,“她怎么了?”
重云挑了眉看洛飞,早就看出短命鬼是女子,却没想到自己的好徒儿竟然已经着了道儿了,怪不得都不替自己辟谣,哎,真是徒大不中留啊。还好,还有一个徒儿。
“他是老不死,别人当然都是短命鬼喽~对吧,老不死?”凌若雨倾身扮了个鬼脸,一脸的欠揍。
“哼!短命鬼!”重云也同她扮了个鬼脸,还吐舌头。
凌若雨顿时觉得这家伙太可爱了,段玉的外表,老顽童的性格——怎么像四不像呢……说得文艺些,便是个杂文。
洛飞却对那个“短命鬼”耿耿于怀,总觉得事情不是凌若雨说的那样……
“对了,云儿呢?”重云四下张望了下,目光落在那边煎药的洛云身上,眼神一凛,身子一晃便到了跟前,抓起他的手,“你不是云儿,你是他弟弟洛霄!你怎么会有他的内力!”
“见过山人,家兄承蒙照顾。”
“我是说,云儿呢?他怎么了?”早已不复方才的顽劣,紧绷的神经,敏锐的眼神,让人无处遁形。
“云儿,死了。”回答他的是洛飞。
“你说什么?云儿死了?怎么死的?谁杀了他?呜哇——”他哭了。嚎啕大哭。
老泪纵横?——这是凌若雨臆想的。
“老不死,别像个姑娘似的哭呀!来,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做人!”凌若雨又勾了他的肩,很爷们地道。
“短命鬼,呜呜,你知道啥呀——我就收了这两个徒弟,一个授医,一个授武,掏心掏肺,啊啊,现在倒好,一声不响便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师门不幸啊师门不幸!”说罢,便往凌若雨身上蹭,鼻涕眼泪一大把。
凌若雨嫌弃地用食指推推他的头,发现这是徒劳的,无奈望向洛飞,半垂的眼睑,如海般深沉,无奈,沉痛,全在那一双眼里。
口罩遮了大半的脸,掩住那噙着笑的嘴角。
一个人,至痛至伤的时候,大约都是这样微笑的罢?
直到月上柳树梢的时候,重云才停下来,两只眼睛肿的跟核桃似的,布满血丝,声音也哑了。凌若雨小心地给他擦着清凉膏。好歹也是同乡,出门在外,互相照顾下也是应该的。
“短命鬼,你可喜欢飞儿?”
“我结婚了。”
“结了可以离。”
“洛飞也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
“什么!?”重云竖了起来,还当不当他当师傅?怎么什么事都不告诉他?重新坐下,幽幽叹口气,“哎,徒大不中留。”这其中一定有故事,罢了,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个儿解决去。
“老不死,你本职是医生么?”
“是啊。短命鬼呢?”
“学生。”
“你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真真的短命鬼。”
凌若雨苦笑,“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命么。真真的老不死。”
“要是可以,我倒宁愿将我的寿命悉数给你。把世间都看够了,还有什么意思。只是答应了他——哎,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凌若雨只是轻笑,“死过一次的人,早就看够了这世界。话说,你是怎么穿越过来的?”
重云细细回想起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时间如细水长流把尖锐的情感都磨平了,只记得前因后果,失了自己。
“豪门纷争,牵连无辜。那时,我只是一名颇有名气的医生,接手了一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大富豪,我一直视那次机会为飞黄腾达的契机,费尽心力制定医疗计划,结果他却因为误服药物而死亡。他的家属谴责我,说我和人狼狈为奸,收取钱财谋害病人毫无医德,最终医院顶不住各方压力,将我开除,警察也调查我,一时间,大大小小医院无人敢用我。平白含冤又走投无路,我便只好学了屈原投江了。一晃醒来,浑身湿漉漉的,却是到了另一个世界,身子也不是自己的。当时觉得自己太冲动,现在想来,只觉得福祸相依。”
“你说的那个富豪,不会正好姓江吧?”
重云凝眉回忆了一下,“好像是,那件事,闹得挺大。”
“是啊,很大。你走了倒是耳根清净一了百了,那个和你狼狈为奸的人,却不得不流落异国。”
“那个孩子也够可怜,妈妈是小三——”
“闭嘴!你知道什么!”手里的瓶子应声碎裂,瓷片扎入手掌,一股股的血顺着掌纹蔓延开来,刺疼,清凉膏作用其上,火辣辣的。她的声音低低的,似在极力克制着某些情绪。
“短命鬼,你——”重云睁大了双眼,记忆里的那个孩子,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别人冷冷地看她,她也冷冷地看别人。却是瞧不出任何情绪。关于她的种种谣言,他都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作为一个医者,他唯一肯定的是,这个孩子活不久。那个人走的那一天,一群家属围上来指责他,只有她,站在人群外,第一次,对他笑,笑得那么纯真,双眼澄澈地像未被污染的溪水,好像圣经里的天使,纯白透明的笑,却也是第一次,让他觉得医院这种地方阴森森地恐怖。之后,他们便被绑在了一起。一十五岁少女,为争家产指使知名医生谋害亲生父亲。报纸头条是这样的。
“若雨!你流血了!”耳边是洛飞急切的声音,毫无知觉的手掌被捧起。“云儿,药箱!”
洛云赶紧去取药箱来,洛飞仔细地夹出碎片,用清水洗去清凉膏,上金疮药,缠绷带,额角的汗密密的,一脸疼惜。正是痛在她身疼在他心。
“怎么这般不小心。”
“没事。都是老不死害的。”抬眸,直直看入重云的眼,“你要补偿我。”
“若雨——”洛飞使了个颜色,重云山人从来只凭自己的意志行事,谁也强求不得。
“好,我答应你。”
洛飞诧异地望向重云山人,师傅他,答应了?这下,水面也可以浮秤砣,白日也能现星辰了。
“你就留下来尽你所能发光发热照顾病人阻止瘟疫吧。”
“好说。不过,这里不需要你,你还是该回哪回哪去吧。”
难得的一脸严肃,洛飞猜不透重云究竟在想什么。
“好。我明天便走。”
得到这句话。洛飞竟也是松了口气。虽然不见会不可遏止地想她,但是让她留在这里,他更担心更不舍。
是夜,凌若雨床边人影一闪,一只小匣子稳稳落于枕边。那道黑影摇摇头正待要走——
“等一下。章字欣。”
黑影想,不该叹气的,就那么电光火石之间,便误了事。
“你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不过是不是有些没大没小啊?”
“呵呵,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怎能忘记?”言语间却丝毫不是恨意,而是十足的调侃。
“说罢,什么事?”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把你的所学全教授于洛飞?现在,那些染病之人就不用受如此多的苦了。”
“事情,分可为与不可为,医术,也有可授与不可授。有些事情,永远只能是奇迹、传说,不能做了寻常。你做的那些,已经够了,给人鱼不如教人渔,不是么?”
凌若雨沉吟,心中记下他的话,“受教了。”
一阵风,重云离开。凌若雨打开匣子,里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十粒药。
十年么?再加上手里五颗风息。至少还能活上二十来年呢。
“世上没有偶然,只有必然。”他乡遇故交,也是注定吧。
看来老天爷,真的待我不薄。凌若雨如此想着,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