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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试玉(3)(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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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风波恶

等谢朗说完,铁泓便在纸上连着线条,一边分析,“明远,依你所说以及账册中的记载,张保贪墨军饷粮草,其中一部分是……”他顿了

顿,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续道:“为了掩盖贪贿行迹,他指使邵师爷将账册烧毁,邵师爷怕自己有一天被杀人灭口,烧了假账册,将真账册

藏了起来。张保却始终不放心,恰好神锐军士兵去抢了粮草,于是张保的心腹趁乱杀了邵师爷,嫁祸给章海,制造了‘哗变’。裴无忌为保部

下,同时也为了希望朝廷查清真相,这才带着神锐军去了大峨谷,同时还可以防御丹军可能发起的攻击。你找到账册,却被发现了踪迹,遭到

追杀……”

他看着纸上的字与线条,冷哼一声,慢慢地画了一个箭头,直指向正中间那个圆圈。

谢朗心中欣慰,知道他已弄清了全部的事实,便不再多说。铁泓叹道:“明远,你来得太及时了。我正一筹莫展,为抓不到张保的罪证而

发愁。还不得不收下他送的歌妓,装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引他自动上钩。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原来如此。”谢朗笑道:“我就在嘀咕,铁叔叔高风亮节,定不是这样的人。”

铁泓忽然板起脸,道:“其实,有时你铁叔叔也是会收下贪官污吏送上的银子的。”

谢朗一愣。铁泓象少年般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呵呵一笑,“反正他们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我就收了来入国库,顺便充当他们的罪证。”

谢朗深觉这位铁叔叔远没有爹那么迂腐和囿于成规,与自己十分投契,喜得心痒痒的,开玩笑道:“铁叔叔,要不是您和我爹平辈,我便

要和您结拜了。”

铁泓哈哈大笑,“洒脱中不失刚直,勇猛无畏却心思细密。悯怀有子如此,足以慰怀啊!”

二人正笑时,忽听到院门口传来争执的声音,似是铁思挡住了什么人的来访。铁泓眉头一皱,已听一人高声叫道:“御史大人,下官有军

国要事告知大人!”

谢朗依稀听出,此人正是那安南道的县令。

铁泓想了想,道:“不能让他们起疑心。明远,你先回避一下。”

“好。”谢朗四处看了看,这是一间用来会客的屋子,没什么好藏身的地方。铁泓将账册递给他,再往上面指了指。谢朗忙将账册放在怀

中,再从屋角的楼梯拾级而上,藏到了用来储物的阁楼之中。

阁楼十分矮小,谢朗无法坐直身子,只得躺在了楼板上。听得下面那县令踏进门来,铁泓吩咐铁思出去。过得一阵,便听到铁泓拉长了的

声音,“刘县令,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你说的军国要事吗?”

那刘县令嘿嘿笑,“大人,您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您乃国之柱石,您的身体健康自然就是军国要事。一点薄仪,帮大人补补身子,请

大人笑纳。”

铁泓笑了笑,似是将那银票收了下来,县令喜得声音都发颤,“那下官就不打搅大人休息。下官告退,下官告退。”

“嗯。”铁泓威严十足地自鼻中发声,县令退出屋子,带上了房门。

谢朗等了一阵,未见铁泓相唤,只怕县令还未走远,便耐心等待。下面窸窸窣窣,似是铁泓正把玩着那些银票,谢朗几乎就要笑出声来。

一个县令的年俸不过三百两银子,这刘县令一出手行贿便是三万两,根本无需证据,便可直接治他一个贪赃之罪。铁叔叔这一手,不知有多少

贪官自动撞上来,倒也妙极。

再等一阵,下面没了声响,却仍不听铁泓相唤,谢朗忽然涌上强烈的不安。他忍不住爬出阁楼,自楼梯口探头,屋内却已是一片漆黑。

“铁叔叔。”谢朗轻声唤道。

不见铁泓回应。

谢朗心头涌上一丝莫名的恐惧,爬下楼梯,擦燃火摺子,顺手点燃烛台,却见铁泓正背对着自己坐在椅中,似在低头沉思。

谢朗松了口气,将烛台放在楼梯上,走了过去,“铁叔叔。”

可铁泓似乎还沉浸在思虑之中,仍然没有出声。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夜枭的鸣叫,谢朗全身毛骨悚然,他急跃至铁泓身边,低头一看,只见铁泓面色僵青,双目圆睁望着前方,嘴角一丝乌

黑的血迹!

谢朗本能地将手指放到铁泓鼻前,骇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铁叔叔!”

铁泓唇边的血迹尚未完全凝结,谢朗猛然抬头,冲出屋子,跃上墙头,四顾而望,可白雪寂寂、夜色苍濛,哪还有凶手的踪迹?

他在墙头呆立,脑中一片混乱。正在这时,院门被大力推开,铁思冲了进来,他直冲到屋中,看清屋内景象,失声哭道:“大人!”

谢朗也跃回屋中,正要说话,只听脚步声大作,又有数人冲了进来,从服饰看,正是这安南道的县令和师爷等人。那县令颤声喝道:“何

方贼子?竟敢谋害御史大人?!”

铁思抬头,怒道:“谢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谢、谢、谢将军……”县令吓得腿肚子直哆嗦,同时眼珠子四处转。

忽然又有人从屋外冲了进来,穿的是十府捕头的皂衣。他冲到铁泓面前,跺脚道:“来迟一步!来迟一步!”

县令吓得弯下腰去,“郑、郑捕头……”

那郑捕头猛然抬手,指向谢朗,“来人啊,将凶手拿下!”

随着他的喝声,十余名差役冲进屋中。谢朗心痛铁泓之死,一时不及分辩,眼见两名差役挥舞着铁链冲来,右腿急速踢出,差役便皆跌倒

在地。

“误会……”谢朗刚说出两个字,又有两人冲了上来。他苦笑一声,向后一闪,本以为能闪开这两名普通差役的攻击,却被随后而至的两

道如迅雷般的寒光吓得胆肝俱裂。电光火石间,他提起全部的真气急跃而起,险险躲过一剑,却再躲不过另一剑,左腿血光迸溅,痛哼一声,

跌落在地!

一道身影如闪电般扑来,直取谢朗胸前。

谢朗本能地捂上胸口,用力按住那本账册,在地上连续数个翻滚,只听“咯嚓”连声,他身后的桌椅接连被击得粉碎。

谢朗想不到十府捕头手下竟有这等高手,眼下自己被误认为杀害铁泓的凶手,误认倒不要紧,日后可以辩明,可这郑捕头显然是张保的心

腹,想夺取自己怀中的账册,万一账册被夺,自己被杀,又如何替神锐军洗清冤屈呢?

念及此,他猛然咬牙,一声暴喝,作势要冲向屋外,众差役齐齐拦截,谢朗趁机扭身扑向屋角的楼梯!他顺手一带,烛台倾覆,屋内陷于

一片黑暗。众人惊呼声中,谢朗已自阁楼的小窗穿了出去。他忍着左腿剧痛,攀上屋顶,提起全部真气,施展轻功,一溜烟地往城外疾奔。

身后有五人紧缀而来,轻功竟都不在他之下。谢朗大急,在城外的树林中左拐右躲,左腿愈加疼痛,鲜血涔涔而下。他强行忍住,可再奔

一阵,真气渐感不继,眼前也渐渐眩晕,身后之人仍紧缀不舍。

这般追追逃逃,直奔到晨曦微现,忽见前方一条小河,河面上一座石桥,桥下河水尚未冰封。桥前的石碑上,刻着“安南”二字,正是安

南道的界桥。

石桥边十余株野菊,迎着这秋天早来的风雪,开得正艳。

空中雪花如柳絮飞舞,河边的野草都被雪压得低下了头,更衬得那十余株野菊刚劲不阿、傲然不群。

谢朗眼前一阵眩晕,身形摇晃了一下,那浅黄色的菊影慢慢扩大,他摸了摸怀中的账册,喃喃唤了声,“蘅姐!”忽然纵身跳下石桥。

追赶的几名黑衣人齐声怒喝,赶到石桥边,已只见河水卷着碎雪急涌向东。其中一人怒道:“分头追!”

五人分头追出百余步,那为首之人又猛然醒悟,回过头来,唤道:“桥底下!”

随着他的喝声,果然便见谢朗从石桥下钻出来。为首的黑衣人狞笑一声,“想调虎离山,没门!”五人再度向石桥围拢。

谢朗撒腿狂奔,黑衣人紧缀不舍,从黎明直追到正午,眼见前方山丘上有一座破旧不堪的寺庙,谢朗直冲过去。

正在这时,空中忽传来一声高亢的雕鸣,一道白影急冲而下,五名黑衣人猝不及防,暴喝着躲闪,在雪地上狼狈翻滚,才避过白雕凌厉的

攻击!

谢朗在庙门前转过身,哈哈大笑,“乖儿子,你总算赶回来了!干得不赖!”

大白厉声而叫,飞到谢朗肩头,凶狠地注视着又逐渐逼过来的黑衣人。

“姓谢的!交出东西,饶你不死!”为首之人脸上有道长长的刀疤,冷笑起来分外狰狞。

谢朗这时已将庙前泥塑手中的长戟执在手上,他右手握戟,左手叉腰,居高临下地望着五名黑衣人,好象长缨在手、银甲在身,面对着千

军万马,血染战袍,却仍傲然而立。

“要东西,就拿你们的命来换吧!”

“臭小子!给你活路你不走,不要怪兄弟们不客气了!”为首的黑衣人将手一挥,五人各展招式,攻了过来。

谢朗暴喝一声,手中长戟如风轮般狂转起来。黑衣人都素闻“涑阳小谢”枪法如神,不由都退开两步,谢朗长戟一扫,将庙前泥塑扫落石

阶,泥土四溅,灰尘满天,他趁机跃入寺庙,“嘭”地一声,关上了庙门。只听声音大作,显见他正搬来东西,将门抵住。

黑衣人们互望一眼,为首之人不敢翻墙而入,怕成为活靶子,想了想,道:“老四、老五,你们守后门。老二,你掩护,等会我和老三将

门撞开,我们一起攻进去。死都不能让他逃了!”

“臭小子,现在才回来!你老子都快没命了!”

谢朗靠着殿中已破烂不堪的泥菩萨,大口喘气。大白看着他,叫了一声。

“嘭嘭”连声,挡着庙门的几个泥塑已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被人用树干撞开。

谢朗看见大白脚爪上绑着一个小竹筒,知道是平王的回信,可现在这般危急,哪还来得及取下细看,更不能落在对方手中。他咬咬牙,撕

下一大块白色的内衫,拿起香炉中残余的佛香,迅速在白布上写下一行字:

蘅姐,明年今日,请到安南桥头,为我丢一束菊花。

他看着这一行字,眼睛微微潮湿,轻轻地唤了声,“蘅姐……”

庙门摇摇欲坠,谢朗猛然闭上双眼,又睁开来,迅速将布条结结实实地绑在大白爪上,向着西方连做手势,又连喝三声,“小黑!小黑!

小黑!”

大白急速振翅,可刚飞起来,它又落下,雕目中满是不舍,恋恋地望着谢朗。谢朗用最严厉的语气再喝一声,“小黑!去!”

大白终于昂首而叫,扇动双翅,冲向云霄。

“嘭”声巨响,庙门轰然倒下,黑衣人舞着兵刃直冲进来,眼见大白冲上半空,其中一人奋力掷出手中长剑,剑刃擦着大白的爪子划过,

又呛然掉落。

大白凄厉地叫了声,在空中急速盘旋两圈,向西飞去。

一名黑衣人欲待追出,为首之人喝住他,“那鸟没把东西带走,别管了!”

这时,后门的黑衣人也跃了过来。五人看向正依着菩萨坐在地上、满身血迹、剧烈喘气的谢朗,全神戒备,一步步逼近。

谢朗看着他们,呵呵而笑,左腿伤口处仿佛灼烤般刺痛,他却越笑越大声。

待五人走得近了,谢朗忽然站起。正午的阳光从殿顶的破洞处洒下来,照在他身上,豪气勃发、英姿凛凛。

他傲视着五名黑衣人,将长戟用力一拄,怒喝声如晴天惊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狗崽子们,不怕死的就来吧!”

五七、如今得窥书中秘

孤山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

甫过乞巧节,便落了一场秋雨,山间寒意渐浓,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每年的七月也是天清阁弟子们大考的日子。除了考核各自选修的功课,各字系弟子之间也将举行竞赛,从中选出优胜者,予以褒奖。特别

优秀的,将提为长老阁备选,给予登“天一楼”饱览珍籍秘典的机会。

这日比赛完毕,各字系弟子从学堂纷拥而出。乾字系弟子欢呼雀跃,震字系今年一局之差再度败北,十分不服,见乾字系诸人得意洋洋,

不免出言讥讽。

“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阁主照顾你们,让你们偷看了秘籍,才赢了我们,太不公平了!”

“就是,阁主太偏心了,只顾着你们乾字系!”

“不公平!凭什么阁主只能由乾字系的人担任?天清阁这么多有名望的长老,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年轻女子当阁主?!怕就怕她不堪胜任啊

!”有的话语更是难听。

乾字系弟子向来以天清阁嫡宗而自傲,一听便怒了,纷纷还击。

“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你们敢不服?!”

“阁主天纵奇才,故阁主才委以重任,哪里不堪胜任了?”

“阁主当年妙解陛下难题,又找出《寰宇志》,献给朝廷,有大功于社稷国家。你们说说,哪位长老比得上阁主?”

眼见双方吵得热闹,从学堂抱着试卷出来的几名授课长老怒喝道:“都想关禁闭不成?!”

弟子们不敢再吵,恨恨的互相瞪眼,纷纷走向学舍。

一名六十上下的长老看着他们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声,道:“说起来,还是阁主太年轻了啊,又是女子,德望不足服众。”

另一名长老也嘀咕道:“就是。按理说,《寰宇志》是天清阁的珍宝,理应由我们天清阁珍藏保管才是。她倒好,为了讨好朝廷,全献了

出去,唉……”

数名长老齐齐摇头,叹息而去。

“哼!老不死的,只会在背后说坏话。有本事,论道比武的时候赢了三姐啊!怎么就没见你们赢一次?”

薛定自桂花树上跳下,望着长老们的身影,“呸”地吐出口水。

他转身往主阁走去,兀自愤恨不平,回头做着鬼脸。走出几步,险些撞上一人。他急忙往右躲闪,偏生那人竟如影随形,又挡在他面前,

他真气一岔,“唉呀”跌倒在地。

他不用抬头也知来者是谁,立马跪在地上。

“你今天提前交卷,想是胸有成竹,能考头名?”薛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定涎着脸笑,慢慢将右手伸出来。薛蘅怒道:“打你白费我的力气。去,到娘的灵前跪着。”

薛定爬起来,走出几步,终忍不住回头道:“三姐,年年考试都是那些死脑筋的题目,能不能换点新鲜花样?”

“等你考了头名,再来和我说这话不迟。”

“可我就是不喜欢这些啊!我觉得,学东西一定要喜欢才去学,不要苦着自己、勉强自己。若是学得痛苦,不如不学!”

见薛蘅面色一下子沉下来,薛定象猴子般蹿上花坛,往供奉着历代阁主牌位的思贤堂跑去。

薛蘅呆呆地站在原地。

似曾相识的话语,同样飞扬跳脱的少年……

她慢慢地后退两步,坐在花坛边,微抬着头,看向东方晴朗天空中纷乱的云朵。双腿几近麻木,她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却见薛忱正在

花坛那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薛蘅勉力一笑,过去替他推轮椅,问道:“仁心堂的考试也结束了?”

薛忱微笑不语,快到风庐时,忽然开口,“其实阿定说得也有道理,年年都是那些僵古不化的题目,难怪他厌烦。一旦厌烦,必定是学不

好的。”

“我也知道……”薛蘅轻叹一声,道:“可这是历代祖师定下的规矩,长老们又一意坚持,我提出过数次,他们都表示反对,连大哥和四

妹也不赞成。要改也只能慢慢来。”

她将薛忱推入房中,拿过他书架上的一本《抱朴子?金丹》,坐在桌边,细细翻阅。

薛忱批阅着试卷,间或回头看看薛蘅。薛蘅浑然不觉,看到入神处,信手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画着各式符号。

学舍方向晚餐的钟声敲响,薛忱将羊毫笔搁在笔架上,抬头唤道:“三妹。”

薛蘅不答,眉头紧蹙,看着满纸的炼丹符号,脸色渐转苍白。薛忱觉得有些不对劲,刚要说话,薛蘅忽然剧烈咳嗽,捂着胸口软软地伏在

桌上。

薛忱吓得连声唤道:“三妹,三妹!”急急推了轮椅过去,扶起薛蘅,只见她已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他探了探她的脉搏,急速取来银针,捋起她的衣袖,在心包经的几个穴位上一一扎下。扎下最后一针,目光掠过她细腻光洁的手臂,他心

中一颤,忽然欲伸出手去轻抚这只清瘦的,洁白的,隐现淡淡青筋的手臂。

但最终,他只是把自己的手紧握成拳,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薛蘅很快便醒过来,拭了拭嘴角,衣袖上一道殷红的血迹。她心中一凉,抬起头,薛忱正静默地看着自己。

“二哥,我……”

“你上次受的伤未曾痊愈,就这般劳心。你真的想、想步娘的后尘……”薛忱想起为找《寰宇志》而心力交瘁,最终英年早逝的薛季兰,

一贯淡静的他竟说不下去。

薛蘅从未见过薛忱这般生气,微垂下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二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

“终于不再一个人硬撑,知道找我帮忙了?”薛忱努力板着脸。

薛蘅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只是一个很浅的笑,薛忱的表情一下子便柔和下来,温声道:“你从京城回来之后,便日夜钻研药

草与炼丹之术,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

薛蘅站起来,到廊下看了看,再将门窗紧紧关上。薛忱见她如此郑重,不自禁地清了一下嗓子。

“当当……”夜风送来晚课的铜钟声,伴着弟子们的欢笑,清脆悦耳。桂花香弥漫在整个孤山,一切都是这样美好。

“竟是这样……”薛忱的神情沉郁而凝重。

他靠在轮椅上,过了许久,叹道:“阁志记载,第五代马祖师死于突发疾病,可我一直觉得语焉不详,其中恐怕另有内情,现在看来应是

被逆徒所害。”

“嗯。所幸马祖师预感到阁中将有大乱、弟子中有奸佞之徒,便将这个秘密用暗语写在《山海经》中,又将《寰宇志》藏于密室,这才没

有令其落于奸人之手。”

“难怪后来的历代阁主,都不知道《寰宇志》并不是一本书,而是许多珍籍的合称。也不知道这个……真正的秘密。”薛忱眸子里再度流

露出一些隐忧,没有说下去。

“是,当年祖师爷一时无法炼出琅玕华丹,又怕太祖皇帝杀人灭口,才借口《太微丹书》已经遗失。太祖皇帝亲眼看到《内心医经》上确

实记载那药需以琅玕华丹为药引,这才放了祖师爷出京寻书。不然以太祖多疑刻薄的性子,开国功臣戮杀殆尽,怎么偏偏容下了祖师爷和天清

阁?只是马祖师死于逆徒之手,令这秘密尘封了上百年。”

薛忱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难怪陛下一拿到《寰宇志》,便急着问你对《太微丹书》参透了几分,还夸奖你将阁内珍藏的秘籍也贡

献了出来。”

“祖师爷当初用寻找《太微丹书》换得了天清阁两百多年的安然无恙。可现在,因为不知道这个秘密,我将《寰宇志》全部交了上去,也

给天清阁埋下了隐患。眼下,陛下已拿到了书,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万一……”薛蘅隐有自责之意。

“三妹,你没有做错。若是娘还在世,她也一定会这么做的。你为社稷百姓,将书交给朝廷,释了陛下的猜忌之心。再说,当年祖师爷和

马祖师之前的历代阁主都没能成功,陛下即使集全国之力,一时也不得成功,最终还是要靠我们天清阁。咱们慢慢研究,总要将那琅玕华丹给

炼出来。”薛忱温言安慰。

薛蘅面色却更加沉重,道:“二哥,陛下他这几年对炼丹这般痴迷,说明了什么?”

“莫非……”薛忱惊得双手在轮椅扶手上用力一撑,猛然坐直。他愣怔良久,喃喃道:“朝廷又将是多事之秋了。”

他又转头看向薛蘅,坚决道:“三妹,我们得尽快将琅玕华丹炼制出来,不单是为了天清阁,更为了不让‘楚王之乱’重演。”

薛蘅心下感动,牵动气息,低咳数声。

薛忱眉头微皱,责备道:“我看你是当阁主当久了,不再把我当成你的二哥。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找我商量,若论医术,你能胜得过我吗

?娘说过,我们是手足……”

脚步声由远而近,薛忱停住话语。小坎敲门道:“二公子,药汤煎好了。”

薛蘅忙打开门,接过药水,小坎乐得轻松,笑着离去。

薛蘅将压在心底多日的秘密说了出来,轻松了许多。她蹲下来,替薛忱除去鞋袜,将他瘦弱的双足浸入药水之中。

她低着头,纤长而有力的手指运上几分内力,按上薛忱足底的穴道。

过了许久,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了,她才轻声说了一句。

“我当然记得,娘曾经对我们说过:以后,你们就是手足,有什么事,都要一起担当……”

薛忱听她提起薛季兰,心中一痛,陷入回忆之中。过得片刻,他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看向薛蘅。

“三妹,你记得……”他小心翼翼地探问。

薛蘅等了半天,不见他说下去,抬头疑道:“记得什么?”

薛忱细细地审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你记得——《太微丹书》上炼制琅玕华丹所需的全部丹药吗?”

薛蘅忙道:“我找到《寰宇志》后,只研究了那几本水工、医药及算术的书,对《太微丹书》没有留意。直到陛下试探,我才起了疑心。

破解出马祖师的暗语后,我便连夜去了寰宇院,将琅玕华丹的炼制之法记了下来。可是回来后照着炼制,却始终不得要法。”

“不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薛蘅用力按上薛忱足底的涌泉穴,抬起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丹砂、雄黄、白石英、空青、紫石英、石黛、硝石、石硫黄、阳起石心、云母、金牙石、铅粉、戎盐、雌黄……”薛忱看着丹鼎内焦黑

的一团,皱起了眉头,“没错啊,十四味药石,均按记载的份量,为何还是废了呢?”

薛蘅满头大汗,喘气道:“运火也没错,时刻也不差,问题出在哪里?”

“祖师爷当年天纵奇才,他老人家照着书上所写,都没能炼制出来,那一定是有什么决窍,《太微丹书》上没有记载。”薛忱沉吟道。

见薛蘅似是倦极,他忙道:“你这几天太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咱们再试。”

“可惜这十几炉的丹药了。”

一个多月的炼制,两人费尽心血,却还是没有进展。薛蘅心中涌上一丝焦燥,但又怕薛忱担忧,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丹房。可走到秋思亭

,她便脚步虚浮,再也支撑不住,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掌控了一整日的火候,她的手这刻仿似有千斤重,酸软得似乎要断了一样。

由亭翼望出去的夜空,星月逐渐朦胧。庭际静静,静得能听到胸膛里传出的剧烈心跳声。薛蘅垂手低头,靠着栏杆,咳了两声,慢慢地闭

上了双眼。

夜雾象无形的绳索,将她团团捆住。她微弱地动弹了一下手指,一瞬间夜雾忽然狂躁地翻滚起来,象一座恐怖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只想夺路狂奔。

前方是连绵到天际的金黄,她慌不择路地奔进那一片金黄,可夜雾如影随形,似附骨之蛆,她跌倒在地上,夜雾又幻化成一团浓重的黑影

,发出令人恐怖的笑声,向她压了下来……

“可怜的孩子……”

谁在叹息?

叹息声驱走了黑影,一双眼眸,静静地看着在泥土中辗转挣扎的她。

谁在看着自己?是娘吗?

不,不是娘。娘的眼眸象一泓井水,而这双眼眸,似一团炽热的火焰。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已看了百世千载。

夜鸟自树尖掠过,梧叶飘落,正落在薛蘅肩头。

薛蘅猛地惊醒,一下子坐直,睁开双眼。她抚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地转过头,怔怔地拈起那片枯

黄的梧叶,凝神片刻,手一松,梧叶在空中旋舞,坠落在地。

嘴唇微微翕动,却始终无法唤出一个名字。

她无力地依在栏杆上,慢慢地伸出左手,抚向自己的右肩,那人靠过的地方,温度犹存。

五八、惊见云中字

石径尽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薛蘅恍然清醒,站起来,喝问道:“谁?!”

一个俏丽的面容自花丛后探出来,“三姐!”

“四妹。”薛蘅松了口气,问道:“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眉钻出来,手中握着花锄,笑道:“我想将这株晚香玉移到我房中,书上说晚上移栽最适合,所以就这个时候来了。”

又忙道:“我不会再用它熏衣服了,就栽在屋子外,晚上看书时可以观赏一下,提提神。”

薛蘅看着石径尽头那几丛盛开的晚香玉,默然片刻,双眉逐渐柔和,轻声道:“既是如此,帮我也移一株吧。”

薛眉“啊”了声,呆了片刻,慌忙应了,锄了一株晚香玉,移到盆中,将土细细压实,递给薛蘅。薛蘅接过,道:“你也早点歇着,看书

不要太晚。”

说罢,她用指尖轻柔地碰触了一下晚香玉那碧绿光润的长叶,端着它向竹庐走去。

薛眉望着薛蘅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沉思良久,讶然一笑,摇头自言自语,“难道真的动了春心?”

“眉儿动了春心?”伴着一声轻笑,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墙头落下,一把将她环住,在她耳边迫不及待地厮磨。“知道眉儿动了春心,我就

来了……”

“别、别在这里……”薛眉被推到花丛后,声音转瞬便被吞没。

晚香玉白色的花瓣在夜风中剧烈地摇晃,洒落一地浓香。

“以后可别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我的身手,有人来了还不知道?这样才够刺激。”薛勇替薛眉插上发钗,笑道。

“方才三姐就在这里,你有把握避得过她的耳目?”

薛勇的手顿住,冷哼一声。

薛眉夺过发钗,自己插好了,理了理凌乱的衣衫,想起什么似地轻声一笑,道:“不过,说起三姐,我倒真不相信,她也会……”

“她怎么了?”

薛眉贴到薛勇耳边,轻声说了数句。薛勇露出震惊的神色,嘴张开半天,才道:“不会吧?这个千年道姑也会……”

“错不了。”薛眉眼角眉梢风情万种,双腮晕红,斜了薛勇一眼,“若是以前,我也看不出来。可现在……你是男人,自然不会注意。三

姐以前只有那两三件蓝色粗布衣裳,几年都不曾换过。这次回来以后,居然添置了两套新衣服,虽说那式样颜色我还看不上眼,但比起她以前

穿的,可真有天壤之别。方才她竟然要我也移一株晚香玉给她,说要放在屋子里。还有,她这段时间经常走神,恍恍惚惚的,数次我都见她坐

在窗下发呆,一时微笑、一时苦恼。当初我、我也是这个样子……”

薛勇慢慢地松开了揽着她的双臂,细想一阵,用极轻的声音道:“难道是谢……不会吧?”

“还能有谁?她可只和他接触过。那小将军人长得英俊,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三姐和他孤男寡女,那几个月,不定生出什么事

来了呢。我听小离说,在京城的那段时间,谢朗天天带着三姐游山玩水,形影不离,还口口声声叫她‘蘅姐’。我们这三姐从来冷心冷面,你

可曾见过她对哪个男人这样了?”

薛勇“腾”地站了起来,晚香玉簌簌直摇,花瓣掉落在地。

他心思一转,重新抱住薛眉,压低声音哄道:“好眉儿,你替大哥做一件事情……”他俯身贴在薛眉耳边低语一阵。

“这个啊,很难。”薛眉为难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生性冷僻,跟一块□似的。除了娘和二哥,没人能和她接近,从小就不和我们一

块玩。这么多年了,我还真没看见过。”

“好眉儿,你就想想办法。若真成了事,我心愿达成,必定光明正大地娶你……”

“二哥,快来看!”

薛蘅听到轮椅木轴的轧轧之声,回头招手。薛忱推近,薛蘅将左掌在他面前摊开,略带得意地微笑。

薛忱细细看了一番,疑道:“汞?”

“是。”

“可丹砂中是含有汞的,自古以来,无汞不成丹。”

“不。”薛蘅捻着手指,摇头道:“汞虽是炼丹必用之物,但自古以来,服食丹药暴亡者,也往往是因为汞的原因。我怀疑,我们在炼药

之前,少做了一样事情。”

“什么?”

“抽汞。”

薛忱沉吟道:“三妹的意思,是因为丹砂中含汞太高,导致炼药失败?”

“极有可能。不过,现在难点就在于,抽汞究竟要抽多少分量,才最合适。”

薛忱眼前似见到了一丝光明,道:“不管多少,我们一次次试,总要试到那个合适的分量。只是一定得我们两个人合力才能进行,三妹,

你的身体……”

“我不碍事。”薛蘅眉间隐露兴奋,“虽然难了点,但只要方向没错,总会有进展。”

二人相视一笑,薛忱正要说话,忽听到小坎在外面大呼小叫,“阁主!阁主!小黑发疯了!”

薛蘅急忙走出丹房,只见小黑在铁架子上拼命扑腾,凄厉鸣叫。

自从回到孤山,小黑便始终蔫蔫的,性情却暴燥了许多,前几日还将阁中一位长老的手给抓伤,薛蘅无奈,才将它拴住。这刻见它又这般

反常,仿若不顾一切,她心底蓦地一酸,走过去,正要将小黑抱住,忽然耳边听到远远一声高亢凄厉的雕鸣。她身子一震,猛然抬头,只见东

面天空,一个白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小坎张大了嘴,“天!那不是谢公子养的那家伙吗?”

“嘎!”小黑象疯了一般,极力扇动双翅,无奈被铁链拴住,只能跌落在铁架子上,却仍高昂着头,叫得极大声。

大白越飞越低,薛蘅面色陡然变得苍白,双腿偏偏象被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大白急速坠落,落在小黑身侧。小黑急扑向它,叫声中似充满喜悦。

薛蘅默默地看着大白,许久,冷声道:“小坎,拿鞭子来,把它赶走!”

小坎应了,正要转身,大白凄厉地叫了声,直冲向薛蘅,拼命扑扇着翅膀。薛蘅本待一掌将它击开,忽然瞥见它左爪虚软地垂下,白羽上

血迹斑斑,再看到它脚上系着的白布,心中一动,五指一收,将大白的双足擎住。

大白一下子安静下来,乖顺地看着她取下布条和小竹筒,发出凄凉的“咕咕”声。

薛蘅慢慢将布条展开,白布上的字迹已十分模糊,写得又很潦草,但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谢朗的字迹。

蘅姐,明年今日,请到安南桥头,为我丢一束菊花。

“驾!”

蜿蜒的官道上,数骑迎着瑟瑟秋风,向东急奔。

最后一缕暮色收敛时,薛蘅勒马而望,又回头道:“二哥,我们今夜赶到鲁口镇歇息。”

坐在哑叔身前的薛忱点头,“好。”

半个月了,她的双眸始终沉静如水。只能依稀从她挥下马鞭时的喝声中,听出那强行按捺下的汹涌情绪。

薛忱心中黯然,双肩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哑叔只道他冷,“呼”地解下身上的披风,将他严严实实地包住。

薛忱回头微笑,“我不冷,哑叔,您披上吧。”

哑叔却将胸膛拍得嘭嘭响,再将手举过头顶,大意就是:我这么高大,这么结实,不怕冷。

薛忱轻声道:“辛苦哑叔了,若非要赶时间,我又是这种身体,小坎他们又不够力气,也不敢劳动您老人家。”

哑叔拼命摇头,又咧开嘴笑,兴奋地将手向四面八方指。小坎在后面的马上笑道:“公子,哑叔这回托您的福,不用守天一楼,能出来走

一趟,他正兴奋着呢,只怕浑身都是劲,哪会觉得冷?”

进鲁口镇的客栈时,已近子时。薛蘅再心焦,也知人马都需歇息,否则这样下去,只怕还未赶到安南道,都会累死。

草草吃过点东西,小坎小离取出丹鼎和火炭。薛蘅与薛忱忙到后半夜,小心翼翼地开启丹鼎,又同时失望地叹了口气。

片刻后,薛蘅振作起来,道:“再减。”

“好……”薛忱刚开口,见薛蘅剧烈咳嗽了几声,忙改口道:“明晚再试吧,等会天不亮又要赶路。你受得了,我可有点扛不住了。”

薛蘅默默地摇头,薛忱也觉心情沉重。平王的信显然是回给谢朗的,景安帝已经大半个月没有接见臣子、处理政务了。弘王逼得紧,平王

不但出不了王府,连陆元贞他们都被监视。朝中重臣们每日为了要不要讨伐“哗变”的神锐军而争吵不休,现在谢朗又生死未卜,也许,真的

只有尽早制出琅玕华丹,才能力挽狂澜。

大白的爪子受伤,飞到孤山时已近腐烂,还有那块白布、那潦草的字迹,都可以说明当时的形势有多危急。此去安南道,还能看到那笑得

爽朗如骄阳的英俊少年吗?

薛蘅低声道:“二哥,真对不住,连累了你……”

“又说这样的话?”薛忱板起了脸。

薛蘅觉眼眶有点发烫,低咳一声,小坎忽然冲了进来,扬着手中的东西,叫道:“阁主!快看!”

薛蘅接过,低头一看,猛地站了起来。

这是一张官府的告示,白纸黑字,话虽简单,意思却很明白。

“兹奉圣谕,着前骁卫大将军谢朗在一个月内到官府投案,交待铁御史被害之真相,谢氏一族仍着府内居住,不得外出。”

薛忱见薛蘅面色不对,抽过她手中的告示,看罢,抽了一口冷气,“怎么会这样?明远到底出了什么事?”

薛蘅沉默良久,方轻声道:“二哥,恐怕,我们要改道进京了。”

五九、闯宫

瑞丰楼在涑阳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第一楼”。三层楼,七八十个大小阁子,朱栏碧瓦、雕梁画栋,又建在涑阳最宽阔的御街旁。

因为御街直通皇宫的玄贞门,掌柜便将临街一面增修了飞桥露梯,让客人可在二、三楼的阁子里凭栏俯眺,或俯观御街人群熙攘之盛况,

或眺望巍峨浩丽的皇宫。

涑阳的世家公子、达官贵人们,十分喜欢到瑞丰楼订个阁子,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巩固交情,同时也交流着彼此知道的最新消息。

这段时日,瑞丰楼暗中流传着一条消息:御史台大夫铁泓在安南道驿馆遇害,凶手竟是准驸马、骁卫大将军谢朗,而谢朗已经畏罪潜逃!

绝大多数人是不信的,听言后嗤之以鼻。可紧接着又有消息传出:陛下已命禁军软禁了谢氏一族,并命全国广贴告示,谕令谢朗在一个月

内投案自首。

前日又传出消息:谢朗已经到刑部投案自首,现已被关押在天牢之中!

这些消息,再加上景安帝一个多月未曾临朝,平王被软禁在王府,神锐军哗变,每一桩事件,都象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搅得整个涑阳

惊疑不安。

说者言之凿凿,听者却大多不信,但人人都想第一时间知道最新的消息,带得瑞丰楼的生意这段日子也红火了许多。

这日午时,正是瑞丰楼满座的时候,歌妓们唱过第一曲,第二曲刚启檀板,便听御街上一阵骚乱,紧接着一楼的客人呼啦一声全涌了出去

。二、三楼阁子里的客人听到动静,也全涌到了临街的长廊边。

御街旁,数千人哗声大作,议论纷纷。

“那不是谢府的老太君吗?”

“谢氏一族不是全被软禁了吗?怎么老太君出来了?怎么不见谢峻谢大人?”

“天!那个老头是谁?蒙着眼睛,居然可以一人独斗几十名禁军?!”

笃!笃!

数千人瞩目下,御街那头,一位满头银发、身着二品诰命服饰的老妇人拄着龙头拐杖,挺直身板,冷着面容,一步步往前走。正是工部尚

书谢峻之祖母,谢府老太君。

她左手高举着一块小牌子,那块牌子似有魔力一般,逼得数百名禁军潮水一般往后退。

偶有禁军试图上前拦阻,她身边一名用布条将眼睛蒙住了的白发老者便会挥舞着手中的长枪,霍霍生风,打得禁军四散跌开。

涑阳的百姓,除了年老之人还记得当年迎元宗入京时,忠臣义士与阉逆当街搏杀的情景,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未曾看过这般新鲜刺激的场面

。一传十、十传百,等谢府老太君快走至玄贞门前,围涌而来的人群已至上万。

驻守玄贞门的羽林军统领方直顿时慌了手脚,急派副手将不当值的羽林军全部调来,在玄贞门外严阵以待,同时亲自上前,将谢老太君拦

住。

方直也是贵胄子弟出身,与谢朗素有交情,对谢老太君和皇室的渊源也略知一二,眼下谢朗罪名未定,他不敢贸然开罪,行礼道:“晚辈

方直,拜见太奶奶!”

太奶奶鬓边银发无风自动,她将手中的小牌子往方直面前一递,道:“烦请方统领上奏天听,二品诰命谢崔氏,求见陛下。”

“真是抱歉,谢老夫人,陛下有命,现在不接见任何外臣。有何要事,都由弘王殿下代为奏闻,老夫人还是请回吧。”方直委婉回道。

太奶奶将拐杖运力一顿,怒喝道:“方直!你可认得我手中之物?!”

方直本以为太奶奶持的是诰命符牌,见她这般说,忙上前细看,只见那是一块淡紫色的鱼符,上面钤有“宝贞皇后”字印。

方直吓了一大跳。他也曾听闻过,当年穆宗薨逝,元宗入京承继大统,赐了这种鱼符给拥立的有功之臣,其中便有一块是元宗的宝贞皇后

赐下的,原来竟是赐给了谢老太君。

他吓得连忙单膝跪地,“方直不敢!”

他正为难,不知要不要去内廷传奏,忽听身后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看,大喜下忙上前道:“王爷,这……”

弘王早得报信,谢府老太君闯出府邸,禁军拦不住,她已直闯皇宫,要面见圣上。他知道她是为谢朗一事而来,心中窃喜,想着谢老太君

这擅闯皇宫之罪是逃不了的,到时龙颜震怒,谢朗要想翻案,可是更难了。

他走到御值房,本想亲眼看着羽林军将谢老太君拿下,不料她竟拿出了故太皇太后亲赐鱼符,方直是拦不住的,若让她见了父皇,只怕会

横生枝节。他犹豫片刻,只得走了出来。

“谢老夫人,父皇龙体有恙,不接见任何外臣。谢朗毒害铁御史一案,自有三司会审、明勘定案。老夫人不必过于忧心,还是请回吧!”

太奶奶怒道:“弘王爷,还请您让开。不然,老身就要替故太皇太后教训教训不成材的子孙了!”

弘王将脸一沉,冷冷道:“老夫人,你不要不知好歹!你虽然有鱼符,但还大不过本王!来人,将她押回谢府!”

羽林军们齐声应喝,执枪握戟,便要上前押住太奶奶。

太奶奶将拐杖一拄,双目圆睁,怒道:“谁敢?!”

“上!”弘王毫不犹豫。

羽林军继续上前。

太奶奶身边白发老者一声怒喝,跃上前去,长枪急旋,嘭嘭连声,十余名羽林军被打倒在地。

他虽蒙着双眼,但枪势狂猛,激得弘王等人只得纷纷退后避让。太奶奶趁着空隙,提起诰命服饰的下摆,快步走到玄贞门下,放下拐杖,

握起鼓槌,用尽全身力气,击响了登闻鼓。

登闻鼓乃太祖皇帝设下,用来防止内廷有奸佞出现,令皇帝与外界不通消息,外臣在紧急状态下可以击响登闻鼓,直达天听。当年楚王之

乱,正是谢氏先人击响登闻鼓,在全京城百姓面前痛斥楚王逆行,今日登闻鼓再响,敲鼓者又是谢氏之人。

弘王大怒,喝道:“来呀!将她拿下!”

此时那白发老者已被数十名羽林军围住,便有十余名羽林军上前来,夺过太奶奶手中鼓槌,将她双臂按住。

白发老者暴怒如狂,奈何寡不敌众,数十招过去,腿上中了一刀,跌倒在地。弘王冷笑一声,“此人意图闯宫行刺,来啊,就地正法!”

数名羽林军提起手中刀剑,便欲砍下,忽听一声怒喝,“慢着!”伴着这声怒喝,一道蓝色身影电射而至,手中长剑幻出数十道寒光,呛

啷连声,将羽林军手中刀剑一一拦下。

羽林军见来者武功更胜这白发老者,竟有些微的胆怯,有个别人认得来者,惊呼道:“薛阁主!”

一听来者竟是名满天下的天清阁阁主,围观人群更加激动了,后面的纷纷往前面涌,一时间,玄贞门外乱成了一锅粥。

弘王隐觉不妙,冷声道:“薛阁主,莫非你也想擅闯皇宫不成?!”

薛蘅转身,还剑入鞘,平静地看向弘王,缓缓道:“弘王爷,元宗皇帝曾有圣旨,鱼符在身者,面圣领旨无需下跪、有罪也不下狱。请您

先下令,放开谢老夫人。”

弘王犹豫片刻,冷哼一声,挥了挥手,羽林军将太奶奶推至薛蘅身边。

薛蘅忙扶住太奶奶,关切问道:“谢老夫人,您没事吧?”

一个月来,虽然被软禁,又日夜担心着谢朗,但太奶奶始终是谢府最镇静的一个。可这刻见到薛蘅,她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紧攥着

薛蘅的手臂,颤声道:“阿蘅,明远他、他已经到刑部投案了!”

薛蘅一行甫入涑阳城门,便见大街上的人纷纷往北面皇宫方向跑,还有不少人叫着“谢老太君闯宫了!”薛蘅一听便急忙赶往玄贞门,看

到单风与羽林军激斗。她一看便知谢朗的枪法乃他所授,自然出手相救。这刻听到谢朗还活着,她悬了大半个月的心一下子落了地,双足竟忽

觉有些虚软无力。

她轻拍着太□手背,片刻后,才出言低声劝慰,“谢老夫人,您放心,明远会没事的。”

她又抬头望向弘王,“弘王爷,天清阁阁主薛蘅,求见陛下。”

弘王一笑,“薛阁主,父皇早有口谕,不接见任何外臣,有事都由本王转奏。薛阁主有事请说,没事的话,就请回吧。”

薛蘅转身扶起单风,点上他左腿穴道,血流渐止。单风呵呵大笑,“你就是季兰那丫头的女儿?”

薛蘅不及回话,哑叔负着薛忱,分开人群冲进来,他忽然“啊*啊”大叫,放下薛忱,扑向单风。

单风听到风声,欲待闪开,哑叔“啊啊”连声。单风听得一阵,嘴角抽动,继而哈哈大笑,一把将哑叔抱住。

薛蘅“啊”了一声,道:“您是‘朔北铁枪’单老前辈!”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听到‘朔北铁枪’四个字啊。”单风感喟万分。

弘王也不欲将动静闹得太大,免得惊动了景安帝。他使了个眼色,方直会意,上前喝道:“此处乃玄贞门,闲杂人等统统退开!”

薛蘅抬头望向弘王,弘王脸上犹自带着一贯示人的温和笑意,但他双眸之中的冷酷与得意之色,却遮掩不住。

薛蘅想了想,向单风道:“单老前辈,您还能不能动?”

“小丫头太小看我单风了啊。难道你娘没对你说过?当年我只剩一口气,也能横扫朔北五虎!”

“那就好。”薛蘅附到单风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再大声道:“单老前辈,劳您现在就去德郡王府,将这句话转告给德郡王,

请他老人家到玄贞门来一趟。”

弘王面色微变。景安帝得以继承兄长之位,德郡王功不可没,景安帝对这位叔父十分尊重,特旨允他任何时候都可直入宫禁,无需奏闻。

薛蘅究竟说了句什么话?能在这种形势下,请得动德郡王?

薛蘅目送单风远去,转过身扶住太奶奶。太奶奶不停轻拍着她的手背,二人目光交触,没有说话,又同时转头,毫无惧色地与弘王对望。

玄贞门前,上万人有一刹那的鸦雀无声,继而象煮沸的粥一样,“嗡”地一声议论开来。

风飘扬。

黄昏的春风,一阵软似一阵,让人涌上甜蜜的倦意。伴着这风,伴着云雀渐低的鸣叫,夕阳也一点一点,沉入苍翠的山峦。

这是奇丽的山间黄昏景象,然而,从森林中艰难跋涉出来的谢朗,却丝毫没有心思来欣赏。

他站在崎岖的山路边,对眼前的美景视若无睹,心中似被猫爪子抓挠一般,难受至极。

一想起自己脱口而出后,薛蘅那能拧得出黑水的脸色,他几乎以为她当时要遏止不住怒气,将自己斩于剑下。

当她黑着脸转过身去,消失在一颗大松后面,他又有些害怕,她会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茫茫森林之中。

可当他已忍无可忍之时,她用布条将双眼蒙住,从松树后面,一步步走出之时,他又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如同惊弓之鸟,颤抖的指尖一触到他的腰,便弹了回去。她犹豫着、摸索着,帮他解开腰带,之后又帮他系上腰带,这段过程是如此漫

长,竟比打了三年仗还要难熬。

那一刻,他忽发奇想,若是将一只鸡蛋放在自己脸上揉搓,不知烫不烫得熟?

他不敢去看薛蘅的脸色,只能低着头慢慢往前蹭,即使偶尔跌倒,再没力气,也立即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再让薛蘅施以援手。

之后的一整天,他的耳边,只有林间的风声和鸟声。可就连那鸟叫声,他都听着象是小黑发出的嘲笑。

无地自容。谢朗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个词所蕴含的酸楚之意。

所以这满山美景,看在他的眼中,也带上了几分悲凉和自伤。

他忽然想起在宫中伴读时,少傅大人常吟的那句词:

“正是薄寒浅冷时,万物皆萧瑟。”

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拿得起放得下,这不过是权宜之举,于师叔名节无损,也无碍骁卫将军的英名。谢朗安慰着自己,听到细碎的脚步

声,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转头,看向薛蘅。

见她还是那阴沉的脸色,他一个寒噤,又迅速转过头来。

薛蘅沉默了许久,抓住谢朗腰带,力贯右臂,再在背上一托,将他抛向空中。谢朗尚未及反应,已稳稳地坐在了树桠之间。

眼见她如一溜青烟,闪向远处的村庄,他也出了口长气,紧绷了整日的神经放松下来,坐在树上,看着瞑色一点点将天地吞没。

当天穹深处有浓云遮住了月光,一道黑影疾奔而来。

谢朗认得她的身影,忙跳下树。薛蘅将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展开,竟是一身男子衣裳和一堆黑臭臭的草药,还有一团拌着干菜的米饭。

她点燃火堆,解开谢朗臂上的树枝和布条,仔细看了看,声音略带喜悦,“还好,没化脓。”

听到她终于再开口和自己说话,谢朗心情马上平复,嘿嘿笑了声,道:“我年轻,底子好。想当年,我中了羽青一箭,也是---”

薛蘅没有听他的夸口,将那黑臭的草药轻轻敷上。谢朗吸了口凉气,嚷道:“师叔,这是什么药?太麻了,受不了。”

薛蘅冷冷盯了他一眼,道:“你想不想好得快一点?”

谢朗呲牙咧嘴,“当然想。”

“那就闭嘴!”

谢朗立马将嘴闭上,不敢再说。

“张嘴!”

直到敷好药,她用汤匙盛着米饭送到面前,他才张开嘴来。

薛蘅换过了一身装束,象是乡下二三十岁的农妇穿的衣裳,头发也用一块蓝布包住。

谢朗张嘴吃着米饭,眼神不自觉地扫向她身上。这装束,这头巾,再加上她喂饭的姿势,还有---

他眼神移向她胸前,又猛然甩了一下头,闭上双眼。

薛蘅飞快将饭喂完,替他换过干净衣裳,象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远远坐开。谢朗踌躇片刻,跟了过来,郑重地看着她,轻声道:“多谢师

叔。”

薛蘅侧过身,许久,才淡淡地回了句,“我没做什么,你不用谢我。”

谢朗坚持道:“师叔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叔若不嫌弃,回京城后,谢朗愿带师叔四处走走,到处---”

薛蘅猛然回头,怒道:“住口!我薛蘅从来不会,也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听明白没有?!”

谢朗已经不象之前那么怕她发怒,他心头之话不吐不快,飞速说道:“师叔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知道,师

叔并不是真的冷漠无情,不然也不会为我做这么多---”

薛蘅气得面色煞白,用力将一颗石头踢上半空,又远远地坐了开去。她闭目练功,再也不看谢朗一眼。

谢朗话未说完,怅然若失。

不知是不是双臂疼痛,他睡得很不安稳。梦境快速变幻,一时是在战场拼死搏杀,一时又回到了六七岁,仍在尚书府的后院爬树掏鸟。

转眼间,羽青又出现在面前,他的眼睛仿佛沾染了血水,手持利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有谁在耳边剧烈喘气,仿佛地狱中发出的声音。谢朗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

喘气声却是真实存在的,他缓慢转头。不远处,薛蘅黑色的身影靠着树干颤抖着,如同在寒风中瑟瑟飘摇的秋荻。

“娘---”她在喉间模糊地喊着,如同失群的羔羊,咩咩哀啼。

想起薛季兰慈爱的目光,谢朗心里顿时柔软了一下,他在薛蘅身边坐下,轻声唤道:“师叔!”

她没有反应,喘气声反而更加剧烈了。

谢朗在孤山见过一次她梦魇的情形,知象她这等高手,即使夜间睡着,内息也在运转,梦魇后如果受惊,有走火入魔之虞,便不敢再唤,

可也不敢走开,只得守在她身边。

“小妹---”薛蘅再低唤了声。

“小妹---”

天下间所有爱怜、至惜、哀楚、痛悔之情,仿佛都包含在这声呼唤里。谢朗一生之中,何曾听过这样的呼声,不禁痴了。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再也不见白日的严肃、冷漠与清古,眼前的,只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着的苦人儿,只是一个唤着亲人的普通女子。

他忽有一种冲动,想将她身上笼罩着的那层薄雾拨开,将薄雾下的人,看个清清楚楚。

“不!”

凄厉的嘶声吓得他跳了起来,却见薛蘅仍然双目紧闭,她的手紧揪着胸前的衣襟,似是无法呼吸,又似要挣脱什么。

谢朗手足无措,又不敢惊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惊恐地翻转、喘息,再慢慢平静---

“师叔,你说,羽青真的死了吗?”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谢朗没话找话,努力想引薛蘅开口。

薛蘅的面色十分平静,浑然看不出昨晚梦魇时的惊恐哀怜模样,她步子也迈得很大,道:“袖箭正中心口,便是他师父云海老人再生,也

为大英雄,啊不,英雌!”

薛蘅本略带笑意听着,听到“英雌”二字,面露不悦,冷笑一声,道:“谁稀罕!”

谢朗听她象是瞧不起自己的同袍兄弟,不高兴了,转了口气,道:“不过师叔是以诡计杀的羽青,可有些不太光彩。”

薛蘅面带薄怒,道:“兵者,诡也!”

谢朗连连摇头,驳道:“不不不,师叔,你没上过战场。你不知道,战场上讲的是真刀真枪,敌军密麻麻地压过来,你就是再长十个心眼

都没用,只能以血见血,才能活下命来。”

他语气低沉:“师叔,你没见过我义兄身上的那些伤疤,他那条命,是从一场场血淋淋的战争中爬出来的。”

薛蘅低声道:“裴无忌?”

“是,师叔也听说过义兄?”

薛蘅嘴角微扯,“裴无忌名满天下,我怎会不知。”

谢朗却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师叔,以后我介绍你认识红菱妹子吧。她是我义兄的亲妹妹,天下第一等豪爽之人。”

薛蘅想起司詹册子上记载过的事,道:“‘渔州红翎’裴红菱?”

谢朗有心拍她马屁,点头道:“是,原来师叔听过她的名头。红菱妹子武艺出众、性情豁达、光风霁月,和师叔一样,都称得上是女中豪

薛蘅道:“他们兄妹感情真好。”

“嗯,义兄比红菱大了二十多岁,他们的爹娘又都不在了,他自然十分疼爱这个幼妹。依我看,红菱的性子,多半是被他宠出来的。”

谢朗边走边说,没有注意到,薛蘅的面色,慢慢黯淡下来。

“小妹---”

昨夜的这声轻唤,还在他心中纠缠翻滚,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叔,你还有亲人吗?”

薛蘅似被青草绊了一下,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她忽然加快脚步,将谢朗远远抛在后面。

一把梳子回来,把他凌乱的头发梳理一下,她也只是稍作犹豫,便微微点了点头。

“师叔。”

“嗯。”

“今天手臂没那么痛------”谢朗回头。

“别乱动。”薛蘅将他的头用力一拨。

谢朗头皮被扯得生疼,呲牙咧嘴,又笑了笑。薛蘅梳头的力道起始很重,渐渐变得轻柔,待将他凌乱的头发梳顺束好,她才开口,“虽然

不痛了,也不能乱动。俗话说:人几岁、骨几夜。你今年二十岁,一定得养好二十天,这骨头才会完好如初。”

谢朗立马头大,道:“二十天!我不活了------”往草地上一躺,哼哼唧唧。

薛蘅拿梳子用力敲上他的膝盖,谢朗吃痛坐起,用下巴去揉膝头,嚷道:“师叔!”

薛蘅讥讽道:“你不是不想活了吗?那还要腿干嘛。”

谢朗忙跳起来,薛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走到松树后,将头发梳好,再用蓝布包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梳子收在了怀中。

二人已经出了菅山的苍莽森林,这一路往前,皆是丘陵间的村落田野,为防泄露行踪,二人尽拣偏僻无人处行走。偶遇乡民好奇打量,薛

蘅便回头训斥两声,谢朗则低下头,一副窝囊模样,象极了姐姐带着不成材的弟弟去投亲靠友,村民们便也不再打量。

这样走了两日,站在山路上,隐约可见迢迢官道,逶迤向北,前方便是陵安府。

薛蘅在树下停步沉思,眉头微锁,不知想些什么,许久不动。谢朗百无聊赖,见小山坡下有一池塘,颇觉口干,大步走过去。

他手臂疼痛逐日减轻,这等喝水小事不想再让薛蘅包办,便伏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将嘴凑近水面,大口吸饮。

灌满了一肚子湖水,他笑着抬头,目光在波面上微停,看清水中倒影,双目圆睁,突然大叫一声。

人影急掠而来,薛蘅落在他身边,俯身连问,“怎么了?!”

谢朗望着水面,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半天说不出话。

薛蘅一把将他提起,上下看了一遍,微微松了口气,转而怒道:“没事你叫什么!”

谢朗苦笑道:“师叔,你、你替我梳的什么头?”

薛蘅看了看,疑道:“有什么不对吗?”

谢朗这才明白为什么一路上碰到的乡民都用那种好奇的眼光打量自己,只怕他们都以为他是一个活到二十、智力却如同六岁孩童的白痴儿

副样子去见人,干脆杀了我。”说完坐在石上,转头望着池塘,一动不动。

“随你便。”薛蘅冷冷丢下一句,大步离开。

谢朗听她脚步声逐渐远去,渐至无声,心里一慌,但仍咬了咬牙,端坐不动。

池塘边的绿树在温煦的春光中轻轻摇摆,又在水面遮出一带暗荫。他数着在水中游曳的鱼虾,看着暗荫向塘边移动,只觉时间这般难熬。

蜜蜂在他耳边嗡嗡飞着,他正要一跃而起,极轻的脚步慢慢走近。

谢朗暗喜,并不回头,反而从鼻中轻哼了一声。薛蘅走到他身后,面色阴沉,硬梆梆道:“我只给阿定梳过头。”言下之意自是除了垂髫

想了一整日的话便脱口而出,“到了陵安府,你去找州府大人,让他派人保护你、伺候你,我独自带着《寰宇志》进京。”

谢朗如闻炸雷,豁然而起,大声道:“不行!”

薛蘅瞪了他一眼,道:“你双臂还要半个月才能养好,拿什么来保护《寰宇志》?”

谢朗大力摇头,只会连声说:“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现在只会拖累我,若不是你,我一日能行百余里,可现在,只能走二三十里路,还得东躲西藏。”

谢朗怒道:“师叔若是嫌照顾我太麻烦,直说就是。我拼着这双手残了,自己吃饭、自己梳头、自己那啥,再不用师叔动一根手指头。但

正是景安帝特赐,可命令沿路州府的诏牌。

谢朗没了言语,紧闭着嘴,任薛蘅再替自己将腰带系上,心里却打定主意,便是半个月不合一下眼、不吃一口饭,也非跟着她不可。

陵安府是一座被群山环抱着的城池,因盛产药材而出名,是殷国的药材集散地之一。

谢朗坐在大树上,执意不看前面的州衙,冷哼一声,“随你怎样,我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

薛蘅本要侧头斥他,瞥见他的双臂,心中愧疚,低声劝道:“据我所知,陵安的卢知府为人清廉,又没有卷入皇子间的争斗。他见到令牌

,定会将你保护好的。我还可以从他这里借一匹马,直接上京,这样,比我们拖延误事要好得多。”

谢朗冷笑数声,并不理她。

薛蘅无奈,硬下心肠,点上他数处穴道,身形一晃,便过了墙头,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谢朗打定了主意,反而不再慌神,索性慢慢调运内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冲开天清阁阁主点的穴道。

他试了几回都不成功,忽然想起薛季兰曾传授给自己的棒法,便试着用那套棒法使出时内息的运转方式调气,不过片刻,丹田一热,竟将

五个被点穴道中的三个给冲开了。

他得意一笑,见前方黑影微闪,忙又装成穴道被点的样子,只在薛蘅上树时,冷冷瞥了她一眼。

薛蘅竟似不敢看他,提着他跃过墙头,左奔右闪,避开值守者,在一处书阁的窗外停住脚步。

她左手推开书阁的窗户,右手解开谢朗穴道,不待他挣扎,在他腰间一托,二人同时跃入房中。

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的陵安知府卢澹之正等得心急,忙迎上来,行了官礼,“卑职陵安府卢澹之,拜见将军大人!”

谢朗面色冷峻,轻哼一声,并不回礼,径直在案后椅中坐下。

卢澹之惴惴不安,先前这农妇装扮的女子拿着御赐诏牌来见,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会见到名闻天下的少年将军的面色,腰便再弯了几

阁之主,切记要圆通包容。

有的时候,才华横溢、技艺出众、阁主之尊,都抵不过一个简单的“人”字。

薛季兰的教诲,言犹在耳,斯人却已长逝。

薛蘅心中一酸,转头望向窗外。轩窗下,唯有一地清风,满庭松竹,苍翠而隽秀。

谢朗跟薛蘅相处一段日子之后,慢慢摸到了她的一些脾性。知她虽外表古板严肃,与义兄裴无忌谈笑如风的性子迥然不同,但骨子里,这

,肩伤定能迅速痊愈。”

谢朗轻“嗯”一声,卢澹之躬身退出。

整个过程,薛蘅竟没有出言反对,只是在卢澹之说话时,眼中微有锋芒一闪。待他远去,她才慢慢托起那红花膏,细细闻过,走向谢朗。

谢朗双脚从案上收回,满面肃然,待薛蘅替他换过药,二人眼神相触,他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有事不必管我,你一个人走!”

薛蘅嘴角微勾,许久才低低回了一句,“你刚才长篇大论,为的不就是不同意我丢下你一个人走吗?”

谢朗张口结舌,转念一想,不禁放声大笑。

薛蘅看着他的笑容,慢慢转过身去,让唇边一抹笑意隐在屏风的阴影之中。

二人有了默契,都不再说话。

直至卢澹之前来复命,说一切都已备好,谢朗方大摇大摆出了书阁,也不问驾车和护卫的几名汉子是何来历,带着薛蘅直登后院的马车。

马车急奔,划破夜色,出了陵安府北门。谢朗心痒难熬,知不便说话,手又不能动,索性以脚写起字来。

“师叔何以看出有问题?”

薛蘅也用脚写字,短短一句,“你呢?”

谢朗得意洋洋,回写道:“肩伤。”

他是在锁龙堆落水时受的肩伤,伤得并不重,早就好了,反倒是被羽青射伤双臂要严重得多。但卢澹之口口声声说能令“肩伤迅速痊愈”

花膏是他早就备下的。”

谢朗无声一笑,写道:“卢澹之是受到胁迫。”

薛蘅点了点头,写道:“他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显是两方都不愿意得罪。”

“看来还是锁龙堆那帮人。”

“是。”

“他们应当不会在陵安境内动手,以免日后从卢澹之这条线被查出来。”

“是,咱们还有大半日轻松。”

“届时如何脱身?”

薛蘅轻轻写下四字:见机行事。

谢朗想了想,他右脚写累了,便用左脚歪歪斜斜写了一句:对方人多势众,你见机就走,不用管我。

薛蘅闭上双眼,良久,右脚微动,写了三个字。

一 起 走。

谢朗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声叫道:“停车!”

马车停住,护卫的一名大汉过来,恭声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谢朗意气风发地站起来,跳下马车,笑得俊面如春,“没什么吩咐,大人我要小---解!”

一夜急奔,马车离了陵安府界碑,进入苑南境内的吉县,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二人知陵安境内无事,便安心轮流睡了一觉,此时精神奕奕。谢朗写了一句,“怎么还不动手?”

随着他这句,马车一震停下,前方也传来喧扰之声。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薛蘅打起车帘,平静问道:“出什么事了?”

玄衣大汉低首答道:“回大人,前方有山贼打劫。”

谢朗探头看了看,回头向薛蘅使了个眼色,道:“你们都上,快点将这些毛贼给收拾了。”

玄衣大汉正是要将薛蘅引下激斗圈,打个出其不意,将她一举制服。至于谢朗,双臂已废,不足为虑,只要能将天清阁阁主拿下,回头再

在谢朗身后。

谢朗低头咬着马缰,自喉中含混地叫了声,“杀马!”

薛蘅会意,回头抬臂,袖箭嗖嗖而出,无一失准,将后面的数匹骏马,一一毙于袖箭之下。

有人怒喝一声,“再找马来,追!”

但那二人一骑,已消失在山路拐弯处。

骏马急奔,劲风拂面。谢朗心中从未有过的畅快,只觉这番合作,痛快淋漓,毫不亚于当年与义兄合作的赤水原大捷。

他吐掉口中缰绳,叫道:“师叔,你来!”

“好!”薛蘅应了声,探出左手接过缰绳。

可谢朗双臂不能动,无法平衡身体,吐出缰绳后,身子便被颠得东倒西歪。薛蘅情急下疾伸右手,一把搂住他腰间,二人的身体,便在马

上贴了个严严实实。

薛蘅起先一意策马,想摆脱追赶,也未在意,连声叱马,同时搂住身前的谢朗,以防他跌落。

谢朗却马上感觉到了不对劲,骏马奔动,将二人抛得起起落落。偏偏起落间,薛蘅将他搂得很紧,她那柔软的胸部,不停撞上他的后背。

每一次颠落,每一次起伏,谢朗的后背便是一阵酥麻,心便是一次剧跳。

他想往前挪一些,可身形甫动,薛蘅以为他要掉落,又再搂紧了些。

谢朗心乱如麻,索性闭上了双眼。风声过耳,唯有背后的温柔不时叩击。他渐渐觉得自己似在云端飞翔,又象在破浪乘风,浑然不知周遭

何年何月、何人何景。

薛蘅策马急奔十余里,前方是一处岔路。

她勒马想了想,奔上右边官道。刚才马一停,她胸口便撞上谢朗后背,猛然醒悟,全身发热,双颊更于瞬间烧得通红。

可后方似有马蹄声隐隐传来,她只得咬了咬牙,将身子坐后些,继续打马狂奔。

她想松开搂住谢朗腰间的手,可又怕一旦松手,他会跌得粉身碎骨。她想再坐后些,可马背颠落间,她控制不住身形,又一下伏在了他的

蔓延滋生。

再奔数十里,马儿累极,在一处岔道口停了下来,大口喘气,不时有涎沫淌下。

马上二人却仍神游天外,面上俱是红白相间,愣怔出神。

枣红马终于不堪劳累,悲嘶一声,四蹄发软,慢慢跪落在地。

薛蘅这才清醒,发觉自己的身体竟在轻轻发抖。她似被蝎子咬了一口,迅速松开右手,从马背上急弹跃起。

谢朗却还沉浸在那飞翔的感觉之中,直到薛蘅狠狠踢了他一脚,他才茫然抬头,狼狈万分地从马背上踉跄站起。

薛蘅力贯脚尖,踢上枣红马臀部。枣红马吃痛,一声长嘶,挣扎着站起,向中间那条道路跑去。

薛蘅奔上右边的小路,她越走越快,也不看谢朗是否跟上,直至走到黄昏,夕阳西下,她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才在一处树林停了下来。

谢朗轻功本不及她,双臂又不能动,这番奔走十分吃力,但他咬紧牙关跟着,待薛蘅停住脚步,他已脱力,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可他的喘气声,竟令薛蘅莫名地发抖。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坐下,调运内息,待恢复些力气,抛下一句,“我去找吃的。”便如鬼魅般不

糊起来。

有沙沙的脚步声在一步步逼近,比黑暗还要令人恐惧。

薛蘅猛然睁开双眼,还未跃起,听到谢朗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师叔,有人追来了,咱们快走!”

薛蘅忙点点头,二人猫着腰穿过树林,树林外不知何人拴了一匹枣红马,谢朗大喜,将她一推,“快,上马!”

薛蘅翻身上马,却又一愣,指着谢朗道:“你的手------”

谢朗腾身而起,坐在她身后,低声道:“敷了红花膏,好得差不多了,你坐稳,他们追来了!”

不等她再说话,他已从她身后伸过手,拉住马缰,劲喝出声。骏马急奔,踏起一线草泥,向远方的田野驰去。

二人共乘一骑,仍如白天逃亡时一样被抛得起起落落,他与她的身躯不时碰撞,令她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背。

可追赶者蹄声如雨,仿佛就在身后数步处。她只得紧闭双眼,双手颤抖着抓住枣红马的鬃毛。正惶惶然,腰间一暖,却是谢朗伸出右手,

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

薛蘅大惊,用力挣扎,谢朗在她耳边怒喝,“别乱动,再动就没命了!”

她身子一颤,不敢再动。谢朗抱住她的手越来越紧,紧得她无法呼吸,紧得她甚至发不出一丝呻吟。

枣红马越跑越快,春天的夜风呼啸着,愈来愈烈。薛蘅觉得自己定是已经飞了起来,不然为何四周漆黑一团,看不到任何景物?

这飞翔的感觉既痛快淋漓,又忧恐丛生。她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胀得她既舒服又难过,象陷入了一场混乱的梦中。

她隐隐希望永远象此刻这般飞翔。但腰间那只温热有力的手,还有他在耳边发出的粗重呼吸,令她颤抖着清醒。可不久,她又在飞翔的感

才明白,自己竟是做了一场梦。

可喘息声依然清晰,间或还夹杂着谢朗的呻吟。

莫非不是梦?

薛蘅双唇颤抖,慢慢回头。数步之远,谢朗正躺在树下,喘息着,不时呻吟一声,但始终未见动弹。

原来真的是梦。

薛蘅不停抚着胸膛,慢慢从梦中清醒,但四肢仍如滑脱了一般难受。

谢朗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了,她怕他是今日夺马逃生时触动了伤口,便想过去查看。可刚爬起,梦境中的情景浮现,又连忙坐回原地。

再过片刻,谢朗忽然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吓得薛蘅跳了起来,他却再无动静,连喘气声也低了下去。

薛蘅象只受惊的兔子,焦燥不安。待晨曦象个蒙着面纱的羞怯少女,在东边若隐若现,她才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谢朗。

快要到他身边,谢朗却忽然坐起,屁股在地上扭了一个圈,背对着她。

薛蘅担心地问了一句,“你的手是不是很疼?”

谢朗不答,只一个劲地摇头。

薛蘅觉得他古古怪怪,终究不放心,再问道:“你昨晚睡着时一直在哼,如果真疼得厉害,就让我看看。”

谢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却始终不敢面对薛蘅,闷声道:“敷了红花膏,好多了。”

薛蘅想起梦中他说过的话,吓得象兔子般跳开两步。

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偶尔视线相触,都如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迅速转头。

而谢朗,始终没有正面对着薛蘅,就连她递来吃食,他也只是侧着身子,歪着脑袋,用嘴来咬。

谢朗在前,薛蘅在后,二人拣着偏僻处走了大半日,前方丘陵渐少,多是茫茫田野,田野间散落着村庄和集镇。薛蘅思忖良久,道:“咱

们这样逃,不是个办法。”

谢朗远远站着,听到这话,并不转身,只点了点头,轻嗯一声。

薛蘅道:“他们既然能胁迫陵安府,说不定可以胁迫更多的地方官,也不便再去官府调兵。”

谢朗再点点头,头脑清醒起来,道:“咱们在陵安府冒了头,只怕回京城的一路,都会有人在布网。”

薛蘅沉吟道:“你的臂伤还要半个月才会好,这半个月,绝不能让他们发现咱们的行踪。”

她抬起头,断然道:“咱们易容吧!”

谢朗精神为之一振。易容之术,历来为江湖不传之秘,他一介贵族公子,只从传言中听过这种秘术,却未亲眼见过。这刻听薛蘅这话,好

裳而已。”

谢朗本心痒痒的,听到“衣裳”二字,不自禁地低了低头,急忙转身,强作平静道:“那就有劳师叔了。”

面粉和上些灶灰,再用水调了,抹到脸上和脖子上,玉面朱唇顿时变成了一个皮肤微黑的青年。

修长的眉毛被短刃刮掉一截,用炭笔细细描浓,再在尾处稍稍压低。

赭石在鼻侧淡淡地抹出阴影,俊挺的鼻梁大了一个圈。

胭脂和了松胶,贴在左颊,不但看上去脸上生了颗红痣,就连脸型也因为这小小的一痣,感觉瘦削了许多。

这不再是那修眉挺鼻的俊朗将军,而是历经风霜、正为生活奔波劳碌的江湖青年。

谢朗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叹道:“真是神乎其技也。只怕太奶奶看见,也不会认出来。”

薛蘅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恍惚间,梦中模糊的景象再度清晰。他向她逼近,他的手臂那般孔武有力,他眼神是灼热的,呼吸是粗重的,他

而令她的脸庞变得生动,竟多了几分俏丽的神韵。

这哪是高高在上的一阁之主、辈份极高的掌门师叔,分明是一个秀丽的年轻女子。

还有------谢朗目光慢慢向下移,忽然醒觉,在心中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暗暗骂了一句,“畜生!”

薛蘅见他嘴唇微动,似在嘟囔着什么,以为他尚不服气,便再训了几句,方消了些气。

她将换下来的衣物层层包住铁盒,放在包袱里,再将包袱绑在背上。谢朗还在发愣,她轻声唤道:“师侄!”

谢朗还是不应,薛蘅忍不住大声道:“谢朗!”

谢朗跳起,道:“师叔,咱们得改改称呼才行,不然一开口就会暴露身份。”

薛蘅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道:“你叫我姑姑或者小姨吧,我叫你大侄子。”

谢朗哪肯,心里更打起了主意,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为何不行?”

谢朗一脸正经,道:“师叔,这番装扮,你把我变老了几岁,我们年纪本就相差不大,这样一来,更显得相差无几了,怎能再以姑侄相称

的姑侄或姨侄。”

薛蘅听着似是有些道理,便道:“那你说,要如何称呼才好?”

谢朗思忖片刻,抬头直视薛蘅,正容道:“师叔,从今天起,我叫你‘蘅姐’,你唤我一声‘远弟’吧。”

薛蘅本能地张嘴,却一时想不出理由反驳。

谢朗已微微笑着,轻快地唤道:“蘅姐!”

“蘅姐。”

“……嗯。”

“你轻点。”

“……”

“好了没有?”

“别乱动。”

“若是没好,说明你医术还没学到家。”

“少罗嗦!”

“要是二师叔在就好了,保证不用二十天。”

“你再废话,就自己来拆。”

“……”

“蘅姐。”

“嗯。”

“好了没有?”

“……”

“没好吗?”

“……”

“蘅姐,到底是好还是没好?!”

“左手好了。”

“啊!”

“你再动,右边的你自己拆!”

“……”

薛蘅小心翼翼,将谢朗右臂上的布条拆开,用药酒在伤口四周涂抹了一圈,仔细看罢,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臂骨。见他并不喊痛,再抬起他

起来。”

谢朗满心欢喜,苦难的二十天终于过去,自己的双臂终于完好如初,他这刻反而说不出话,只喃喃地叫了声,“蘅姐------”

薛蘅将剪子药酒收到竹笸箩中,再将拆下来的布条丢到炭盆中烧了,端着笸箩往外走。

“蘅姐!”谢朗忙叫道。

“嗯。”薛蘅在门口停步回头。

谢朗踌躇良久,薛蘅略显不耐,他方低沉地说了句,“蘅姐,多谢。”

薛蘅也十分欣喜,忍不住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谢朗看着她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隔壁屋的门后,一跃而起,只觉浑身是劲,大声叫道:“小二!”

店小二蹬蹬上楼,“客官,有何吩咐?”

“快!帮我送几桶热水来,烧热些,爷我---要---洗---澡!”

店小二从未见过要洗澡水要得这么激动的客人,吓得一个哆嗦,赶紧应了,转身下楼。

谢朗将全身浸在大木桶中,任温热的水将自己整个身躯吞没,直到在水底憋到无法呼吸,才“哗”地跳起,再抹去面上水珠,趴在木桶边

出一丝微笑。

她照顾他吃饭穿衣梳头等事,不再那般凶神恶煞,他若是有何要求,她也会尽量满足。

可即便是这样,谢朗也始终不敢提出来,想洗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自受伤之后,他就没有下过水,虽说是春天,并不炎热,但二十天下来,身上也已馊不可闻。

他不知道薛蘅有没有洗过澡,数次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后,便关心起了她身上的味道。可每次想偷偷细闻,又想起那个无法言说的梦境,

他便会尴尬地坐开,还要在心底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

好不容易熬到臂伤痊愈,能够洗这么一个香哄哄、爽歪歪的热水澡,谢朗禁不住呻吟了一声,再度沉入水中。

天还未亮,他便来敲薛蘅的房门。

薛蘅正在收拾包袱,并不回头,道,“进来吧。”

谢朗大步进来,见薛蘅正将一本书卷起,塞入铁盒底的夹层,心头一跳,想细看,她已迅速扣上了夹层。

薛蘅将包袱扎好,回头道:“走吧。”

谢朗略显犹豫,她便问道:“手还不舒服吗?”

“不是。”谢朗忙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见她往外走,赶紧追上,吞吞吐吐道:“蘅姐。”

薛蘅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他。

谢朗只得问道:“蘅姐,我受伤以前穿的那套衣服呢?”

薛蘅淡淡道:“没了。”

“怎么会没了?”谢朗觉得奇怪,她连一条破了的农夫外裤都要洗净缝好,怎么会不见了自己那套值一百两银子的衣裳。

薛蘅瞥了他一眼,道:“那些天你要吃饭、敷药,还要梳子等物,你以为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套衣裳已经撕破,能换回这些

倒也值!”

谢朗这才知她竟是对己吝啬小气,对穷人出手大方。万般无奈,他只得轻声道:“蘅姐,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做什么?”

“我想换身衣服。”

谢朗自幼穿惯了绫罗绸缎,除去在军营的三年,四位姨娘竟可以让他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衣料自不必说,做工也是精巧至极。

这二十天,他先穿破旧的农夫衣裳,接着一套普通衣服穿了半个月,实在难以忍受,这刻双手恢复自由,便念着要换一套好些的衣裳。

薛蘅上下打量着他,道:“这身很好啊,为什么要换?我已经拣顶好的买了。”

谢朗狠狠地腹诽了一番她的品味,可眼下自己身无分文,令牌又被薛蘅给收了,只得放低语气道:“蘅姐,这套衣服穿了半个月了,有股

味道。”

“有味道吗?”薛蘅感到奇怪,凑近来闻,忽然面颊一红,退开两步。

谢朗却没察觉,仍往她跟前凑,口中道:“是啊,一股很重的味道,不信你闻闻!”

薛蘅再退几步,急忙取出一张银票,又不甘心,沉吟片刻,再掏一张,道:“你手臂已好,咱们不用再辛苦走路,可以骑马了。”

这回轮到谢朗面上一红,“是。”

“这里两张银票,加起来一百两,你去买两匹马回来。记住:要三岁牙口、毛光滑亮的。剩下的银子,你就拿去买衣服吧。”

谢朗接过银票,转身而去。

薛蘅望着他的背影,嘴角隐有一丝得意的笑容。

果然过不多时,谢朗牵着两匹马悻悻回转,身上仍是原来那套衣裳。

他将剩下的三吊钱丢给薛蘅,轻哼一声,“算你狠!”

“你果真不会还价,若会讲价,应该能够剩下三五两银子买衣服的。”薛蘅面无表情,跃身上马。

二人打马出城,向北驰出数里,谢朗忽然勒马,叫道:“不对!”

“怎么了?”薛蘅勒住马,回头问道。

“蘅姐,你等我片刻。”不待薛蘅允可,他已拨转马头,一骑绝尘。

薛蘅等了许久,谢朗才又策马回来,表情凝肃,道:“蘅姐。”

“嗯,你说。”薛蘅也满面郑重。

“有人在民间偷偷大量地买马。”谢朗忧心忡忡,道:“据我所知,吉县多产擅于长途行走的马。以前这种马不过五十两银子一匹,现在

涨到了六十两银子。”

“你不是一百两买了两匹吗?”

“我是耍了点诡计,说这马的牙有点问题,才好不容易砍下价的。”

薛蘅一听,也觉得不对劲,疑道:“朝廷对私自大量买马的行为一直有着严格的管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谢朗道:“我刚才回去再暗查了一番,买马的人,大部分操北方口音。”

薛蘅微微抽了口冷气,谢朗又道:“我再去问了问米价,每石涨到了八钱。”

薛蘅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断定道:“有人在囤粮囤马!”

二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薛蘅道:“他们绝对不敢在一个地方买太多,会分散行事。咱们再查接下来要经过的州府,如果属实,回京后你

细禀圣上,不可小视。”

谢朗点点头,劲抽马鞭,当先驰出。

可驰出百来步,他又觉不对劲,回头大声问道:“蘅姐,你哪来的银子?”

薛蘅不答,打马超过他了,才抛下一句,“你猜!猜中了奖你一套衣裳!”

谢朗猜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多银子,明明自己受伤之初,她还要用衣服去换吃食。正挠头抓腮之时,听到空中传来数声鸣叫,

这时已是阳春三月,路边,杨柳亭亭临风,桃李竞相吐芳。而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更是金黄一片,油菜花层层叠叠,开得灿烂。

这油菜花连绵开到天际,象在茫茫原野间铺上了世上最美的锦毡,明丽绚目,美不胜收。

天尽头,恰有云朵团团簇簇,竟似被这油菜花染成了金黄,漫天锦绣。

春风吹过,花海涌潮,天籁声声,任谁见到这等景象,都恨不得投身到这金色的海洋中,任花香蜂语将自己淹没。

谢朗奔得一阵,也被这景观所吸引,驻马观赏,叹道:“蘅姐你看,真是人间美景!”

半天没听见薛蘅动静,他回头,见她正望着油菜花海,秀眉紧蹙,似在努力想着什么。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又象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

物,眸子里也流露出隐隐的恐惧。

谢朗觉得奇怪,正要相询,薛蘅已拨转马头,他连忙赶上去,问道:“蘅姐,怎么了?”

薛蘅微微垂目,声音有一丝不自然,“咱们走那边那条道吧。”

“我问过了,这条道去霜阳府最近,那边得绕上百多里路。”

薛蘅却不理他,径自扬鞭而去。谢朗只得满腹疑云地跟上。

他正遗憾不能再看到那油菜花田的盛景,谁知从这条岔道上奔出十余里,前方金黄一片,又是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

薛蘅的马速减缓,谢朗也轻吁一声,与她并肩齐驱,慢悠悠地走着。

他环顾四周,心情愉悦,脱口而出,“真好,若是在京城过生日,我还看不到这等美景!”

薛蘅恍恍惚惚接口道:“今天是你生日?”

“是啊。”谢朗稍感羞赧,道:“我今早问了小二,正是三月十二,我今天满、满二十。”

薛蘅还是恍恍惚惚地说道:“二十了啊。”

“是。从边关回来时,原本还想着能在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谁知竟是和蘅姐你在一起过的。不过也好,自小热闹惯了,难得过一个

喧哗和京中的美味佳肴,不禁心驰神往。

他转头望着薛蘅,问道:“蘅姐,往年你生日怎么过的?”

薛蘅望着前方在油菜花海里弯弯曲曲的小道,良久,淡淡道:“我没有生日。”

谢朗“啊”了声,追问道:“怎么会没生日?”

薛蘅顿了一下,方轻声道:“我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

她语气平淡,恍似在说别人的事,谢朗却感到心尖一抽,试探着问道:“那、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薛蘅眉头深锁,迟疑着道:“好象、好象还有一个小妹。”

“她现在在哪里?”谢朗忙借机问出这句盘桓心头多时的话。

薛蘅再没回答,只是望着油菜花田,不停地、微微地摇头。

谢朗的心口忽然堵得难受,怜惜之情大盛。他想了想,闪身下马,大步奔入油菜田。薛蘅急忙跳下马,呼道:“你去哪?”

谢朗没有回答,半晌,他采了一大捧油菜花,又扑了一只翩翩而飞的彩蝶,飞快地跑了回来。

他将油菜花和彩蝶送至薛蘅面前。春阳将他额头的汗珠照得熠熠生辉,他喘着气,笑容比春阳还要灿烂。

“蘅姐,干脆你和我同一天过生日吧。你没有亲人,我来替你祝福好了!”

油菜花澄黄、彩蝶艳丽,遮住了谢朗的笑容,如一团黄云向薛蘅涌来。

薛蘅浑身剧颤,象打摆子一般,眼见油菜花束就要触到自己的下巴,她尖叫一声,叫声中充满惊恐,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在地。

谢朗吓了一大跳,急忙放下手,大步过来,急问,“蘅姐,怎么了?!”

薛蘅象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眼睛睁得很大,眼中俱是恐慌和惊惧。见谢朗步步逼近,她猛然爬起,颤抖着要上马。

她踩空了数次,才踩中蹬踏,她几乎是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就连喝马声也是极度颤栗的,谢朗还没回过神来,她已飞速策马而去。

谢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愣站在原地,双手一松,彩蝶振翅,翩翩而飞,飞向金色的花海。

薛蘅的背影消失在小道的拐弯处,谢朗收回目光,再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油菜花,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

“娘―――”薛蘅从喉间挣扎着吐着模糊的声音。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将她这声低呼卷得无影无踪,但她仍能清楚地听到自胸腔深处发出的“嗬嗬”喘气声。

胸口似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挤压着、绞动着,双脚如铅般沉重,身体却又似轻飘无力。

不停地喘气,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四处张望,却仍在这无边无垠的油菜花海里,找不到出路。

她清晰地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哭泣声,撕心裂肺、揪心刺骨。她寻着这哭声,不停地拨开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的油菜花,想要找到这个小女

仿佛要将她压入这污浊的泥土里,永世不得翻身。

小女孩的哭泣声仍丝丝传来,那是一种绝望的、被世间遗弃后的哭泣。

一只彩蝶在泥土中被踩踏、蹂躏,只有翅膀还在极细微地颤抖。

薛蘅的喘气声愈发剧烈,她在泥土中挣扎辗转,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不能带着小女孩逃至那光明的彼端。

当小女孩的哭声凄厉到极点,她不敢再听,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呼道:“小妹―――”

再也听不到小女孩绝望的哭泣,看不到彩蝶在垂死挣扎。

四周黑沉如墨,只有夜风,呼啸着刮过山林。

薛蘅靠着树干,剧烈喘气,眼睛直直望着深沉的黑夜。她冰冷的十指紧攥着地上的泥土,额头上,汗珠不停沁出来。

许久,她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是小妹------

真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黑暗中,夜风里,她掩面而泣。

黑暗中,夜风里,谢朗躺在树后,定定地看着那个掩面而泣的身影。

“蘅姐,前面就快到霜阳府了!”谢朗笑着将马鞭指向前方。

薛蘅看也不看他,继续策马前行。谢朗不禁郁郁,本来薛蘅对他的态度已较以前大有改变,偶尔还露出些笑容和他说笑几句。可自从离了

油菜花海,她便对他冷若冰霜,三天下来,竟没和他说上一句话。

若是前几日,谢朗还可借口手臂不能动弹、要她照顾,引她说话。可现在,他能跑能跳,再怎么折腾,薛蘅正眼都不瞧他一下。

谢朗悻悻地跟在后面,始终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献花之举,为何得罪了她。

胡思乱想中,他跟着薛蘅进了霜阳城。

二人是算准了时间赶路的,入城之时正是黄昏。本来以为霜阳府不大,居民不会太多,可一入城门,谢朗被眼前熙闹的景象小小地吓了一

福美满。”

谢朗闻所未闻,笑道:“这倒新鲜,不知是何时传下的这个习俗?”

老者想了想,摇头道:“老丈我活了七十岁,打小就有这河灯节,究竟是从何时传下来的,就不知晓了。”

谢朗喜欢追根问底,笑道:“是不是真的放了河灯,来年就会风调雨顺呢?”

老者呵呵笑道:“老人们传说,只要大家诚心祈祷,自有天意,护我百姓平安。”

薛蘅也停了脚步,静静地听着,忽然低低叹了一句,“怜我世人,忧患苦多!”

她尚未说完,一把粗豪的声音自客栈内传出,“我看都是狗屁!”

随着这把声音,一个高大的灰衣汉子自客栈内大步走出。他身形奇伟,燕颔虎颈,背上一把三尺长剑,走路衣袂生风。更引人注目的是他

了拱手,微笑道:“请教兄台,何出此言?”

虬髯汉子看了谢朗一眼,目光如电,谢朗毫不畏惧,与他坦然相望。

虬髯汉子再扫了一眼四周,竟隐隐流露出一种捭阖纵横的气势,他声音洪亮,客栈四周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若真是天意注定,天意不可更改,求也无用;若无天意,祈祷又有何用?!”

薛蘅若有所思,卖灯老者已吓得连声念佛,“阿弥陀佛,小心老天爷怪罪!”

虬髯汉子哈哈大笑,将手中酒壶往背后长剑上一挂,边行边歌,大步远去。

人群涌涌,他高大的身形消失在街角处,而他的歌声,却久久萦绕在众人耳际。

“仗剑三千里,

踏歌万水间。

辗转风云路,

寒光照铁衣------”

谢朗对这虬髯汉子说不出的好感,只恨不能立刻结交。薛蘅站在客栈门口,喃喃念道:“若是天意,求也无用;若无天意,又向何求?”

二人正短暂出神,又一把极清澈的女子声音传来,“方才何人说话唱歌?”

众人齐齐转头,眼前一亮。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子,不过十八九岁年纪,穿着淡紫色劲装,身材适中,五官明丽,双眸漆黑闪亮。最引

美艳,又失之沧桑;蘅姐------

他不自禁回头去看薛蘅。只见薛蘅望着那紫衣女子,面色微讶,她缓缓走下客栈的台阶,向那女子道:“那人已经离去。”

“敢问大姐,他去往哪个方向?”紫衣女子微笑问道。

薛蘅反问她,“不知姑娘找那人有何要事?”

紫衣女子潇洒一笑,“不瞒大姐,他所说之话与所唱之曲,极对我的脾性,我忍不住想看看这人长何模样。”

薛蘅微微点头,往街角一指,“他往那边去了。”

紫衣女子拱了拱手,道:“多谢大姐。”她再微笑点头致意,带着身后之人往街角走去。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但说也奇怪,这紫衣女子一行,从容不迫走来,行人看见她,都纷纷让出一条路,如潮水般分开,有些人还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不过一会,这几人便转过了街角。而人们仍不时抬头,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却又都没有去打探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薛蘅向那女子的背影凝神注视了一会,转身便要进客栈。

谢朗忙向卖灯老者道了声谢,正要跟着进客栈,人群忽然一阵噪动,不知是谁发了声喊,“周算盘要出来了!”

街上人群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都往街道两边挤,有那等挤不上台阶的,急得直跳脚。

卖莲花灯的老者急得手直哆嗦,腰弯了几次都没将担子挑起来。谢朗忙一手提担,一手挪椅,帮他移至客栈廊下,老者连声致谢。

薛谢二人觉得奇怪,便也不急着进客栈。过了片刻,锣鼓大盛,吆喝声响起,间或夹杂着三两人的惨嚎声。

不多久,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手执棍棒大摇大摆而来,见到街道上若还有没来得及闪避的人,便横扫数棒或踢上几脚。街道两旁,所有人

噤若寒蝉。

谢朗眉头一皱,正要喝止,却又觉得不妥,侧头看了看薛蘅。

正在此时,从街道一边忽然窜出几个衣着破烂的小叫化子,他们追打着,抢着馒头,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力气太弱,跌坐在地上。

还未等她爬起,衙役们已经过来,其中一人抬脚,对着小女孩肩头一踹,骂道,“臭花子,找死啊!”

薛蘅眉尖一挑,那些衙役已手执棍棒打向小叫化,小叫化们被打倒在地,有的还被踩上几脚,痛嚎声声。

谢朗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跳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衙役吓了一跳,未料世上竟有敢叫自己“住手”的人,他上下打量了谢朗一眼,怒道:“你是何人?竟敢拦我家老爷的道?

“原来是个疯子!”衙役对卖灯老者骂道:“还不赶紧把你家疯子关起来,找死啊!”

差头在后面喝道:“老爷快出来了,还不赶紧清道!”

那衙役又瞪了谢朗一眼,继续往前开道。

谢朗气得挣脱老者的双手,老者满面惊惧,死命拉着他到一边,颤巍巍道:“小伙子,那是周算盘的人,你不想活了?”

谢朗慢慢平静下来,问道:“老丈,周算盘是何人?”

老者叹了口气,道:“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周算盘便是我们霜安府的知府大人。”他压低声音道:“他大名叫周之磐。”

谢朗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小小七品知府,怎么出行的架势比王爷还要大!”

老者叹气,低声道:“在我们霜安府,他就是王,土霸王!唉,你有所不知,这周算盘是贵妃娘娘的亲戚,所以才会这么---”

谢朗心中一凛,忙问,“不知是哪位贵妃娘娘?”

“弘王爷的生母,俞贵妃娘娘。”

“原来是她的亲戚,怪不得---”谢朗微微点头。

俞贵妃乃弘王生母,本为景安帝少年时身边的大宫女,还长景安帝几岁,后被景安帝纳为侧妃,生下长子弘王。景安帝后来虽专宠故皇后

口中不停轻哄着,“不怕不怕,小妹不怕。”

谢朗忙过去,轻声道:“蘅姐,咱们进去吧。”

薛蘅不理他,慢慢揭开那小叫化破烂的衣服,仔细查看她肩头伤势。

谢朗稍感不耐,凑到薛蘅耳边低声道:“蘅姐,人多眼杂,咱们赶紧进去。”

薛蘅还是不理他,见小女孩肩头并无大碍,松了口气。她打量着围在小女孩身边的小叫化们,从怀中掏出数吊铜板,想了想,柔声问道:

“小妹妹,你家还有大人吗?”

小女孩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薛蘅将她抱起,道:“他们在哪?”

其余的小叫化们七嘴八舌,“我们都住在城隍庙!”

薛蘅低头看着他们,面带怜惜,轻声道:“你们带我去好吗?”

小叫化们见她温柔可亲,忙都应了,带着薛蘅往前走。谢朗急了,又不便当街劝阻,只得跟上。

小叫化们带着二人拐了数个弯,便到了城隍庙。薛蘅将一块碎银子递给谢朗,道:“你去买一些干净衣服和吃的东西来。”

这是几天来,她首度开口和谢朗说话。谢朗莫名地高兴,忙接了银子,飞快地跑到旁边的街道上,将东西买齐,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庙里的叫化子们一拥而上,谢朗见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脏得令人恶心,忙将东西往地上一放,任叫化们抢夺,并赶紧避开几步,向薛蘅

的表情。

小女孩忽然伸手扯住谢朗的衣衫,怯怯地叫了声,“叔叔!”

谢朗看着她象小猫般怯怯的眼眸,忽然心中一软,应了声,抱着她蹲到薛蘅身边,迟疑片刻,道:“蘅姐。”

“嗯。”

“咱们只是路过,不能管他们一辈子,给他们施舍些银子衣食就是了,你为何还要这样---”

薛蘅沉默着,替所有的小叫化们检查过,才站起来。谢朗跟着站起,小女孩挣扎着跳下地,和伙伴们又打闹在了一起。

薛蘅静静地望着谢朗,他有点承受不住她的目光,正要转过头去,却听她轻声说道:“我,象她这么大时,也是个叫化子。”

谢朗“啊”了声,一时愣住。

薛蘅望向正在打闹的小女孩,低低道:“我和她一样小,一样脏,一样被人欺负。也和她一样,渴望每天能有一口饱饭,渴望有人替我打

猫般的怯弱的眼神。

他忽然一阵心悸,热血上涌,大声道:“蘅姐,你别难过,我来帮你出气!”

他猛然转身,奔出城隍庙。薛蘅急忙追出去,却见他大步疾奔,同时撮唇而呼,奔出数条街,大白扑闪着翅膀,降落在他肩头。

他冲动下奔得极快,薛蘅一时竟追他不上。二人一前一后,仍旧奔回大街上。

铜锣“铛铛”敲响,喝声连连,街边百姓纷纷下跪。一顶八抬大轿煌煌然,威风八面,正是知府大人出行。

谢朗怒气上冲,仰天大笑一声,身形拔起,落在街心。他双脚微分,负手而立,目光如炬,望向正赫赫行来的知府仪仗!

街道两边的人群一阵惊呼,官轿也缓缓停下。

差头显是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勃然大怒,不待轿中之人发话,已经拔刀向前,喝道:“何方小子,竟敢挡我家大人的道?!”

谢朗手叉腰间,学着他的样子挺腰鼓目,喝道:“何方小子,竟敢挡我家大人的道?!”

差头老成,见他似是有恃无恐,便问道:“你家大人是谁?”

谢朗用手一指,“这就是我家大人!”

众人随着他手指望去,却是一只白色大鸟,正顾盼有神地站在他肩头。有衙役没忍住,卟地一笑,“原来是个疯子!”

差头见不能借机敲到一笔银子,也泄了气,挥手道:“来啊,将疯子赶开,别挡了大人的道。”

谢朗仍旧学他的样子,挥手道:“来啊,将疯子赶开,别挡了大人的道。”

此时薛蘅已经赶到,她并不上前拉住谢朗,只是站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衙役们上前,有笑有骂,“死疯子,活腻了?”“臭疯子,快滚开!”

谢朗巍然不动,待他们走到面前,忽然右腿一个旋风般的横扫,衙役们顿时倒了三四个。不等其他人回过神,他已右手横切,抢过一人手

。”

谢朗斜睨着他,不屑道:“将军奉旨南下巡查军务,事关机密,行踪又岂是你这区区知府所能探问的?”

周知府噎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问,只得拍起了马屁:“是是是,下官僭越。小兄弟仪表非凡,又跟着将军大人,他日定会---”

谢朗白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废话少说,周大人不知道规矩吗?”

周算盘一愣,“什么规矩?”

谢朗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指向大白道:“周大人你乃七品知府,我家大人乃六品郎将。尊卑有别,这满城百姓都知道给周大人下跪

,难道周大人不应当给我家白大人下跪吗?”

周算盘还在目瞪口呆,谢朗已极具威严、长长地“嗯”了一声,“周大人是想以下犯上,吃棒刑吗?!”

周算盘万般无奈,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谢朗看也不看他,背着双手,昂首站了许久,看着他跪得快要支撑不住了,才哈哈大笑,带着大白,扬长而去。

围观的数千百姓心头畅快至极,却又不敢笑出声,俱是面上憋得辛苦。待谢朗远去,周算盘垂头丧气地回转府衙,大家才哄然大笑,掌声

事好,痛快!”

雅间内,众青年挤眉弄眼,笑得越来越大声。

紫衣女子微微而笑,看着远处街上薛谢二人的身影。待两人快不见了,她才回过头,满面肃然,道:“既要行事,大家就赶紧准备吧。”

青年们顿时收了笑声,齐声道:“是,大小姐。”

一名稍矮些的青年嘀咕道:“什么大小姐,我看过不久,要叫嫂子了。”

紫衣女子面上一红,却又不象羞涩,也无多少欢喜。她缓缓转头,望向南方逐渐黑沉的天空。

谢朗激愤下戏弄了周算盘一番,看着周算盘在面前跪下,他满心愉悦,觉得自己如神明般从天而降,替当年被欺凌的小小蘅姐大大地出了

了他的手腕。

谢朗抬头,薛蘅正静静地凝望着他,她眼睛里一片柔软的水波。

谢朗不由愣住,喃喃唤了声,“蘅姐。”

“嗯。”薛蘅轻轻应了一声。

谢朗垂头丧气,“蘅姐,是我做错了,不该鲁莽行事,万一暴露了身份,可就------”他抬起头,直视薛蘅,“蘅姐,你骂我吧。”

薛蘅凝望着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许久,她才轻声道:“没关系,不怕。”

谢朗见她并不怪责,不由一愣,道:“那咱们赶紧离开,别让那些人找来了。”

薛蘅还是摇头,嘴角有一丝淡静的笑容,“真的没关系,你做得没错,很好。咱们不用急着走,既然到这霜河边来了,也去放一盏河灯吧

。”

谢朗大奇,她已放开他手腕,转过身,买了两盏荷花灯。她提着灯,沿着河岸,在依依杨柳下,慢慢地向前走。

谢朗看着她的身影,不禁满腹疑云,紧蹙眉峰。半晌,忽然眼睛一亮,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他追上薛蘅,心中高兴之情难以抒怀,忽然面对着霜河,双手拢在嘴边,长长地叫了一声。

“啊------”

他清亮的声音在河面上久久回响。霜河边,人们纷纷举目相望。

淡黄色的圆月,从山的青影后悄悄地升起,将清莹的光洒在霜河上。河边弥漫着嫩蒲的幽香,偶有禽鸟,飞快地点过水面。

夜雾清蒙,象在河面笼上了一层轻纱。河风吹动了杨柳,也不时将雾气摇动,让河边成千上万的人影变得明明暗暗。

河的两岸,慢慢有星星般的火点亮起,或排成队,或在水面转着圈,如荷花朵朵盛开,带着人们在心底默念着的祈愿,随着水波微漾,缓

火的明明灭灭。

风越吹越大,许多荷花灯连挣扎都没有便倾覆在河水中,剩下的也都被吹得只见一丁点豆大的烛光。

有人开始向天地河流叩首,用含着敬畏的声音,哀哀吟唱。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一愁岁饥荒,阁泪汪汪;

二愁吏如狼,卖地拆房;

三愁役夫劳,不得回乡!

霜河清清兮,可知我愁

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四愁卖儿苦,动辄参与商;

再愁金戈起,万里皆成荒;

更有天之怒,巨浪滔天狂!”

薛蘅听着这歌声,似是痴了,一动不动。

谢朗环顾四周,颇觉兴奋,想起京城的上元节灯会,还没有这么清美动人。见薛蘅还呆呆地捧着荷花灯,忙提醒道:“蘅姐,放灯许愿吧

。”

薛蘅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过来,她走到河边,蹲下来,闭上双眼。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凄凉,她双唇微动,将荷花灯点燃,慢慢地放入水中。

谢朗本站在一块石头上,见薛蘅放了灯,他兴奋地跳下石头,三两步蹦到河边,口中念念有辞:“老天保佑!”

保佑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念了两遍就弯腰将点燃了草芯的灯放入水中。

一侧,薛蘅跪在了地上,双手合什。二人放下的灯在岸边打着转,却不向前飘移。薛蘅神情渐转凄然,只是默默祝祷。

谢朗在后看得急了,猛地蹲下,双手不停拨着水,莲花灯终于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向前漂移。

谢朗笑道:“蘅姐,你许了什么愿?”

薛蘅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河面,心中只觉得人间忧患千百年来从未减少,铺天盖地都是满目的悲凉。天地不仁,世人卑微的希望,就如

这河中灯火,在狂风中摇摇欲灭。她默然许久,终于潸然泪下。

谢朗从未见过这样的薛蘅,一时慌了手脚,呐呐唤道:“蘅姐---”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自己从不认识,但又好像是自有生以来就认识---夜雾从河上笼到了心中,只觉得一阵的迷迷茫茫。

夜风忽然浓烈起来,二人先前放下的河灯刚飘出数丈远,正遇上一股水流,被漩流吸得在水面上左右摇摆了几下,便向一侧倾覆。

微弱的两点光,慢慢地熄没在幽深的河水中。

薛蘅如遭重击,身形晃了晃,喃喃道:“天意,天意吗---”

谢朗也“啊”地一声站起,扼腕道:“可惜了---”

他正想着再去买两盏河灯,转头见薛蘅神色,莫名地心中一紧,似有什么东西紧攥住他的心房,让他一股血气直往上冲。他猛然站起,连

行了。”

薛蘅也忍不住微笑,将手中河灯点燃,二人并肩站在河边,默念顷刻,又同时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

此时风已轻了,满河明灯,如萤光万点,照亮天地。这灿然繁灯,甚至盖住了在黑暗中流淌的河水,将霜河照得如同白昼。

谢朗转头看了看薛蘅,恰好她也于这一刻转头看了看他,目光相触,皆看到对方眼中有微微的光芒在闪烁。

两人又同时转开目光,看向霜河。

人们的歌声,似乎也随着这璀灿景象而欢悦起来。

薛蘅若有所悟地看着,灯的光芒,慢慢融入她的眼眸之中。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霜河边,看着满河繁星一样的灯火悠悠东去。

夜雾渐散,人们的欢语声也逐渐稀疏,只有一轮明月,越发皎洁,将清幽的月光,宁静地铺满霜河。

“蘅姐,你在看什么?”

薛蘅回头看着晨熙中霜阳城的北门,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又回过头,用力的抽下鞭子,在春风中疾驰。

谢朗急忙打马跟上,虽然昨晚在霜河边坐到东方发白,二人才回客栈稍稍合眼,但他此时仍精神奕奕。

待骏马奔出二十余里,二人稍作歇息。谢朗将水囊递给薛蘅,薛蘅接过,喝了口水,自言自语道:“奇怪。”

“蘅姐,有何奇怪?”

“那个大胡子,还有那女子带着的那帮人。”

谢朗细想,点头道:“大胡子一看就身负上乘武功,那个女子武功可能一般,但她身后的那些人,可个个都非常人。”

薛蘅微微摇头,“她能让他们甘为随从,只怕更非常人。我觉得奇怪的是,怎么在江湖上从没听说过这样两号人物。按理说,那女子姿容

出众,大胡子面相奇特,应当非常好认才是。”

谢朗叹道:“唉,只恨这么错过了,不能与他结交。”

薛蘅瞪了他一眼,“结交?你怎知他不是为非作歹之徒?”

谢朗笑道:“依我看,这人虽来历不明,但绝不是屑小之流。”

薛蘅站了起来,道:“有缘自会再见,若你和他无缘,叹也无用。走吧,咱们赶快些,到白石渡再歇息。”

白石渡却非渡口,只因这处山间有条溪流,溪水在山谷间被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拦成两截,石下尚有缝隙,溪水便由石下喷涌而出,形成

了。”

“你信这世上有神仙吗?”薛蘅反问。

谢朗笑而不语,薛蘅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谢朗心中欢畅难言,待踏入酒肆,更是眼前一亮,高兴得向薛蘅直挤眼睛。

酒肆内坐着四五位客人,而北面窗下,执壶豪饮、大口吃着牛肉的,正是那名在霜阳府中有一面之缘的虬髯大汉。

谢朗按捺住想上前攀谈的冲动,与薛蘅坐下,要了一碟炒豆子,一碟咸菜,数个馒头。

薛蘅看了看他的神情,还是掏了两吊铜板出来。谢朗大喜,唤道:“老板!”

酒肆当垆的却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不知是喜爱白色还是家中有亲人去世,通体皆素,纤腰盈盈一握,丹凤眼含情脉脉,风情万种。

谢朗将铜钱递给她,指了指那虬髯大汉,低声道:“你送壶上好的酒过去,什么都别说。”

少妇接了,抿嘴一笑,谢朗也冲着她呵呵一笑,薛蘅别过头去。

虬髯大汉只在少妇将酒壶放下时看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嚼着牛肉。

“大爷行行好,可怜可怜小的,赏口吃的吧。”一名瘸了腿的乞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酒肆,挨桌乞讨。

有人不耐烦地呵斥,谢朗忙招手道:“你过来。”

乞丐急忙过来,身子失去平衡,眼见就要跌倒在地,谢朗一把将他扶起,又将桌上的馒头分了几个给他。见他狼吞虎咽,轻声道:“慢点

了。不管再饿,先买药把腿给治好,腿好了就有力气,可以再去赚钱买吃的。”

乞丐激动得双眼流泪,又似怕自己脏脏的身子挨到大恩人,咬着馒头、捧着铜板,坐到酒肆的门槛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着。

数完一遍,他似不敢相信,又再一遍一遍地数着。

谢朗看得心酸,连忙低头,大口咬着馒头。

有人进来。薛蘅抬头,见这人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绸衫,摇把同样皱皱的折扇,奸笑兮兮,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是集镇上常见的地痞,

便又低下了头。

地痞却斜依在柜台上,开始调戏那掌柜的少妇。

“素娥妹妹,我昨晚可梦见你了。”

少妇一把将他的手挥开,怒道:“白眼狼,滚开!”

“哟,丁家妹子,你在梦中对我那么温柔,让我欲仙欲死,怎么这刻竟不认得哥哥了呀?”

薛蘅听得眉头一皱。

丁素娥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酒肆门口,喝道:“白眼狼,你若再这样,我叫你爹来!”

白眼狼将扇子放在手心拍打着,得意道:“丁家妹妹,可真不好意思,我爹昨晚受了些风寒,此刻只怕连你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丁素娥慌了神,白眼狼已慢慢向她凑近,道:“妹子,你家掌柜的瘫在床上,你身子苦,心里也苦,哥哥我都知道。不如让哥哥我来照顾

你吧---”

丁素娥尖叫一声,从柜台后跑了出来,白眼狼却不急,嘻嘻笑着来追她。

酒肆内有人看不过眼了,怒喝道:“成何体统!”

白眼狼将眼一瞪,“老子的干爹是霜阳府的知府大人,谁在这鸹噪?!”

那人顿时噤声,谢朗正要拍案而起,丁素娥已逃到了他身后。白眼狼追了过来,大喇喇道:“臭小子,滚开些!”

谢朗斜眼看着这个周算盘的干儿子,冷笑道:“我若不滚,你又如何?”

丁素娥见来了个不怕的,不再往别处躲。她站在谢朗和薛蘅中间,纤弱白嫩的手紧揪住谢朗的手臂,娇呼道:“好汉救我!”

白眼狼挽了袖子,上前来拽她,口中道:“小贱人,今天看你躲到哪里去?”

谢朗气得一脚踹过去,正中胸口,白眼狼仰面倒在地上。

酒肆内的人都叫起好来,过了好一阵,白眼狼才晃晃悠悠地爬起,怒道:“臭小子,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谢朗回头安慰泫然欲泣的丁素娥,“你别怕,我帮你出气。”又看着白眼狼笑道:“少爷我还真是活腻了,不想做人,只想做神仙!”

薛蘅吃着豆子,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白眼狼气得扑了过来,谢朗脚在地上一蹬,凳子横移一尺,白眼狼扑了个空,跌了个狗吃屎。酒肆内的人哄堂大笑。

白眼狼再爬起来,指着谢朗咬牙道:“臭小子,你有种就别躲!”

谢朗看了看薛蘅,见她目光柔和。这目光,和昨日戏弄周算盘后她望着自己时一样。他心中一热,便对白眼狼笑道:“好,少爷我就不躲

,看你能把我怎样!”

白眼狼在手心吐了个痰,一把扑过来,紧紧抱住了谢朗的腰。

谢朗仰头,哈哈大笑!

就在这一刹那,酒肆内嘭嘭连声,几乎所有人都动了。

谢朗正哈哈大笑,想用沾衣十八跌的功夫将那白眼狼震出去,却觉腰被他死死抱住,运不起真气。

他大惊,双臂甫动,却被身边的丁素娥用力扳住。此时她眼神锐利、手腕硬如坚铁,哪还是刚才那个弱小女子,分明是一个武林高手。

霎时间,谢朗瞥见薛蘅正被那几名食客围攻,她以一敌四,虽然暂未落于下风,但也是撑得十分辛苦。

谢朗大怒,双目圆睁,右足暴踢,直取那白眼狼心窝。

白眼狼一个侧翻,轻轻巧巧避过他这一脚,左手却仍扼住他腰间,右手则化扼为戳,来点他的穴道。

所幸薛蘅为改变谢朗身形,在他腰间缠了几圈厚厚的布条。白眼狼的指力便只透了三分进来。谢朗穴道一阵酥麻,却仍未倒地,只是晃了

芒,瞬间又恢复宁静。

门槛外,那乞丐吓得直哆嗦,瘫软在地。

薛蘅剑横胸前,冷冷注视着白眼狼和“丁素娥”,不发一言。

“啪啪啪啪---”清脆的拍掌声响起,一人撩起布帘,从后屋从容不迫地迈出来,笑道:“薛阁主好功夫,佩服!”

她笑得黑眸流光,十分明丽,唇角微勾,颇显清贵雍容的气度,正是薛谢二人曾在霜阳府中偶遇过的那位紫衣女子。

她走到那使棍者身边,关切问道:“三哥,伤得要不要紧?”

使棍者按住伤口,血从他指间汩汩而下,他却毫无痛色,笑道:“大小姐放心,皮外伤。”

紫衣女子放下心,站起来,向薛蘅拱了拱手,“薛阁主请了。”

薛蘅凝目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谢朗,谢朗羞愧得别开脸。

一人搬了把椅子过来,紫衣女子意态潇洒地坐下,微笑道:“薛阁主,打斗伤和气,咱们做笔买卖,如何?”

薛蘅冷哼道:“我薛蘅从不和不知姓名的卑鄙小人做买卖!”

紫衣女子笑盈盈道:“阁主此话差矣!当年青云先生辅佐太祖打天下,也使了不少阴谋诡计,不然今日这天下可不一定会姓秦。”

薛蘅抿嘴不言,紫衣女子一笑,“也罢,为表示对阁主的尊重和我们的诚意,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姓柴,单名一个靖字,在家排行老大,

人相信“她”竟是男儿之身。

白眼狼的匕首仍紧紧抵在谢朗心口,侧头笑道:“我就不用大小姐介绍了,本就姓白,白十三是也!”

“丁素娥”啐了他一口,“你还是叫回你的白眼狼好些!”

白十三嘻嘻笑道:“我若真成了白眼狼,谁来替十六你叠被铺床?”

“丁素娥”恼了,用脚来踢他。白十三笑着躲过,刃尖在谢朗心口旋了一个圈,却始终没有移开半分。

薛蘅冷眼看着,只在白十三与“丁素娥”笑闹时,双眸微不可察的眯了一下。但终究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只得在心底叹了口气。

柴靖举起右手,白十三和“丁素娥”便都肃容站定。柴靖吩咐道:“十六哥,麻烦你送一壶酒给那位朋友。”

“丁素娥”应了,从柜台后取出一壶酒,送至北面窗下虬髯大汉桌上,恭敬道:“大小姐请您喝一杯。”

虬髯大汉仍在浅酌慢饮,并不看他,但也没有推却。“丁素娥”知这是他要袖手旁观的表示,放心地退了回来。

薛蘅脑中急速回忆着,目光落回“丁素娥”身上,终于豁然开朗,冷冷道:“原来是穆帅手下的十八虎将!果然出手不凡,幸会!”

柴靖一愣,转而笑道:“阁主好眼力!”

薛蘅的话一出,谢朗双眼猛然睁开。他没有料到,暗中设局偷袭、以卑鄙手段制伏自己的,竟是剑南穆燕山手下的十八虎将!

他目光从这六人面上一一掠过,似乎要将他们的相貌牢牢记在心中。“丁素娥”笑道:“谢将军可看清楚了,到了地府也好向阎王爷告上

一状,不要认错人。”

柴靖嗔道:“十六哥又吓人。谁说咱们要取谢将军的命了?可还得经过薛阁主同意呢。”

她望向薛蘅,微微而笑,“薛阁主,我说的这笔买卖呢,就是用谢将军,来换您背上的东西。”

谢朗听她这话,顿时热血冲脑。无奈穴道被制,不能动弹,大声道:“蘅姐,别理她!你快走,不用管我!”

白十三啧啧摇头,“真不愧是骁卫将军,够胆色!只不知这匕首刺进去后,你还能不能嚷得这么大声。”

谢朗瞪了他一眼,讥道:“真是个白痴!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白十三噎住,“丁素娥”笑得媚眼如丝,“白眼狼,你可又有一个新绰号了!”

薛蘅将司詹这几年在册子中所记载的想了又想,仍想不起这位柴大小姐是何人物。穆燕山手下,何时出了这等外表光风霁月、笑起来让人

如沐春风,手段却如雷霆之怒的厉害之人?更何况这人,还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

而且看样子,十八虎将中的这几位对她颇为服从,她究竟是何来历?

柴靖见她面上冷如冰霜,微笑道:“薛阁主好好考虑一下,柴某不急,有的是耐心。”

薛蘅听到“柴某”二字,忽然醒悟,心中一凛,难道,穆燕山与剑西柴氏联手了吗?

她望向柴靖,平静道:“柴大小姐,如果我薛蘅不答应你的条件呢?”

谢朗一喜,连声道:“对对对,蘅姐,千万别答应。”

柴靖表情颇为遗憾,道:“虽然留不住薛阁主,但能取回谢将军的人头,穆帅也定会欣喜万分。”

薛蘅冷笑道:“你就不怕还没有将谢朗的人头送回剑南,自己的人头先落地了吗?”

柴靖笑道:“我和众位哥哥既然敢来,自然就有办法回去。”

薛蘅声音干干脆脆,拱手道:“谢朗这小子本就碍事,我就把他交给柴大小姐了,告辞!”说罢,她看也不看谢朗,转身往外便走。

白十三冷笑一声,手中匕首缓缓推进,谢朗心口剧痛,鲜血一丝丝沁出来,他却紧咬牙关,不发出一丝声息。

但他的目光,却紧随着薛蘅的背影,似要将这背影,牢牢地记在心间,纵是下了地府、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也仍要牢牢地记住。

柴靖看着薛蘅一步步走向门口,眼睛微微眯起。白十三眼见薛蘅就要踏出门槛,禁不住略显慌乱,看向柴靖。柴靖轻轻摇了摇头,但左手

已悄然举起。

薛蘅走到门槛前,又停住,似是想起了一事,回头道:“对了,烦请柴大小姐回去代我向穆帅问安,就说我多谢他上次援手之德。”

屋内诸虎将齐齐一愣,不知道老大何时对这天清阁阁主有了援手之德。柴靖却猛然变色。

但她来不及发出命令,薛蘅已趁众人齐愣的这一霎那,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扑向门槛外的那个乞丐!

乞丐猛然抬头,虽然他已来不及站起,却并不慌乱,左右掌迭次攻出。薛蘅早料到他这招式,扑出之时便将长剑横在胸前。

乞丐眼见自己的十指就要被剑刃削断,只得急急撤掌,薛蘅左掌已按上了他的胸口,喝道:“站起来!”

乞丐眼睛射出仇恨的目光,缓缓站起。他屡次运气,想摆脱薛蘅左掌,但她手掌却似黏在了他胸口,又如同索命的阴魂,无从摆脱。

薛蘅侧头看着要扑过来的“丁素娥”等人,嘴角微露笑意,“柴大小姐,看在你很有诚意的份上,薛某要与你做一笔生意。”

柴靖已恢复了镇定,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拍着手掌道:“精彩精彩,薛阁主实在让我惊喜!”

薛蘅对这柴靖的气度颇为欣赏,道:“柴大小姐过奖了。”

二人眼锋相触,俱都微微而笑,心中不禁都大起惺惺相惜之意。

柴靖道:“生意做不做先放下,不知薛阁主能不能坦诚相待,告诉柴某,是如何认出我九哥的?”

乞丐略动了一下,薛蘅冷声道:“我天清阁有门绝学,可以一掌震断人的心脉。”

“丁素娥”冲前两步,唤道:“九哥别动!”

薛蘅看了他一眼,淡静道:“二十年前津河洪灾,有两名少年同时失去了亲人,流落到剑南,被剑南‘南蒲社’的梅师傅收为徒弟,一学

“丁素娥”大喜,白十三却微皱眉头,但终究没有表示异议。

谢朗眼睛睁得很大,乞丐也睁开了双眼。屋内八九位大男人,望着针锋相望的两个女子,心中都说不上是何滋味。

就连窗下的虬髯大汉,也放下了手中酒杯。他看看薛蘅,目光又在柴靖面上盘桓良久,面上露出几分欣赏赞讶之意。

柴靖将手一挥,“十三哥,放人!”

白十三本就对她答应换人颇感不满,这下更不高兴了,“大小姐,让她先放!”

柴靖一笑,“我相信阁主的为人,放吧。”

白十三将手在眼睛上一抹,取出两块白白的东西,他那“白眼狼”似的眼睛顿时恢复了神采,整个人也随之变得阳刚起来,不再是那个猥

琐奸笑的地痞。

他用力解开谢朗穴道,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将谢朗往前一推,“滚吧,小子。”

谢朗一个踉跄,却不忘回敬道:“谢了,白痴!”

白十三恨不得将他再拖回来,可看着柴靖的神色,终将满腔忿然压了下去。

谢朗一步步走向薛蘅,快要脱离六虎将的攻击范围,却听柴靖说了声,“慢着!”

薛蘅目中锐意剧增,“大小姐想反悔不成?!”

柴靖道:“阁主误会了,我怎会反悔。只是我今日与阁主一见如故,恨不能促膝夜谈。咱们既换了人,也不再是敌人。阁主乃当世第一巾

只怕也会伤亡惨重。

乞丐却怒哼一声,显是想起因自己被薛蘅生擒,令大伙的行动功亏一篑,又羞又怒,不禁愤愤然地盯了柴靖一眼。

那边七哥等人却迅速扶起了桌子,摆好了棋盘。

柴靖将手一引,“阁主,请!”

薛蘅端然入坐,柴靖也不慌不忙地坐下。薛蘅先行,她应势落子。

薛蘅行棋很慢,丝丝入扣、前后相应,柴靖却接得很快,杀气隐露、步步紧逼。如同吱呀慢拉的二胡,和着慷慨激昂的燕山大板。不管大

板如何铿锵有力,二胡却总能在它落拍的间隙,溢出一丝绵长的曲音。

棋过中路,薛蘅反而越下越快,柴靖却越下越慢了。

再下十数手,薛蘅在西北角落下一子,柴靖本安静放在桌上的左手手指,控制不住地轻点了数下。

她再凝眉想了片刻,笑着推手,“阁主高明!”

薛蘅颔首,道:“大小姐过奖。大小姐若能单独在山洞中修行半年,薛蘅将再也不是你的对手。”

柴靖若有所悟,回头道:“三哥,你帮我记下这话,下次穆帅要关谁的禁闭,我便去代劳。”

白十三嘀咕了句,“老大舍得吗?”

兵法一试,却无现成的沙盘地图,二人便开始了“舌战”。

有别于谢朗素日与陆元贞或裴无忌等人常议的兵法之道,柴靖一上来只拉起了一支百人左右的队伍。

谢朗不禁在心中嘀咕:一百人,对于边境来说,不过是支巡逻小分队而已,再打也成不了气候啊。

但薛蘅却神色郑重,总是要思忖良久,才定下应对之数。

柴靖手中的兵数逐渐增多,谢朗也慢慢听出了名堂。她手中兵数虽一直少于薛军,但打得灵活至极,不与强敌正面交锋,待强敌疲累了,

年,海州遇海啸,海啸后,海州户籍人数减为几何?朝廷迁民,人数又几何?”之类的问题。

谢朗愣了顷刻,再想了想,才递给薛蘅,道:“蘅姐,你看!”

薛蘅接过细看,眉尖一挑,望回谢朗,“远弟,这局由你来答。”

柴靖含笑看着二人,道:“也行,谢将军若答出五十道来了,我一样认输。”

谢朗却紧闭双唇,最后下定决心,硬梆梆道:“我一道题也不会!”

薛蘅并不惊讶,也不言语,只是略带赞许地看了谢朗一眼。白十三等人一阵欢呼,柴靖面上却无太大欢喜,反而有着淡淡的失望,道:“

倒是我小瞧了谢将军。阁主和谢将军都乃大智大勇之人,这局仍算我们平手罢!”

七虎将大为不解,不明柴靖为何要将明定的胜局说为平手,今日虽然夺书不成,但若能胜了天清阁阁主,回去向老大也好有个交待。

谢朗斜睨了柴靖一眼,冷哼道:“小小女子,野心不小,竟敢与七尺男儿一比高低。”

柴靖面上闪过一丝恼怒,却又盈盈笑道:“薛姐姐也是女子,谢将军莫非瞧不起你的蘅姐不成?”

谢朗噎了一下,终道:“你怎能与蘅姐相比?!”

柴靖叹了口气,向薛蘅道:“此番与阁主交手,实乃生平快事,只恨不能与阁主长谈。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就此别过!”

说罢她拱了拱手,又瞄了一眼窗下的虬髯大汉,带着七虎将,飘然出了酒肆。

白十三出门之时,忍不住向谢朗瞪了一眼,谢朗自然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二人眼睛越瞪越大,直到那三哥怒喝,白十三才悻悻转头,却

还是往地上“呸”地吐了口水,才扬长而去。

薛蘅望着柴靖远去的身影,面上神情似赞叹又似不舍。她忽然踏前两步,大声道:“柴大小姐若是有意,薛蘅在孤山随时扫榻相候!”

春风扑入酒肆,也带来柴靖悠长的回音,“多谢阁主!若有机会,柴靖定来讨杯水酒!”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白石渡山峰间,一道七彩长虹将东北面的天空映得灿烂绚丽。

柴靖站在山腰处,望着这彩虹,忽道:“九哥,你信这世上有神仙吗?”

已丢掉乞丐装、换回一身青色长衫的九哥一直怏怏不乐,低声回道:“神仙一说太过缥缈,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你相信有天意吗?”

九哥沉吟不语,柴靖已自己答了出来,“天意是什么?天意即是人心,先有人,才有天意。”

她转过身来,宁静地看着九哥,道:“九哥,阿靖知道你不开心。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要答应薛蘅的条件,以谢朗换你,而放弃《寰宇

志》?”

九哥低头道:“若是我在战场上被敌人生擒了,用来威胁老大,老大虽然心痛,却仍会以大局为重的。”

柴靖摇头,微笑道:“不,九哥,你错了。我相信,今日若是穆帅在此,他也一定会答应薛蘅的条件。”

其余虎将都凝神想着,老大若是当此情境,又会作何决断?九哥问了出来,“为何?”

柴靖微微一笑,诚声道:“九哥,再珍贵的书,也比不上人珍贵,若人死了,要书又有何用?穆帅当年拉起大旗,为的就是弟兄们能够活

写不出来!”

说到最后,她豪气勃发,竟有一种令天下折腰、视万物如尘土的气概。

七虎将心中既感动又折服,齐齐应道:“是,大小姐。”

九哥忽然跪下,猛然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柴靖急忙俯身将他扶起,二人相视而笑。

却听“啪”的一声,白十三也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十六已换回了男装,斜目讽道:“十三哥,你皮厚,多抽几下没关系。”

白十三嘿嘿笑了声,虎将们齐齐大笑。

柴靖遥望西南方,那边的风云仍在卷涌,但黑沉的云层中,却似开了个天眼,金光从中缕缕射出。

这奇特的景象,与东北方天空湛蓝如洗、彩虹依稀形成鲜明的对比,众人看着这景象,都心醉神驰。

柴靖微眯着眼,轻声道:“剑南城,只怕又要下暴雨了。”

她又灿然一笑,“该做的事做了,想看的也都看到了。众位哥哥,咱们这就回家吧。”

虎将们齐声笑道:“好!”拥着她下山而去。

雨后的晴光也慢慢地渗入酒肆内。

薛蘅站在门口,看着柴靖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见,喃喃道:“真乃奇女子也。”

“然也!”粗豪的声音震得酒肆屋顶的灰尘簌簌而落,薛谢二人回头,只见窗下的虬髯大汉振衣而起。

他似是醉眼朦胧,脚步却稳如青松。他大步走到门口,与薛蘅并肩而立,望着柴靖远去的方向,道:“此女面相清贵难言、性格刚毅果决

了,你会怎么办?”

薛蘅站起来,淡淡道:“你若死了,我拿命赔你就是。”

“啊------”谢朗一窒。

只听薛蘅又淡淡道:“只是,你可不一定高兴和我一起死。”

谢朗脱口而出,“我高兴!”

话一出口,二人都呆了,心中俱是一阵不自在,忙忙地把目光挪开,十分尴尬。酒肆内,只闻谢朗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门口酒幡在风中

卷舞的飒飒声。

“喀嚓!”

二人惊得齐齐转头,原来是一把椅子先前被使棍者扫得断裂了一条椅腿,摇摇欲坠,这刻终于彻底倾倒。

薛蘅不知为何,竟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往酒肆外走,道:“既无大碍,咱们赶紧走吧,这里打成这样,里长不多久便会过来查看。”

她解下马缰,谢朗跟上,总觉得胸口堵了很多话,偏又无法开口,再仔细一想,又迷糊起来,不知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

驰出数里,凉风过耳,他总算是清醒了些,再将先前之事细想,便又闷闷不乐。

薛蘅侧头看见,拉住马缰,问道:“怎么了?疼就别死撑着。”

“没事,皮肉伤而已。”谢朗忙道。但他一想起今日遭人暗算,被掳为人质,实乃生平大辱,愤懑难平,道:“蘅姐,你为何要对这帮子

我都不信她只是问着好玩。”

薛蘅淡淡道:“你做得不错,她气度也不差。”

谢朗狠狠道:“不管怎样,迟早我要与他穆燕山会上一会!”

薛蘅用力抽响马鞭,丢下一句,“八年以后吧。你会穆燕山,我还要再会一会柴靖!”

这一日实是惊心动魄,直至子时初,谢朗还没有睡着,在树下翻来覆去。

见薛蘅纳气回谷,睁开双眼,他忙坐了过去,道:“蘅姐,别练了,和我继续说说穆燕山吧。”

薛蘅提起长剑,擦了擦剑身,道:“我还要练剑。”

谢朗央求道:“今天就别练了,和我说说吧。”

薛蘅道:“不行,我夜夜都要如此练功,你先睡吧。”

谢朗叹了声,道:“蘅姐,你为何要这么苦着自己?人生有趣的事情多了,为何要将全部的时间都用在练功上面?”

薛蘅冷笑一声,道:“如果不苦练,怎能学会本领?”

谢朗大笑,道:“我可不这么想。”

“你怎么想?”薛蘅站了起来,摆了起手剑势。

谢朗身子一跃,双手攀上树枝,吊着摇了几下,又跳下地。笑道:“在我看来,不管学什么,都一定要学得开心、练得高兴。喜欢才去学

,不要苦着自己、勉强自己。若是学得痛苦,不如不学。”

薛蘅愣了愣,剑势凝住。她若有所思,可瞥见谢朗得意的表情,冷哼一声,道:“笑话!你怎知我不开心,我学得很高兴!”

谢朗只得悻悻让开,坐回树下,看着薛蘅练剑。

她剑势很怪,一时轻灵飘忽,一时凝重如山。谢朗看了一会,渐渐觉得双眼饧涩,喃喃道:“蘅姐,你怎么能一剑挽出二十个剑花?”

薛蘅听了奇怪,自己顶多能一剑挽出十个剑花,他怎么数出二十个来了?她收剑转头,忽觉眼前一暗,似是火堆全部熄灭。她一惊,拔身

让人不寒而栗。

可她凝目细看,再无动静,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蘅姐,没事了,下来吧。”火光亮起,谢朗在树下招手。薛蘅吁了口气,松开左手,飘然落地。

可她刚一落地,四周又是一暗。薛蘅总算保持着几分警惕,双脚如铁钉般钉在地上,上身急往后仰。

可极细微的破空声过后,又再无动静。

薛蘅弯成拱形,双手双脚撑在地上,却丝毫不敢动弹。

谢朗的声音还在四面八方回响,“蘅姐,你在哪?!”他的声音十分焦灼,焦灼得薛蘅忍不住张开了口,“我在------”

“轰!”

薛蘅总算及时将剑尖在地上一点,借这一点之力硬生生将身子挪开数尺,待她再落地,周遭大亮,而她先前仰成拱形的地方,竟现出了一

个巨大的土坑。

而谢朗,也表情茫然地站在树下,他手持长枪,枪尖上挑着一块黑布。

这番遇袭,实比与柴靖对决时还要令人恐惧。若非谢朗枪尖上的黑布和那个大土坑,二人几乎就要怀疑不过是自己做了一场梦而已。

究竟是何人暗袭?

这情景太过诡异,二人觉得这山林中危机重重,赶紧上马,乘夜前行。赶到东方发白,谢朗才松了口气,道:“蘅姐,咱们歇歇吧。”

薛蘅也觉神经太过紧张,便点了点头。二人在山路边坐下,谢朗刚仰头喝了口水,忽然怒喝一声,枪尖如巨龙探珠,深深搠入黄土之中!

似有什么人惨嚎了一声,但一瞬即逝,谢朗将枪尖抽出来,上面仅余鲜血一滴。

谢朗怒极,将枪尖在土中连捅,却再无动静。

而那边,薛蘅也望着自己在树干上连砍的十余剑怔怔发愣。

二人不明白究竟有多少敌人在跟踪自己,也不明白这些人究竟是何来历,只得再打马上路。

可等到再下马歇息,竟又遇到了同样的暗袭,薛蘅更不知被从哪里掷来的利刃割破了左手。

谢朗气得目眦欲裂,提了长枪,站在路中间怒骂,“王八蛋!兔崽子!有种出来和爷决战啊,只敢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鬼鬼崇崇的

不,他们连做蛆虫都不配!”

薛蘅将手略略包扎便接着上路,谁知暗袭却仍接踵而至。只要二人一停下马,便要面对这诡异的偷袭,但偷袭者始终不曾露面。

这番逃杀,实是让人筋疲力尽。谢朗更是来了脾气,言道一定要象赤水原一样,三天三夜不合眼都行,倒要看看这些王八蛋长何模样。

躲到黄昏,薛蘅觉得这样不是办法,道:“咱们别在野外休息,再赶几十里路,进城找家客栈。人多,那些人就不好下手了。”

谢朗点头称是,正要催马,眼前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

耳听谢朗暴喝连连,薛蘅心焦,于狂沙中寻找着他的身影。可那些风沙好象凝滞了一般,让她看不到一点景物。

她正要下马,风沙却动了,惊天动地扑面而来。薛蘅怒喝一声,长剑直刺沙眼,可风沙又忽然于这一瞬间散了。薛蘅看得清楚,自己的长

薛蘅大骇,硬生生收回长剑,可力道转得太过突然,剑柄撞上自己的胸口,体内真气乱窜,“卟”地吐出一口鲜血,跌落马来!

正眼前一阵黑晕,耳边忽然传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闭眼!”

薛蘅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将眼一闭。说也奇怪,睁开眼睛时似是什么也看不清,但一闭上眼睛,以耳代目,周遭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谢朗正站在自己身边数步处,有三个矮个子正慢慢向他靠近。

而自己的右后方,正有土堆快速移动!

薛蘅清啸一声,腾空而起,再迅雷般落下,右手如电,杀气震得泥土四溅。惨嚎声响起,一个黑衣人在泥土中鲜血迸溅、四肢抽搐!

那边谢朗也同时听到了“闭眼”的声音,他却是犹豫了一下才闭上双眼。转而大喜,枪尖吐出蛇信,激开两名黑衣矮子的兵刃,直入中间

那人的咽喉!

“哈亚库你挨路!”一名黑衣人叽哩咕噜大叫,手一扬,白雾砰然大作。谢朗退后两步、屏住呼吸。

待白雾渐渐散去,已只剩下一名黑衣人横尸于地,还有一人在泥土中垂死挣扎。

谢朗拔身上马,正待去追赶那两名逃逸的黑衣矮个子,听见薛蘅急咳数声,回头一看,她正身形摇晃,吐出一口鲜血。

谢朗吓得滚下马来,扑到薛蘅身边,将她扶住,急问,“蘅姐,你怎么了?!”

薛蘅眼前昏黑一片,哪还说得出话。谢朗不知她伤在何处,忙前后左右找伤口,忽听那个熟悉的声音道:“她是受了内伤。”

谢朗急忙抬头,眼前如铁塔般站着一个人,正是昨日在酒肆会过的那位虬髯大汉张若谷。

他此时也已听出,先前“闭眼”的声音,正是此人发出。他向虬髯大汉点头致谢,薛蘅也已强运起真气,睁开双眼,向虬髯大汉低低道:

“多谢、张大侠援手之德。”

张若谷叹道:“我想着在丘阳府等你们,谁知这些王八羔子竟提前下手了!”

他蹲下来,把上薛蘅右腕,凝神探了一会,道:“还好,没伤到奇经八脉,但阁主怕是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之前的内力。”

谢朗长长地松了口气,吊在半空的心落下来。他不知薛蘅是怎么受了内伤,连声问,“蘅姐,怎么会伤了的?”

薛蘅无力地瞅了他一眼,再咳数声。张若谷想了想,向谢朗道:“你将她扶到树下去,让她坐直,将她背上的包袱拿开。”

他言语中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威严,谢朗又为薛蘅之伤慌了心神,连忙照办。

张若谷在薛蘅背后盘膝坐下,道:“薛阁主,在下要为你运功疗伤,多有得罪。”说着双手慢慢举起,便要按上薛蘅背心。

谢朗愣愣看着,眼见张若谷的手便要挨到薛蘅的衣服,忽然大叫一声,“慢着!”

张若谷一口真气险些岔掉,他抬头,不悦道:“怎么了?”

谢朗本能地叫出一声“慢着”,自己都没有想清楚是何原因。张若谷这一问,他张口结舌,无言以答。

张若谷肃容道:“谢将军,运功疗伤相当危险,稍有不慎,两个人都会走火入魔。还请你保持安静,在一边帮我护法就是。”

谢朗心里嘀咕了一句:运功疗伤罢了,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我不会吗?

可他也明白自己习的是外家功夫,内力不足,虽然万分想替薛蘅疗伤,但只怕是心有余而气不足,只得怏怏地退开几步,蹲于一旁,紧张

地观察着薛蘅惨白的脸色。

好不容易等到薛蘅脸上恢复了些血色,张若谷也松开了双手,谢朗一个箭步窜过去,将薛蘅扶住,轻声唤道:“蘅姐!”

薛蘅虚弱地睁开双眼,向张若□:“多谢张大侠。”

张若谷爽声笑道:“我可当不起这个‘侠’字,只不过痴长几岁,阁主还是叫我张兄好了。”

“多谢张兄。只是不知张兄为何------”

张若谷叹道:“我一离了那酒肆,便看见这班王八羔子,偷听到他们说要等你们到了丘阳后再下手。我想着先一步赶到丘阳等你们,再出

言示警。谁知他们竟提前下手了,累得阁主受这一劫。”

薛蘅疑道:“敢问张兄,这些人是------”

张若谷“呸”了一声,言语颇为不屑,道:“他们都是东桑国的无耻小人!”

“竟是东桑国的人?他们使的功夫,薛蘅闻所未闻。”薛蘅暗惊。

“这些人都是东桑国的忍者。”

“忍者?”

“是,他们属于东桑国最神秘的一个门派,使的功夫诡异而残忍,称为‘忍术’。这个门派的人都叫忍者,性情都极凶残,在东桑国无人

敢惹。”

谢朗骂道:“什么忍者,我看都是些王八乌龟,只会缩在壳里,干偷袭人的无耻勾当!”

“谢将军骂得痛快!”张若谷仰天大笑。

薛蘅又问,“张兄去过东桑吗?”

“东桑国远在海外,我是在前年去南梁国探望朋友的时候,一时兴起,乘船出海,到了东桑,将他们的十二岛走了一圈。也就是那次出游

造幻象。阁主只要记着,不为眼前之象迷惑,用心去对敌,这便行了。”

薛蘅点头道:“多谢张兄指点。张兄真是博闻广记,我也时时想着要走遍各国,奈何一直不能如愿。”

谢朗插嘴道:“蘅姐,你刚受伤,还是别再说话了。”

张若谷点头道:“是,阁主,你现在不宜劳累,也不能骑马。这样吧,我去帮你找驾马车来,到了丘阳府再说。”说着翻身上了骏马。

薛蘅仰起头,感激地望着张若谷,轻声道:“多谢张兄。”

谢朗忽然站了起来,道:“不敢劳烦张兄,还是我去找马车吧。”他刚踏出一步,又停住,讷讷道:“还是劳烦张兄吧。”

薛蘅不知他弄什么名堂,张若谷也摸不着头脑,但仍打马而去。

见张若谷远去,谢朗坐回薛蘅身边,低声道:“蘅姐,这人来历不明,只怕用心叵测,咱们还是自己走吧。”

薛蘅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喘气道:“人家若是用心叵测,咱们还有命坐在这儿?你之前不是说,他怎么看着都不象屑小之人吗?”

谢朗顿时语塞。

薛蘅伤得较重,一上马车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谢朗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心中抽搐了数下,猛然大叫,“停车!”

张若谷拉住马缰,谢朗跳下车,奔回受袭处,冲着那个在泥土中奄奄一息的黑衣人狠狠踹了两脚,才奔回来。

张若谷看得哈哈大笑,待谢朗跳回马车,朗笑一声,“坐稳了!”马鞭抽响,马车启动,又快又稳地前行。

“蘅姐,你醒了?”谢朗欣喜万分地望着缓缓睁开双眼的薛蘅。

薛蘅眼睛略动了动,便要挣扎着坐起来,“张兄,还要劳烦你煎药,实在是---”

张若谷将药汁倒在碗里,谢朗抢着端过,象奉着稀世珍宝一样端到薛蘅面前。薛蘅微皱了一下眉头,他这才醒觉药太烫,只得在床边坐下

,嘴唇鼓气,凑到药碗前,一下下吹着。

他吹得嘴酸麻起来,薛蘅不耐道:“行了。”

谢朗笑着将药递给薛蘅,看着她一口喝下,心中欢喜难以言状。

薛蘅“咦”了声,抬头道:“这药里的人参------”

张若谷负手站在床前,眼睛里透出笑意,“阁主果然见识广,我这支北梁人参收了十年,没什么用,今日能派上用场,倒是幸事。”

薛蘅连声道:“张兄厚德,薛某实在承受不起。”

张若谷仰头大笑,他唇边威武的胡须也随着笑声微微颤抖。笑罢,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薛蘅,道:“薛阁主这话可就太见外了,莫非是要赶

张某走不成?”

薛蘅把碗顺手递给谢朗,拱手道:“是,张兄说得对,是薛某矫情了。”

她心里好奇,问道:“这药里的北梁人参,只怕当世找不出几支来,当年我二哥百求不得,却不知张兄是如何得来?”

谢朗看看手中的药碗,又看着她望向张若谷的眼神,只得怏怏地站起身,将碗放到药炉边。

可等他放好碗,转身一看,张若谷竟一屁股坐到了自己方才坐的位置,手也搭上了薛蘅的手腕。

复如初。”

谢朗一颗心悠悠落地,看张若谷的手还搭在薛蘅手上,便老大的不自在,如同有虱子在身上咬一般,偏又不知这虱子从何而来。

薛蘅道:“只不知张兄如何得来这么多北梁的珍贵人参?”

张若谷却还不松开她的手腕,道:“说来也有意思,这些北梁人参我没有花上一分银子。”

“哦?”薛蘅来了兴趣。

张若谷侃侃而谈,“十年前,我游兴大发,到了北梁国,本来是想去会一会傅夫人,谁知傅夫人闭关了。我只得四处游荡,游到了雪岭。

来了。”

薛蘅嘴角隐有一丝笑意,“张兄乃真豪杰也。”

谢朗本在心中赞叹,听到薛蘅这话,不禁嘟囔道,“我还以为张兄和燕云大将军一样,一人杀二虎,原来只有一只虎。”

薛蘅瞪了他一眼,道:“雪岭虎的凶猛天下闻名,西山的矮腿虎能比吗?”

谢朗忍不住反驳,“说不定雪岭虎也有长得矮的。”

薛蘅怒道:“有本事你也去打一头回来。”

二人斗嘴间,张若谷终于松开手指,目光再在薛蘅面容上停了一阵,笑道:“我将那老虎打死,自己也脱了力,躺在地上不能动弹,幸好

回送了我十余支人参。所以说,我这些人参,没有花上一分银子。”张若谷呵呵笑道。

薛蘅听得心驰神往,却忽觉胸口一阵疼痛,不禁眉头紧蹙,弯下腰来。

谢朗正在暗下决心,一定要去雪岭打头虎王,见薛蘅情景,吓得一把握上她的双肩,急唤,“蘅姐!”

张若谷忙道:“她没什么大碍,这是药在起作用,放平休息一下就行了。”

谢朗扶着薛蘅慢慢躺下,趁机将张若谷挤开,又用袖子替薛蘅擦着额头冷汗,轻声道:“蘅姐,你睡吧,我在这守着。”

薛蘅轻“嗯”一声,闭上了双眼。

张若□:“谢将军,你昨夜也没合眼,不如先休息,我来守着阁主吧。”

谢朗轻哼一声,道:“张兄打虎虽是把好手,但不睡觉的本事可能比不过我。想当年赤水原大战时,我三天三夜没合过眼。”

张若谷也不恼,笑道:“是是是,我倒忘了这个。”也不再说,出门而去。

薛蘅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入睡,时不时醒来,即使睡过去了,也仍是眉头紧蹙、低沉地喘气。有时喘得很急,她的手会猛然向半空抓舞,然

后低低地惊呼一声,额头上迸出一层汗,才微弱地睁开双眼。

谢朗细心辨认,终于听出她仍在呼着“小妹”二字,他心中一酸,于薛蘅再度气喘时,忽然握上她的右手。

她的手指凉得刺骨,手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谢朗想起正是这双手照顾了自己二十多天,再也不肯放开来。

他紧紧攥住她的手,她也不再惊悸而呼,过了半夜,终于沉沉睡去。

谢朗直至天依稀亮时才合上双眼,梦中似乎到了茫茫雪岭,正在肆虐的暴风雪中,四处寻找虎王。

耳边却模模糊糊传来薛蘅与那大胡子的对话。

“张兄,他少年心性…”

“…岂会…小孩子一般…。”

“…张兄…见多识广…”

“…谢将军…浑金璞玉…”

“他虽…人却不坏,也很…”

谢朗想听清楚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猛然跳起。

薛张二人都吓了一跳。谢朗双目圆睁,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薛蘅的手,最后盯着张若谷搭在薛蘅手腕上的三根手指。

张若谷从容地松开手指,道:“阁主内力精深,恢复得很快。”

薛蘅微微欠身道:“真是太感谢张兄了。”

张若谷轻抚着微卷的胡须,思忖片刻,道:“但阁主短时间内还是不能妄动真气。这里距京城还有十来天路程,保不齐还有些什么人打坏

兄请教。”

“蘅姐,你要不要喝水?”

“蘅姐,吃点果子吧。”

“蘅姐,你那天到底是怎么伤到的?”

“蘅姐,你热不热,热我就开窗。”

“蘅姐…”

薛蘅将书一放,抬头道:“你若觉得无聊,就去驾车。人家张大侠已经连着为我们驾了几天马车了,天天早赶路晚投宿的,还要防着东桑

会背,你还看来做什么?”

薛蘅道:“孩童都会背?你背来听听。”

谢朗只得硬着头皮背,可《山海经》还是他八九岁时背过的,他又对这个不感兴趣,现在哪还记得齐全,便背得七零八落、东鳞西爪。

薛蘅皱着眉头听着,起始还不停纠正他的错处,听他越背越乱,只得连连摇头,不再理他。

谢朗还在乱七八糟地背着,薛蘅自顾自地低头看书。

天黑时未赶到集镇,三人只得在林间歇宿。

谢朗眼疾手快,下马车时长枪“嗖”地掷出,笑眯眯地过去,拎了只野兔子回来,得意道:“蘅姐,今天咱们烤野兔子,给你补一补。”

薛蘅只轻轻地“嗯”了声,不再看他,向张若谷请教起了江湖暗语。

张若□:“江湖暗语,林林总总,不下二十种,若将小门小派的也算上,只怕会更多。各种暗语用途起源不同,其规律也不同。象排教,

被吸引过去,虽然总要插上几句嘴,或表示一下质疑,却还是不自禁地被这张若谷的见多识广所折服。

可越听得多,谢朗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这刻听到竟有机会助蘅姐了解一下军中暗语,精神大振。

他往薛蘅身边一坐,笑道:“蘅姐,说起军中暗语…”

薛蘅却淡淡道:“以后你再详细说给我听吧,我现在累了。”

张若谷笑着站起,道:“阁主好好休息,我将马牵去吃草。”

谢朗看看张若谷的背影,又看看薛蘅,喜笑颜开。他撕了最肥的那条兔腿,笑眯眯地奉给薛蘅,“蘅姐,你先吃块兔子肉再睡吧。兔子肉

尽地主之谊。”

张若谷仰头大笑,“好好好!”

又笑道:“去也去也!”他向谢朗一拱手,拨转马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高大的身形便消失在山路尽头。

唯有他的歌声仍依稀传来。

“踏歌万水间,

仗剑三千里。

辗转风云路,

寒光照铁衣---”

薛蘅凝目山路尽头,良久,轻轻叹道:“真豪杰也!”

她转过头,却见谢朗似笑非笑,右边嘴角还微微抽动,讶道:“你怎么了?”

谢朗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见张兄就这么告辞而去,想到天长水远,再见无期,颇为不舍。”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薛蘅道:“是啊,我还有很多问题想向他请教。”

谢朗恨不得迎风歌唱,忽然豪兴大发,指向赤马关,道:“蘅姐,不如我们去那里策马一番,领略一下祖师爷和太祖皇帝当年的风采,如

何?”

薛蘅微微沉吟,竟点了头,“好。”

谢朗大笑,满腔欢喜之情难以掩抑。他劲喝一声,催动身下枣红马,驰向赤马关前的莽莽平原。

薛蘅望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也纵骑追了上去。

春末夏初,平原上野草郁郁青青,暖融融的风拂过原野,草波起伏,宛如绿色的海洋。

草海上,渐渐有雾气蒸腾,这迷蒙的青色和天空柔和的蔚蓝色相映成一幅清丽的图画。云雀飞上天空,又俯冲下来,待被马蹄声惊动,再

度冲天,响起一片叽喳的叫声。

暖风拂面,谢朗纵马疾驰,侧头间见薛蘅追了上来,满怀舒畅,笑道:“蘅姐,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先到关下。”

薛蘅来了兴致,道:“好!”足跟运力,在马臀处踢下。

眼见她超过自己半个马身,谢朗一笑,策动骏马又赶超过去。薛蘅毫不相让,再度赶超,谢朗便打起全部精神,奋力狂追。

暖风中,两匹骏马如两道闪电,劈开雾海绿波,驰向赤马关。

快到关墙下,两人尚是并驾齐驱,眼见难分胜负,谢朗忽听到空中数声雕鸣,他下意识地松了松缰绳,薛蘅已于瞬间冲先到了关墙下。

谢朗抱着扑入怀中的大白骂道:“你个臭小子,这么多天不见人影,一来就让老子输!”

他在霜阳府用大白戏弄了那周算盘后,后悔之下便命大白远远飞开,没有召唤不得下来。谁知后来遇东桑忍者偷袭,薛蘅受伤,二人白天

,但她的唇边,有一抹抑制不住的笑容。

谢朗仰望关塞两边绵延的烽火台,忽发奇想,“蘅姐,咱们再去登登这烽火台,如何?”

薛蘅竟也没有表示异议,反而似有淡淡的欣喜,“好。”

可春末夏初的天气,说变就变,二人还未登上烽火台,雨点便砸了下来。

等二人狂奔进烽火台内,谢朗脸上已是灰白相间,为易容而涂抹的面灰之物全被雨水冲洗得惨不忍睹。

谢朗看到薛蘅面上的小麻子也摇摇欲坠,哈哈大笑。他索性走到了望孔处接了雨水,将面容洗干净,回头道:“蘅姐,反正快到京城了,

咱们不用再易容了吧。”

薛蘅正一粒粒将麻子揭下,抬头见谢朗面上水珠灿然,笑如朗日,不禁心尖一跳。

她转过头,许久,轻声道:“明远,对不起。”

谢朗呆呆道:“啊?什么对不起?”

薛蘅竟似不敢看他,别着脸,低声道:“今天是四月初二,入夏节,三年前,我---”

谢朗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反倒有点不自在起来,忙摆手道,“别别别,蘅姐。当年、呃,当年若没有你那句诗的激励,我后来也不会咬

着牙吃下那么多苦,更不会有今日---”

他一时也不知怎样对答才恰当,忽然朗声笑起来,“蘅姐真是,这个时候说这些做什么,快看!”

薛蘅循着他的目光望向烽火台外,只见雨竟已慢慢停住,乌云在空中急速飞卷着散去,天空仍是湛蓝一片。

离了赤马关,两人不再策马疾奔,在暖风里慢悠悠地走着。谢朗觉得似有满肚子话想说,每次张口,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官道蜿蜒向前,谢朗忽然想到,若是这官道一直没有尽头,就这么弯弯曲曲下去,倒也不错。

薛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看一看谢朗,又越过他的肩,去看他身后的山丘田野。

两人正在神游天外,路边树丛中忽然钻出几个人来,挡在路中间向二人喝道:“站住!”

谢朗吓了一跳,急握马鞍边长枪,凝目细看。

拦路者共有三人,均着颜色鲜艳、式样奇特的宽袍大服,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帽子后面还飘着两根长长的布带。

谢朗觉得这些人的装束似曾相识,想了一下,轻声对薛蘅说:“是南梁国的人。”

中间一人身上的衣服绿得刺眼,他个子不高,却挺胸昂首,用轻蔑的眼神上下扫了谢朗一眼,拖长声音道:“尔等二人,可是谢朗与薛蘅

?”

谢朗看了看薛蘅,点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绿衣人再挺了挺胸,轻咳一声,“看样子是了。奏乐!”

他左边的红衣人迅速从袍子下取出一面皮鼓,另一人则取出一件似笙非笙的乐器。

红衣人敲响皮鼓,另一人则吹响那乐器,嘭嘭声夹着丝乐声,曲调怪异,再加上这三人的服饰举止,薛谢二人看得目瞪口呆。

乐罢,绿衣人摇头道:“真是蛮荒之人,遇我大梁圣使,还不知下跪迎安。”

谢朗疑道:“你等是---”

绿衣人从袍子下取出一卷东西,展开念了起来。他说殷国话舌头卷起,发音怪异,谢朗细心辨认,才听出这人竟是南梁国皇帝钦封的使节

有得罪。”

他这是客套话,绿衣人却翻了个白眼,道:“既知多有得罪,还不速速将我国圣物归还!”

谢朗一愣,道:“什么圣物?”

绿衣人颇为不耐,道:“你这蛮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国圣物,自然就是那被你国私占多年的《寰宇志》!”

谢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去看薛蘅,只见她也是秀唇微张,满脸惊疑,显然也大为惊诧:本门祖师爷传下来的宝书,何时成了南

时竟成了贵国之人?”

绿衣人语塞,半天才道:“陈州之民,都是由我南梁迁过去的,你等不知吗?”

谢朗哭笑不得,终于确认,这南梁国皇帝和使臣,都是一群坐井观天的蠢物,竟异想天开,用这种方法来夺《寰宇志》。

薛蘅也是连连摇头,唇边笑意不可抑制。

绿衣人听谢朗笑声,怒道:“你这个蛮子,笑什么?!你说《寰宇志》是你国的圣物,可否举出证据来啊?”

谢朗斜睨着他道:“《寰宇志》本来就是我国之物,凭什么要我举出证据?”

绿衣人跳着脚道:“臭小子,你举不出证据,就得向我国道歉!”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谢朗脸上,唾沫四溅,“你举啊,有种你就举证啊。举,我道歉;不举,你道歉!”

谢朗“呸”地一声,道:“你让我举我就举啊,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薛蘅摇头,微笑道:“明远,别罗嗦了,将他赶开就是。”

“好。”谢朗上前一步,冲着绿衣人瞪眼道:“快滚!本将军懒得和你罗嗦!若再烦人,管你什么使臣,拳头伺候!”

绿衣人气得脚直跳,吹胡子瞪眼道:“你竟敢侮辱大圣朝的使臣?!还敢打人?我倒要看你小子有没有胆打人,你打啊,有种就打啊!”

谢朗犹豫了一下,绿衣人已经将脸凑到他面前,挤着他道:“你打啊!怎么,没胆打了,本使臣现在求着你打,打啊!”

谢朗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右手紧握成拳,运力挥出,“嘭”的一声,正中绿衣人的鼻梁。

绿衣人惨叫数声,连退十几步,仰倒在地。随从手忙脚乱将他扶起,他一手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一手指着谢朗道:“你你你、你真敢打

“你打啊!怎么,没胆打了,本使臣现在求着你打,打啊!”谢朗挤眉弄眼,往薛蘅跟前凑。

薛蘅微笑着握起剑鞘,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两下。

谢朗惨叫数声,连退十几步,仰倒在地。他再爬起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指着薛蘅道:“你你你、你真敢打?”

薛蘅板起脸道:“我打的是肩膀,你捂鼻子做什么?”

谢朗恍然,又赶紧去捂肩膀,薛蘅忍不住再大笑出声。

谢朗恨不得这笑容永远停留在她的脸上,又学起了南梁使臣屁滚尿流的样子。薛蘅笑了一阵,道:“好了,别闹了,赶紧上路吧,再赶两

天就可以到京城了。”

谢朗“啊”了一声,茫然道:“这么快?”

薛蘅笑容慢慢敛去,低声道:“是啊,只要两天就可以到了。”

谢朗无精打采地策着马,薛蘅也任座骑随着他的马慢慢走。有时马儿走岔了路,两人过了很远才醒觉,再慢腾腾地将马拉回官道。

这样走走停停,黄昏时,眼见离最近的城镇还有数十里路,谢朗心情大好,笑眯眯道:“蘅姐,反正赶不到城里了,不如咱们今晚在这山

的师叔究竟长什么模样了。

薛蘅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别开头。谢朗有些失望,忽道:“蘅姐,横竖无事,咱们切磋枪法吧。”

薛蘅抬头,道:“我长于剑法,枪法不及娘。”

谢朗笑嘻嘻道:“那岂不正好?你若象师叔祖一样强,我怎敢和你比试?”

薛蘅轻骂道:“原来你欺软怕硬!”

谢朗提起长枪,耍了个花式,肃容道:“涑阳小谢,向天清阁阁主薛女侠请教!”

薛蘅微笑着摇头,谢朗已猝然出枪。

薛蘅仰面而倒,谢朗枪尖倏然挑起她的长剑,他左手探出,握住长剑,纵身而起,砍下一根粗树枝来。他三两下将叉叶削干净,将木棍舞

得虎虎生风,再掷给薛蘅,“蘅姐!”

薛蘅接过,微微一笑,却不出枪,只将木棍拄地,稍稍低头。

谢朗不敢轻视,脚步重于山石,缓缓逼近,薛蘅却仍一动不动。

谢朗深吸口气,抡起长枪,腰一挫,长枪刺向薛蘅胸前,他打定主意要让枪尖在她胸口前三分处停下,便暗中收了三分力。

谁知薛蘅还是一动不动,谢朗真气便稍有紊乱,薛蘅觑准他枪尖微抖,手中木棍如风火轮般搅上他长枪,数十个急旋,将谢朗逼得长枪险

真气一岔,腰一软,仰倒在地。

谢朗吓得急忙收枪,扑过来将她扶起,“蘅姐!”

薛蘅忙掩饰道:“看来我内伤还没完全好。”

谢朗恨不得抽自己一记耳光,扶着她在火堆边坐下,道:“蘅姐,你好好休息,等伤完全好了,咱们再上路。”

薛蘅轻轻地“嗯”了一声。

可“伤”总有好的一天,这世上,也没有走不完的路。

五天后,谢朗坐在马上,遥望前方距京城西门仅十余里的离亭,声音饱含惆怅,“咱们走得真快!”

薛蘅垂目,不知在沉思什么,恍恍惚惚接口,“是啊,走得真快。”

谢朗宛如做了一场极美的梦,耳中听到窗外雄鸡的啼鸣,却还依恋在梦中不愿意醒来。忽听薛蘅低声问了句,“明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

,却没有一点在乎的意思。”

薛蘅静静地看着他,在心头盘桓多时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却听马蹄急响,十余骑从离亭方向疾奔而来。

“小谢!”“少爷!”

谢朗嘟囔了一句,“少爷我又没死,这么激动做什么。”

他纵身下马,大笑着奔向陆元贞和小柱子等人。

陆元贞跳下马,冲到谢朗面前,握住他双肩上下打量一眼,用力捶上他胸前,笑骂道:“你个臭小子,怎么走得这么慢,害我们等了好几

天了。”

小柱子兴奋得直跳,又回头向小武子道:“快快快!回去告诉老祖宗和各位夫人,少爷无恙,赶紧准备香汤艾叶!”

谢朗瞟了一眼远处静静策马而立的薛蘅,喝道:“回来!”

小武子回转,道:“少爷,还有啥要准备的?”

谢朗敲了他一记板栗,怒道:“备你个头!”又轻咳一声,沉声道:“你回去给各位长辈报个平安就是,不用大惊小怪的,更不用大张旗

鼓。”

小武子摸不着头脑,但仍应了而去。

陆元贞和谢朗再笑闹几句,看见一边的薛蘅,忙肃容整衣,带着平王府的人过来行礼,恭声道:“陆元贞拜见阁主!”

薛蘅微微点头,道:“我二哥呢?”

“阁主放心,薛二叔很好。他是三月初十进的京,除了遇到个别毛贼拦路打劫,一路走得极顺利。王爷当天就引薛二叔进宫,将《寰宇志

》呈献给陛下。陛下龙颜大悦,让薛二叔在宫中住。薛二叔住不惯宫中,百般请辞,现在住到六福客栈去了。”

谢朗马上接口,道:“二师叔腿脚不便,怎么能住客栈?!”

陆元贞又向薛蘅道:“陛下有旨意,阁主一进京,请即入宫,觐见陛下。”

薛蘅躬身道:“是。”

她策马向前,谢朗却大呼着追了上来,“蘅姐!蘅姐!”

薛蘅回头,道:“怎么了?”

谢朗笑道:“蘅姐,见了陛下后,你是不是要去六福客栈看二师叔?”

“当然。”

谢朗一笑,“蘅姐,到时我来找你。”

薛蘅看了他两眼,打马而去。

陆元贞追上来,看了看谢朗,又看了看薛蘅的背影,问道:“小谢,我耳朵没毛病吧。”

“我怎么知道你耳朵有没有毛病。”谢朗瞪眼道,忽然探头在陆元贞耳边大叫一声,“小六子!”

陆元贞震得头昏脑胀,他已哈哈大笑,策马驰向京城。

景安帝自故皇后去世后,便开始信奉老黄之说,并在宫外的西北面辟了块地,修建太清宫,作为他静修、听道及炼丹之处。

薛蘅被引至太清宫时,已近黄昏。太清宫宫墙高巍,夕阳竟透不进来,墙根处的松柏便显得越发的森然冷穆。

太清宫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雾。薛蘅细心闻了闻,心中微叹:景安帝对炼丹愈发痴迷了。

她在殿脚处等了一阵,一名似是老得直不起腰、须发全白的老太监出来,躬身道:“阁主,陛下请您进去。”

薛蘅刚踏出两步,心中一凛,回头躬身拜下,“晚学后辈薛蘅,拜见左总管。”

老太监无声地笑了笑,又如鬼魅般隐去。待他不见,太清宫内所有的太监宫女也都悄然退出,宫内,沉寂而静穆。

薛蘅今日得见宫中三大侍卫总管中最神秘的左寒山,实是意外,她将他离去时的身法回想了一遍,竟不寒而栗,怔了好一会儿才踏入殿内

》安全送到京城,真乃大智大勇也。”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次护书进京,臣之二哥薛忱责任最重。还有谢将军等人,更是屡遭危难,他们才是真正有功之人。”

“都好都好!”景安帝高兴地大笑。

他喝了口茶,眼神微闪,盯着薛蘅看了许久,微笑道:“朕很好奇,不知薛先生是如何参破天机,找到《寰宇志》的?”

薛蘅低头答道:“回陛下,臣是在孤山后山,一个历代阁主面壁静修的石洞内找到的。臣经常思念亡母,便常去那石洞内悼念,见亡母在

,不但将《寰宇志》当年丢失的那部分书籍找到,还将另外那几本阁内珍藏的秘本也贡献出来,朕心感动,欣慰啊!”

薛蘅一愣,所幸她此时躬着腰,景安帝未注意到她的神色。

景安帝翻着身侧的书籍,拿起其中一本,踌躇了一下,终于问道:“薛先生,这些书你找到后,不知参透了多少?”

“回陛下,时间有限,臣只稍稍研究并参透了其中的几本书。实是惭愧。”

景安帝沉默了一会,递出手中那本书,缓缓道:“那这本书,不知薛先生参透了多少?”

“我正等你来,给我讲讲你一路上的惊险。”

“也没什么。”薛蘅轻描淡写道:“和我们估计的差不多,各方都派了人来,只有北梁傅夫人那里没动静。”

她说得云淡风轻,薛忱仔细想了想,竟觉惊心动魄,轻声道:“三妹,此番真是------”

薛蘅却还在想着方才觐见时的对答,喃喃道:“真是奇怪!”

“三妹,何事奇怪?”

薛蘅抬头,道:“二哥,我问你个问题。”

“嗯,你说。”薛忱推动轮椅,想去沏茶。

薛蘅忙接过茶壶,往杯中沏水,道:“二哥,我没找到《寰宇志》前,在你的想象中,《寰宇志》是什么?”

薛忱侧头想了想,微笑道:“一本天书。”

薛蘅点头,“是啊,我原来想象中,不说是天书,至少我们都没有想到,《寰宇志》竟是上百册珍籍的统称。而祖师爷竟没有留下任何相

!”

薛蘅正要说话,谢朗推门而入,笑道:“蘅姐!”

薛蘅回头,道:“你就吃过饭了?这么快?”

谢朗微笑道:“我算着陛下不会留你在太清宫吃饭,便想请你和二师叔去瑞丰楼。”又过来给薛忱行礼,“二师叔。”

薛蘅略带责备,“你刚回来,就应该在家陪太奶奶吃饭才是。”

谢朗此时换回了一身“瑞蚨祥”的锦缎绸衫,蟹青色的缎面,深青色的玉扣腰带,腰侧丝绦还系着一块环形玉佩,越发显得身形颀长、俊

陆说,那天王爷见二师叔从这里面搬了几十本书出来,都傻了眼,这轮椅谁发明的?外表可真是一点都瞧不出来!”

薛蘅微笑道:“以后我再详细说给你听,先进去吧。”

谢朗负着薛忱上了楼梯,薛蘅随在后面,经过一雅间时,她忽停住了脚步,倾耳细听。

薛忱回头看见,忙使了个眼色。三人进了尽头的雅间,薛蘅皱眉道:“大哥怎么也来了?”

薛忱向谢朗点头致谢,口中道:“是三天前到的,说是咱们在京城的那几处产业,每年的租金总是收不齐全,他亲自过来看一看,若还不

行,要另寻赁主。”

薛蘅道:“那阁内现在是四妹在掌事?”

“是。”

“她太年轻了,镇不住那群猴崽子,特别是阿定,肯定会闹翻天。”

薛忱大笑,“阿定这小子,只怕他一生中最得意就是这段时间。”

谢朗想起薛定那人小鬼大的样子,也笑了出来,道:“蘅姐,你也不必将小、小师叔管得太严,我象他那么大时,还要顽皮一些。”

薛蘅低声道:“我看你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又道:“二哥,大哥怎么把你一个人丢在客栈,自己跑到这里来吃饭?”

薛忱叹了声,虽不想说,但还是轻声道:“大哥住不惯客栈,说搬到朋友那里去住。我打听了一下,他竟是住到伍敬道的府上去了。”

伍敬道是弘王妃的兄长,薛蘅眉头一蹙,谢朗已微微变色,道:“我说刚才那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原来竟是弘王手下的大总管。”

薛蘅与薛忱互望一眼,俱能看到对方眼中浓浓的担忧之意。

等掌柜亲自布席,二人更是傻了眼,薛蘅指着满桌饭菜,瞪着谢朗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朗笑道:“这是瑞丰楼最有名的大全席,一共十八道菜,汇集了天下名菜,蘅姐、二师叔,你们试试,看合不合口味?”

见薛蘅还在瞪着自己,他忙加了句,“是太奶奶的意思,要我请蘅姐和二师叔吃大全席。太奶奶说,本来应该在家中摆宴,但爹出了城,

要过几天才回,届时再正式宴请蘅姐和二师叔。”

薛蘅与薛忱忍着吃完饭,见谢朗吩咐掌柜将未吃完的饭菜送到城西茅草沟给叫化子吃,薛蘅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

经过先前那雅间时,人已散去。小坎探头看了一眼,咋舌道:“这里也是大全席。”

薛蘅冷哼一声,薛忱微叹了口气。

待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朗跳下马车,笑容可掬地打起车帘,“蘅姐、二师叔,请!”

薛蘅一愣,与薛忱互望一眼,谢朗已抢着道:“太奶奶说,二师叔住在客栈多有不便。命我请你们来谢府居住。”

薛忱颇觉为难,道:“我还有药箱和衣物---”

小柱子喘着气跑过来,道:“少爷,薛二叔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薛忱顿时结舌,便看向薛蘅。薛蘅看着谢朗,缓缓道:“多谢太奶奶的好意,但我和二哥都喜欢清静----”

谢朗抢道:“蘅姐放心,我让人把秋梧院给收拾干净了,那处最清静。蘅姐,你那年来也住在那里,还---”

二人目光相触,不约而同想起三年前在秋梧院荷塘边的“旧怨”,薛蘅微笑道:“既然是老人家的意思,我和二哥就叨扰几天。”

谢朗大喜,此时谢府管家也迎了出来。谢峻去了京郊巡视皇陵修缮的工程,太奶奶染了风寒,身体不适,早已睡下。其余三位姨娘不便出

来见客,便只掌家的二姨娘来秋梧院寒暄了一番,所幸她也略略知道薛蘅的性子,说了几句就主随客便。

她惦着问谢朗沿路诸事,走时拉了他一把。谢朗站起,道:“蘅姐,你先歇着,我明天带你去北塔玩。”

要出门时,他忽又想起一事,笑道:“蘅姐,方才小陆告诉我一件事情。你猜,谁到陛下面前,告了我们一状?”

薛蘅惊疑道:“告我们一状?”

“是,那人到陛下面前,哭诉我们不但不举证,拒不归还他国之圣物,还应他所求,将他痛揍了一顿。”谢朗向薛蘅眨了眨眼睛。

薛蘅没忍住,卟地一笑,道:“这个南梁使者,走得比我们倒还快。”

谢朗哈哈大笑,二姨娘再回头掐了他一把,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薛蘅笑着掩上门,回过头,见薛忱正盯着自己看,疑道:“二哥,怎么了?”

薛忱看着她面上犹存的一丝笑容,摇头道:“没什么。”

平王因立下赫赫军功,景安帝允其开府建制。谢朗第二日去了平王府回来,已是巳时,他进了谢府,便直奔秋梧院,小武子在后面追得气

喘吁吁,“少爷,三四五三位夫人叫您回来了便过去一趟。”

谢朗不耐道:“昨晚不是都和二娘说了吗?让她们找二娘问便是。”

进了秋梧院,却不见薛忱,只有薛蘅一人静坐在窗下看书。谢朗没来由地心中一喜,笑道:“蘅姐,二师叔呢?”

“他约了同济堂的几位大夫讨论药方,带小坎小离去同济堂了。”薛蘅并不抬头。

谢朗笑着凑近,“那就只能咱们两个人去北塔玩了。”

薛蘅道:“你先等等,我把这一节看完再走。”

谢朗见她还在看那本《山海经》,一把将她手中的书抽出,道:“北塔每日午时有白鹤成群飞来憩息,再不去就看不到了。”

薛蘅只得站起,将《山海经》从他手中抽回,细心收回到薛忱的药箱中。

她想起回京后一直未见到小黑,便问,“小黑和大白呢?”

谢朗也颇感困惑,道:“我也没见到那小子,不知飞哪儿去了。”

谢朗未带一人,二人往城北策马走着,快到北塔山下,前方忽然过来一大队人马,人人衣着光鲜,仆从成群。

有人眼尖,看见谢朗,大呼道:“小谢,是小谢!”

一群少年公子呼啦围了过来,笑道:“小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大家正想找你去喝酒打猎!”

一名紫衣公子看见谢朗身边的薛蘅,大笑道:“我说小谢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原来是携美出游,忙不过来!”他见薛蘅脸拉了下来,便

还是分得清的。两百多年来,这些世家贵族们,多有人投在天清阁学艺。少年公子们纷纷算着辈份,下马走到薛蘅跟前,磕头见礼。

“涑阳陈杰,拜见掌门师叔!”

“涑阳卫尚思,拜见掌门师叔!”

还有人道:“菏州蔡绎,拜见掌门师叔祖!”

先前出言调侃的那名紫衣公子算了半天,终于算清了辈份,想到族中那位太叔公族长严厉的面孔,他只得老老实实下马,在薛蘅面前叩头

礼。”

紫衣公子如闻大赦,灰溜溜站起来,和一众少年公子牵着马,站于路旁,让薛谢二人先过。

谢朗微笑道:“蘅姐,我们走吧。”

薛蘅眉头微皱了一下,策马前行。谢朗偷偷向少年们挥了挥手,在众人的挤眉弄眼中得意跟上。

二人身后,笑闹喧嚷声响成一片。卫尚思过来向姚奂笑眯眯道:“小姚,原来你还比我低两辈啊,快,叫声师叔祖来听听!”

“我当不了师叔祖,当回小姚的师叔也不错!”蔡绎来了精神。

姚奂气得直跳脚,揪住他的耳朵道:“那我表姨嫁给你表叔公,这笔帐如何算?”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蔡绎连忙求饶。

姚奂认了真,怒道:“以后他妈的谁和我算天清阁的辈份,我就和谁急!”

“算了算了,以后都别再开这样的玩笑。说起来,我们都不是什么天清阁的弟子,也不用这么计较什么辈份。你们看,小谢不也称阁主一

要一听究竟。

因为顺着风,薛蘅将这些话隐隐约约地收入耳中,不由秀眉微蹙。

谢朗却没怎么留意,兀自指着道边的风景,一一介绍,正说得起劲时,薛蘅忽然勒住了马,肃容道:“师侄。”

谢朗吓了一跳,忙道:“蘅姐,怎么了?”

“明远……”薛蘅见他这样子,将面色缓和了些,道:“咱们现在已经回到京城了,以后,你还是叫回我师叔吧。”

谢朗呆了半晌,闷闷道:“不行,我叫不出。”

“我本就是你师叔,有什么不行?”薛蘅急道。

“不行就不行。”谢朗硬梆梆道。

薛蘅本待发怒,见他满面倔强的神情,心中某处,莫名地软了一下,默然片刻,和声道:“你若真的不愿意,没别人的时候,还是可以叫

过身,笑着看薛蘅慢悠悠走上来。

这日天空似晴非晴,从树荫里透进些阳光,碎碎斑斑,闪在青石台阶,也闪在谢朗的笑容上。

薛蘅抬头间看见这笑容,忽想起他双臂受伤那日,倒在青松下,阳光也是这样照在他脸上。她停住脚步,轻声道:“明远。”

谢朗一步跃下数级石阶,跳到她身边,笑道:“蘅姐,口渴不?”

薛蘅微微摇头,凝目注视着他。谢朗渐被她的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笑道:“蘅姐…”

“明远,对不起。”

谢朗微愣,竟莫名地脸一红,呐呐道:“什么对不起?”

薛蘅望着他,诚恳道:“此次护书进京,我没有事先对你说明以身为饵之计,害你遭遇重重磨难,还累得你双臂受伤,我…”

她说话时神态认真,谢朗看得呆了,口中只会下意识地一个劲念道:“没关系,真没关系,没关系…”

话到此,二人都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谢朗尴尬一阵,忽然笑道:“如此算来,我还要多谢蘅姐。”

“谢我做什么?”

谢朗一样样算道:“多亏有蘅姐的妙计,我首先完成了陛下交给我的任务,其次居然和蘅姐联手杀掉了羽青这个平生劲敌,再者见识到了

穆燕山手下大将的实力。第四…”

“第四是什么?”

“第四是结识了张兄那样的英雄豪杰。”谢朗违心说道。

“还有没有?”薛蘅微笑问道。

谢朗装作想了许久,才一本正经地绷着脸道:“最后,咱们还满足了南梁国使臣大人的夙愿,好好地请他吃了一顿向往已久的拳头!”

薛蘅侧过头去,双肩微动。

谢朗哈哈大笑,又跃到她面前,展开双臂,道:“蘅姐你看,我的手已完好如初,还换来这么多好处,当然得感谢你。”

薛蘅止住笑,认真道:“可你毕竟是伤了骨头,万一要是…”

谢朗忙道:“真没事,不信你看!”他环顾四周,纵到路边一名卖桃子的农夫身边,拿过农夫用来挑担的扁担,再跳回石阶上,将扁担舞

回石阶上,双目炯炯,望向薛蘅。

却听旁边有人低声骂道:“原来是个疯子!”

谢朗转头,这才发现路旁边的行人和商贩们正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有人摇头道:“这年头,不但鸟疯了,人也疯了!”

他俊脸腾地一红,尴尬万分地将扁担还给那卖桃的农夫,和薛蘅落荒而逃。

两人一顿劲跑,跑上数百级台阶,待人群渐渐稀少,才停下脚步。谢朗已笑得直喘气,薛蘅也是忍俊不禁。

正笑时,有人从山上下来,骂道:“哪里来的大鸟,真是发疯了!”

另一人道:“得想办法让锐武营的大爷们来把这两只鸟射杀了才行,这样下去,北塔山的白鹤会被吓得一只都不见。”

薛蘅心中一动,拦住一名中年大婶问道:“请问大婶,你们所说的两只大鸟发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那大婶拍手顿足,道:“也不知哪里来的两只疯鸟,这几天每天来追赶湖心岛上的白鹤。它们追了也不为吃,就吓着玩。吓得那些白鹤跑

了很多,不敢再飞回来。”

路边一小贩叫苦道:“是啊,这两只疯鸟,简直是黑白双煞,若将白鹤都吓跑了,这北塔没游客来,我的生意还怎么做啊!”

又有一人犹豫着道:“我怎么瞧着那只长得象大雕的白鸟,那么象谢将军麾下那个威勇白郎将啊?”

那大婶啐了一口,“谢将军那只雕保家卫国,岂会是这只疯子鸟,天天吓鹤鸟玩!再说,谢将军啥时又养了只黑鸟?”

薛蘅与谢朗相顾愕然。薛蘅就要仰头呼哨,谢朗一把将她拉住,轻声道:“咱们先躲起来看看,捉贼也要捉个现形才好。”

薛蘅瞪了他一眼,却还是随着他奔入塔内。两人凑到正对着湖心小岛的塔洞前,谢朗悄声说,“难道真是它们?可小柱子每晚喂的肉都吃

完了啊,它们又来追鸟做什么?”

薛蘅也不敢确定,道:“若真是,肯定是大白的主意。”

谢朗叫屈道:“蘅姐,我看八成是小黑那小子的坏主意。”

薛蘅面带薄怒,“我家小黑是姑娘,怎么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谢朗忽嘘了声,薛蘅止住话语。二人同时挤到塔洞前,只见空中一道白影如闪电般俯冲下来,只一晃眼便冲到了湖心小岛上。

唳声震天,白羽齐飞,成群的白鹤被这只从天而降的大白雕吓得纷纷拍翅逃离。

薛蘅嘀咕了句,“果然是大白这小子!”

谢朗嘿嘿笑着摸了摸头,忽见小黑不知从哪处闪了出来。它拦在一群正仓惶逃离的白鹤面前,“哇哇”大叫两声,吓得那群白鹤再度惊恐

声音。

谢朗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终于能说出话,指着薛蘅断断续续道:“蘅姐,你家小黑、真不赖,哈哈,居然还会、会围堵包抄的战术!”

这日是四月十五,谢朗惦着带薛蘅去吃青云寺有名的斋点,早早地便起来。

天尚未发白,小武子和小柱子还在外间睡得鼾声震天,他也不想让他们随行,便蹑手蹑脚打开门,溜到廊下。

廊下铁架子上,大白听到开门声,猛然拍翅。谢朗忙嘘了声,大白慢慢平静,但仍瞪着黑溜溜的眼珠,看住谢朗。

谢朗抚了抚它的头顶,低声道:“你再忍两天,小黑还在关禁闭,总得等它的禁闭满了,才能放你出去。”

又低笑道:“你们既然联手干坏事,总得有难同当才是。”

小黑看着谢朗进秋梧院,蔫蔫地叫了一声,又去啄脚上的细铁链子。薛蘅正在院中练剑,谢朗唤了声,“蘅姐!”

薛蘅仍在翻腾挪转,剑气沛然,并不理他。谢朗等了很久,眼见东方发白,急得再叫了声,“蘅姐!”

薛蘅把一路剑式再练了数遍才收招,谢朗笑道:“蘅姐,走吧,再不去就吃不上青云寺的斋点了。”

薛蘅抹了把头上的汗珠,还剑入鞘,道:“我还要练气。”

谢朗忙道:“今天就别练了吧。青云寺的斋点辰时初开始发放,因为太过出名,排队等的人很多,去得晚咱们就吃不上了。”

薛蘅在树下盘膝坐定,闭上眼睛,淡淡道:“吃不上就吃不上,有什么要紧的。”

谢朗恨不得将她拖起来,却只敢蹲在她身旁,劝道:“蘅姐,一天不练功有什么要紧的,青云寺的斋点可一个月只放一次!”

薛蘅睁开双眼,盯着他看了一眼,道:“今日要吃斋点,明日要去会客,若天天这样给自己找借口,又怎能练成本领?”

见谢朗还欲反驳,她认真唤道:“明远。”

“啊。”谢朗一听她这样唤自己便莫名地说不出话,只会愣愣应着。

“你要记住,凭一时的兴趣是不能长久的,要想真的练成本领,除兴趣之外,还要加上十分的努力。特别是你,在战场上面对的是真刀真

练气。

小黑侧头看着他,喉中“咕噜咕噜”,似在嘲笑,又似是同情。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等到薛蘅还气入谷,谢朗喜得跳了起来,“蘅姐,能走了吧?”

薛蘅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薛忱房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还有什么东西倾倒在地。

薛蘅面色微变,推开房门,见薛忱正披了外衫,从床上支起身子,努力往轮椅上移。她急忙奔了过去,俯身抱上他的双肋,口中道:“小

?赶紧去吧。”

薛蘅不以为然地道:“你这里没人侍候,我怎么还能去吃斋点?”

谢朗面色微变,忽然大叫数声,“管家!管家!管家!!!”

他这数声叫唤震得薛蘅薛忱齐齐抬头,也震破了谢府清晨的宁静。管家吓得衣衫都没系好便赶了过来,连声道:“少爷,有何吩咐?”

谢朗侧头看着正为薛忱拧来热巾擦脸的薛蘅,大声道:“从今天起,给二师叔配四个小子,穿衣洗脸,诸事用心侍候!”他顿了顿,忍不

住冷笑一声,道:“免得人家说我们谢府没有规矩,不会招待贵客!”

薛蘅觉他这话说得太过莫名其妙,抬头怒道:“谁这么说了?!”

谢朗哼了一声,道:“有些人嘴里没说,可心里不一定没说。”

薛蘅气得将热巾甩在盆里,薛忱忙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冲薛忱微微一笑,又重新拧了热巾,弯下腰替他轻柔地擦脸。

管家对薛谢二人三年前的旧仇宿怨知道得颇清楚,眼见谢朗的脸色青得似暴风雨前的天空,急忙将他往门外哄,“少爷,您不是说今天要

“三妹。”

“嗯。”

“明远这两天怎么没来叫你出去游玩?”

薛蘅低头在《山海经》上标注着记号,淡淡道:“不知道,也许忙吧。”

薛忱见她看得认真,问道:“还没办法破解吗?”

“嗯,虽然看出来其中有暗语,但要想找出规律,还真是挺棘手。”薛蘅放下笔,想起昨日被召进宫时景安帝的奇怪言语,再和他那次在

太清宫中召见时的言语对照起来,不由发狠道:“一定有什么秘密,非找出来不可!”

“慢慢找,别急。”薛忱捣着药,笑道。

他微抬头,见窗外有人影一闪,忙唤道:“明远!”

谢朗夹着个棋盒进来,并不看薛蘅,只向薛忱笑道:“二师叔,听说您棋技高超,不知能否指点几手?”

薛忱待要推辞,谢朗已一屁股坐下,摆好棋盘。薛忱只得与他对弈起来。

薛蘅听着轻轻的落子声,又将全部注意力投到眼前的《山海经》上,她越想越出神,喃喃道:“难道会是逢九进七?可自古以来,没有这

一望二’的法子,用来传递军情。不过后来内乱平定,军中也再没用过这古怪的暗语了。”

他起始还有点不太好意思直视薛蘅,说到后面,便越来越自然,恍如两人之间从没发生过争执。

薛蘅来了精神,道:“你详细给我说说。”

“好。”谢朗将椅子再挪近了些。

薛忱敲着棋盘,道:“明远,你还下不下?”

谢朗头也不抬,随口道:“不下了。”仍旧望着薛蘅,耐心地向她讲解。眼见她听得极认真,他郁闷了两天的心情才又舒畅起来。

薛蘅对照着手中的《山海经》,慢慢看出些端倪,便抬头向谢朗微微一笑。谢朗心中一飘,说得更是眉飞色舞。

薛忱坐于窗下,默然看着二人,若有所思。

工部尚书谢峻巡视完皇陵修缮的工程,又再去检查了一回河工,才回转涑阳。

他从宫中回来,听说薛蘅和薛忱已在谢府住了一段时日,再听二姨娘将谢朗护书的险难大肆渲染了一番,忙吩咐这夜摆下家宴,正式宴请

的簇拥下,往东花厅而来。

快到东花厅,见三四五三位姨娘站在廊下探头探脑,太奶奶禁不住笑道:“还站着做什么?都进去吧。”

三姨娘为难道:“老祖宗,今夜是老爷宴请那薛二叔。”

太奶奶啐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避讳什么?再说我还想收那孩子为义孙,将来成了一家人,你们也要回避不成?”

三位姨娘大喜,笑着扶住太奶奶,进了东花厅。谢峻恭恭敬敬过来,将她扶到尊位坐下,转身皱眉道:“明远呢?他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松开手,与谢朗相视一笑。

谢峻过来拱手行礼,“谢峻见过阁主!”

“师兄切莫这样,薛蘅万万当不起。”薛蘅吓得还礼不迭。

谢峻便笑道:“阁主有命,焉敢不从?那我就随便些,叫一声师妹了。”

薛蘅这才舒了口气,又赶紧向太奶奶施礼。

谢峻又向薛忱拱手道:“二师弟。”

薛忱忙着还礼。三四五三位姨娘还是首次见到薛忱,见他生得清隽温雅,一袭白衫更是显得翩然若仙,偏偏竟是个残疾,只能一辈子坐在

:“蘅姐,兔子肉补筋益气,比人参可差不了多少。”

薛蘅禁不住横了他一眼,却还是夹起兔子肉,送入口中,细细嚼着。

谢朗紧盯着她,问道:“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薛蘅微微点头,谢朗大喜,再夹了一大筷放入她碗中,道:“那蘅姐多吃些。”

屋子里其余人都看呆了。眼见谢峻又要发怒,太奶奶急忙踩了他一脚,谢峻总算压住怒火,没有再度拍桌骂人。

太奶奶咳了声,唤道:“明远。”

谢朗一心只在薛蘅身上,太奶奶再唤了声,二姨娘忙拉了他一把,他才抬头道:“啊,太奶奶,什么事?”

太奶奶眯起眼看着他,微笑道:“你从边关回来,还没给太奶奶说过这三年的事情,这一回又经历了护书之险,今晚就上太奶奶那里,好

妙。

他正胡思乱想,三姨娘已站起,来掀他左手的袖子,口中道:“快,让三娘看看,伤成怎样?”

她刚起身,四姨娘几乎同时站起,跑过来掀谢朗右手的袖子,连声道:“伤在哪里?让四娘看看!”

谢朗吓得将筷子一丢,腾身而起,差点将椅子带翻,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早就好了,不用看了!”

太奶奶夹了筷野兔子肉,慢慢嚼着,又眯起眼看了谢朗和薛蘅片刻,再向谢峻叹道:“这只兔子老了些,我嚼不动,下次让厨子弄只嫩的

叹了声,“爽啊。”

他正闭目享受这井水的清凉,却听小柱子在外叫了声,“老祖宗!”

太奶奶似是笑眯眯地在问,“少爷呢?”

“回老祖宗,少爷在洗澡。”

太奶奶似是要推门进来,小柱子连声道:“老祖宗,少爷他、他正在洗澡---”

太奶奶将拐杖顿得笃笃响,骂道:“他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什么我没见过!”

门吱呀一响,吓得谢朗急忙缩入水中。

太奶奶举起拐杖,将木桶敲得嘭嘭响,不耐道:“出来出来!躲什么躲!太奶奶都快进土的人了,你怕什么羞!”

谢朗只得将头钻出水面,双臂攀在木桶边沿,嘻嘻笑道:“太奶奶,什么事?”

太奶奶目光在他赤.裸的双臂上一掠而过,又围着木桶转了几圈,什么也没说,出门而去。

谢朗摸不着头脑,想了片刻,懒得再想,不停将水往头顶淋,嘴里还哼起了小曲。

小柱子在外听见了,卟地一笑,低声向小武子道:“少爷怕是在思春吧。”

小武子笑得贼兮兮,道:“少爷回来后还没去过珍珠舫,我看,是在想珍珠舫的姑娘了。”

谢朗将手中的肉条喂给大白,想了片刻,唤道:“小武子。”

“少爷,有何吩咐?” 小武子笑着跑过来。

谢朗摸了摸大白的头顶,问道:“这涑阳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武子想起昨晚之话,贼笑着点头,“有,翠湖。”

谢朗拍了一下他的额头,怒道:“我要带蘅姐出去玩,你竟让我带她去翠湖?!”

小武子眼珠乱转,道:“少爷,这涑阳城其它好玩的地方,您都带薛家二位去过了,只剩下翠湖没去。翠湖夜景极美,不去太可惜。再说

若是蘅姐能与她一见如故,象和柴靖一样惺惺相惜,更是一件美事。

他将手中的肉条丢给小武子,再抚了抚大白,笑着直奔秋梧院。

“去翠湖?!”薛蘅冷冷看了谢朗一眼。

“是。”谢朗笑道,“翠湖夜景是涑阳四大美景之一,眼下天气渐热,与其在府里闷着,不如去翠湖坐船,吹吹风。”

他向薛蘅靠近了些,神神秘秘道:“蘅姐,我想向你介绍一位奇女子,你若见了她,必定十分喜欢,我敢保证,她比那个柴靖差不了多少

。”

薛蘅一听,沉吟不语。薛忱在一旁忽然接口,“明远将这人说得如此好,我倒真想去见识见识。”

薛蘅想起薛忱难得到京城来走一趟,便点头道:“好,我也去见识一下。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奇女子,竟能比得上柴靖。”

谢朗乐得赶紧去推薛忱,小黑见三人要出门,在铁架子上拼命扑腾,又哇声大叫。

薛蘅见它这迫切的样子,想起它已关了数日,心一软,解下小黑脚上的细铁链子,道:“带上大白吧,可怜它也关了几天了。”

小黑在她怀中拱了几下,薛蘅低头,瞪着它道:“你今晚若再和大白干坏事,以后都别想出去玩!”

四月二十的月儿斜斜爬上夜空,将东面的天空映成淡淡的绯红。

薛蘅与谢朗并驾而驱,到得湖边,她迎着湖风,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嗯,翠湖的夜风确实凉爽。”

“是吧。”谢朗笑着下马,回身到马车中抱出薛忱,小坎小离忙着将轮椅搬下来,小武子和小柱子则跑到湖边大声唤船。

唤了半天,仍不见“珍珠舫”摇过来,谢朗“咦”了声,张望道:“去哪了?”

一艘漆成深红色的画舫从柳树下晃悠悠摇过来,穿着水红色薄纱裙的女子在船头掩唇笑道:“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真的是小谢!”

薛蘅眉头一皱,谢朗已向那女子赔笑道:“紫云姑娘,可看见秋姐姐的船?”

紫云的眼神象会飞一般,自众人面上飞快地飘过,盈盈一笑,“秋家妹妹的船本来是停在这里的,可陆家少爷来了,似是喝醉了酒,嚷着

谢朗还未反应过来,绿荷已倒在他怀中,就势将他脖子搂住,娇声唤道:“谢公子!”

谢朗吓得脑中发昏、腿脚发软,浑身的功夫竟使不出一分来,只会结结巴巴说道:“你、你快起来,别、别这样!”

绿荷声音低柔,媚声道:“听说谢公子很喜欢听秋家姑娘弹琴,奴家琴艺并不输于秋珍珠,奴家这就弹给谢公子听,可好?”

薛忱在旁冷眼看着,拉长了声音笑道:“师侄果然不愧‘涑阳小谢’的名声,竟认识这么多的奇女子啊---”

紫云这才注意到白衣翩翩的薛忱,她瞄了数眼,觉得此人虽然身有残疾,但能让谢朗一意要带上“珍珠舫”,只怕也是第一等的风流人物

,忙向手下的姑娘们使了个眼色。

姑娘们早就等着,一拥而上,围住谢朗和薛忱,娇声连连。薛忱连打数十个喷嚏,哪还说得出话来。

还有数人见大白和小黑又可爱又威猛,忙着去摸它们,笑道:“小谢,这就是你养的那个白郎将大人吗?”

谢朗狼狈万分地将绿荷推开,只见薛蘅面青如铁,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吓得赶紧过来,道:“蘅姐,我---”

薛蘅气得拂袖而起,大喝道:“停船!”

紫云终于注意到还有一位女子,但她见薛蘅穿得比一般的仆妇还要朴陋,面上也无一丝妆容,只道是谢府的仆人,便笑道:“哟,这位大

翻,如苍鹰搏兔一般跃过丈半宽的水面,急急追向薛蘅。

紫云看着手中的半截衣袖,沮丧万分,道:“难道我的姑娘真比不上珍珠舫---”

绿荷却呼道:“快看,还有两只鸟没走!”

紫云转过身,与众姑娘围住仍站在案上左顾右盼的大白和小黑,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这只肯定是白郎将,那这只黑不溜秋的是什么?”

“我看象只鹞子。”

绿荷摇头道:“不象,象只老鹰。”

“肯定是鹞子,不是鹰。”

绿荷发起狠来,道:“肯定是鹰。”

“打一赌,赌昨天陈公子送你的那只玉簪。”

“赌就赌。”绿荷一捋衣袖,便要上前捉住小黑。

大白和小黑似是忍了许久,对望一眼,终于拍翅大叫,在众姑娘的惊呼声中,它们在舱内横冲直撞。撞翻了安宗年间的瓷花瓶,撞倒了杨

贵妃弹过的五弦琴,抓破了绿荷的美人脸,撕烂了紫云妈妈的水红裙。

待舱内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呼天抢地,小黑才得意地叫了声,大白急忙跟上,“黑白双煞”冲出船舱,振翅飞向浩渺无垠的夜空。

小武子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子。

小柱子笑得直打跌,小武子怒目而视,“笑什么笑?!”

小柱子指着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你啊你,居然劝少爷带薛阁主去游翠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小武子揉着屁股,颇不服气,道:“我怎么知道少爷会上那艘紫云舫啊,那上面的姑娘,可是出了名的风骚。”

不过片刻,他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说起来,咱们少爷真够倒霉的。他也不打听打听,就上了紫云舫,现在紫云姑娘还堵在咱家门房要

撕心裂肺的电光将夜空劈成两半,不过顷刻,一道炸雷滚过,暴雨泼天盖地洒了下来。

秋梧院的修竹在暴雨中东倒西歪,梧树也被打得“啪啪”响,偏这天气闷得太久,雨下得极大,激起满屋潮气,窒热难消。

薛蘅面色肃重,在昏暗的烛火下,将这些天破解出来的暗语连读了一遍,双手不禁微微颤抖。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闭了闭眼睛,平定心神重读了一遍,《山海经》“啪”地掉落在地。

她在椅中呆坐良久,慢慢俯身,拾起《山海经》,又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低低地叹了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窗外,又有一道闪电劈过。薛蘅惊得猛然抬头,闪电仿若就在眼前,象一柄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剑,要将所有人劈得身首异处。

薛蘅面色苍白,在窗下默立良久,她下意识望了望薛忱的房间,更觉心乱如麻。

直到后半夜,她仍在灯下挥笔疾书,又不停前后对照,凝眉沉思。

谢朗瞒着谢峻,好不容易将紫云打发走,又连着敲了三天秋梧院的门,仍没能见着薛蘅的面。

倒是薛忱曾出来过几次,但他每次都只是瞥了谢朗一眼,笑眯眯地朝他点点头,便带着小坎小离扬长而去。

傍晚回来的时候,见谢朗还蔫蔫地候在门口,薛忱便关切地问道:”师侄,三妹还不肯开门让你进去呀?”谢朗喜出望外:“没呢,二师

叔,我……“

“哦,那你慢慢敲。”“咣当”一声秋梧院的门又关上,远远地传来了薛忱唱的曲子:“夜漫漫,奇女子泪湿紫罗袖……”

谢朗摸摸差点被夹住的鼻子,百口莫辩,只得每天怏怏地坐在秋梧院门口,连陆元贞数次派人来传话,他都托辞不见。

眼见昨夜刚下过暴雨,地上泥泞潮湿,小武子急忙搬了把凳子过来,谄笑道:“少爷,您别坐地上,坐凳子上吧。”

谢朗恨不得再照着他的屁股踹上一脚,小武子见势不妙,“嗖”地溜了开去。

谢朗把身子挪到凳子上,靠着秋梧院的大门,扣着门上铜环,有气无力地唤道:“蘅姐……”

大门忽然吱呀开启,谢朗没坐稳,凳子一歪,倒入门内。他急忙挺身而起,也顾不得拍身上的泥土,望着薛蘅,尴尬笑道:“蘅姐。”

薛蘅不说话,只上下看了他几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屋内走。

谢朗急忙跟了进去,见铜盆内烧了一盆的纸灰,微微一怔。

薛蘅似在思考着什么,在房中慢慢踱步。谢朗只要能见着她就好,哪敢惊扰,便老老实实站在一边,但眼神始终跟着她移来移去。

薛蘅沉思的时候,嘴角微抿。站住不动的时候,她的睫毛便会稍稍垂下,恰好将眼睛遮住一半。谢朗忽发奇想,若能用手去碰一下那睫羽

,不知会不会卷起来?卷起来之后,不知能不能放下一根小木棍?

薛蘅终于作了决断,一抬头,见谢朗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隐约有些别样的意味。她心一跳,怫然转头,冷哼一声。

谢朗立马清醒,面带惭色地唤了声:“蘅姐。”

薛蘅望向他,缓缓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行。”谢朗连连点头,在半空中飘悠了三天的心忽然一下子落了地,踏实得让他不敢相信,不敢露出喜色来。

薛蘅却又思忖了一番,才问道:“德郡王的世子前年传出身患重症,陛下怜德郡王年高德勋,恩拨了一个庄子给世子静养,你知不知道,

世子静养的庄子在何处?”

谢朗一愣,想了想,道:“听说过这么一回事,但庄子在哪,还真得去打听一下。”

薛蘅靠近他耳边,低声叮嘱,“你得不露形迹地打听这件事情,千万别引起别人的注意。切记切记!”

谢朗耳朵酥痒难当,心里更是飘飘然,笑道:“蘅姐放心,我马上去打听。”

小武子和小柱子正在美人蕉下躲太阳,见谢朗从秋梧院奔出来,以极快的速度一闪而过,两人互望一眼,小武子问道:“你看清没有?”

“少爷跑太快,我没看清楚。”

小武子挠头道:“那他心情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抱琴姐姐托我传的信,给还是不给呢?”

小柱子怜悯地看着他,“你自求多福吧。”

直到黄昏时分,谢朗才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小武子来不及唤住他,他已“嘭”地关上了秋梧院的门。

小武子没憋住,冲到茅房撒了泡尿,再回来时,已只看见谢朗和薛蘅的背影,等他追到大门,那二人早已策骑远去,融入暮霭之中。

他想起怀中那封信,哭丧着脸回到屋子。小柱子忙劝慰道:“放心,少爷今晚没有赴公主之约,到时顶多再踢你几脚,不会怎么样的。”

小武子冷然一个寒战,惨叫着捂着屁股倒在床上。

薛蘅在狭隘的谷口拉辔停马,环顾四周,凝眉道:“真是在这里?”

“是。”谢朗虽也有疑惑,但仍肯定道:“王爷开府建制,陛下拨了些宫里的老人来服侍。其中有一位是从宗人府过来的,我装作和他闲

聊,套了话出来,世子应当是在这山谷中静养。”

天已全黑,谷口夜风飙急,吹得薛蘅的头发高高扬起。她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我,藏好行踪,不要乱跑。”

谢朗哪里放心,纵马到她前面,唤道:“蘅姐!”

“明远。”

黑暗中,谢朗看不太清薛蘅的神色,但从她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便也不再问,只望着薛蘅,轻声道:“蘅姐,你万事

把扯下外衫,手腕劲转,用衣衫包住紧接着射来的十余根银针。

有人轻轻“咦”了一声,一道人影从谷口处缓缓走来,瞳孔微缩,嘴角轻勾,“原来是谢将军。”

谢朗只得抬头抱拳,“吕三哥。”

吕青仍是一袭青衫,似笑非笑地看定他,道:“谢将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朗揪起胸前衣襟,不停扇着,又抬头望天,大喇喇道:“三哥可看见我家大白?这小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吕青似是释然地松了口气,笑道:“没见着,它又不听训了?”

“是啊。”谢朗叹道:“自打走了一趟孤山,它就象玩野了心似的,下午带它去打猎,结果飞得不见了影,再晚城门就得关了。”

吕青道:“让它玩一下,也没什么大碍。”

谢朗心念电转,笑道:“说起来真惭愧,蘅---师叔那日急着脱身,想来对方的目标是她而非三哥,匆忙间只来得及带着我逃生,不知三哥

树林,在灌木丛后掩住身形,瞪大眼睛看着谷口。

直等到半夜时分,才隐隐见到薛蘅的身影从谷中出来,谢朗拉上藏在树林里的另一匹马,急忙迎上去,低声道:“快走!”

薛蘅会意,二人轻手轻脚地走着。直至走到停马的地方,谢朗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刚才你进去不久,我居然遇上了吕青。”

薛蘅眉头紧锁,道:“他见到你了?”

“嗯,不过我说是出城打猎,不见了大白,他似是没有怀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吕青说,这里是仆射堂训练暗卫的地方,可我明明问到的是---”

薛蘅打断了他的话,“他说得没错,谷里真是仆射堂训练暗卫的地方。可能是你打听错了。”

谢朗挠了挠头,“真是我弄错了?”

薛蘅点头,道:“虽然弄错了,你也别将今夜之事说出去,仆射堂的人,一向听陛下之命行事,若知道你来夜探此处,难保不生什么嫌隙

。”

“嗯,蘅姐放心,我就当刚才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谢朗笑道。

走了数里,谢朗“唉呀”一声,拍着膝盖道:“这个时候,城门必定已经关了,咱们赶不回去,怎么办?”

薛蘅却半晌没有答话,谢朗只得自问自答,“咱们随便找个地方休息一晚,明早再回城吧。”

薛蘅还是没有答话,谢朗转头,见她神思不属,依稀的一点月光,正好照在她紧蹙的眉头上。

“蘅姐!”谢朗大声唤道。

薛蘅似从梦中醒来,恍恍惚惚道:“你说什么?”

谢朗见薛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敢问她,心念电转,笑道:“蘅姐,你肚子饿不饿?”

“还好。”

“要不,我去找点吃的?”

“好。”薛蘅随口道。

“蘅姐,你想吃野兔子还是烤蛇?”谢朗笑嘻嘻道。

薛蘅终于抬头,微笑道:“都好,只要不烤焦了就成。”

谢朗比兔子还要迅捷地跳下马,奔入林中,过了许久才再出来,额头满是汗珠,镶玉束冠也被树枝刮得有点歪斜,手上提着的却是一只野

鸡。

等捡来干柴,架起火堆,他又从马上挂着的皮囊中取出几个小瓶子,一一打开,竟是盐、茴香、孜然等物。

薛蘅讶然,问道:“怎么还带着这些东西?”

谢朗自不能说出心中那点小小的想法,只笑道:“军中有这习惯,因为经常在野外宿夜。”

薛蘅见他满头大汗,额头上还沾着一片树叶,便伸手替他拈下,顺便用衣袖替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

谢朗的心倏地一下飘在了半空中。他愣愣地望着薛蘅,仿佛又回到了双臂受伤的那段日子,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她的轻嗔薄怒。脑中迷迷糊

糊记起自己曾下过的一个决心,脚趾头不由自主地在靴子里动了几下。

薛蘅却又陷入沉思,今夜所见证实了《山海经》中暗语所言之隐秘,如何化解可能发生的隐患,却毫无头绪,她不由有点丧气。

谢朗的心一下子又落了下来,眼见野鸡已烤得香气四溢,忙撕了鸡腿奉给薛蘅,“蘅姐,趁热吃。”

薛蘅因为心里有事,这鸡腿便食不知其味。谢朗啃了两口,忽然哈地一笑,道:“蘅姐,想到吃烤鸡,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好不好?”

不等她说话,他便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

薛蘅开始仍有点心不在焉,可谢朗说得眉飞色舞,这小子又口齿伶俐,绘声绘色,她也慢慢被吸引,及至谢朗说到陆元贞跑了一晚茅厕的

狼狈情形,不由卟地一笑。

谢朗是薛蘅高兴他便高兴的,说得更是起劲,不知不觉中,一只野鸡薛蘅吃了大半,他仍是一条啃了两口的鸡腿拿在手中。

薛蘅喝了口凉水,腹中忽然一阵冷痛,痛得她抽了口冷气,皱着眉头按住腹部。

谢朗吓了一大跳,见她脸色寡淡、双唇无光的样子,以为她内伤发作,忙将鸡腿一扔,扶住薛蘅,连声问:“蘅姐,怎么了?”

薛蘅腹中冷痛一阵强过一阵,腰更似要断了一般,不耐道:“没事,老毛病。”

谢朗一听,心内自责。当日薛蘅虽然没有说出是为了他才受的内伤,但他心思灵敏,事后很快便猜出了原委。眼见蘅姐的伤这么久都未痊

愈,他心中不禁又急又疼。

薛蘅哪知他的心思,只是按住腹部,咝咝抽着凉气。

谢朗马上盘腿端坐在薛蘅对面,气运数周天,抓住薛蘅手臂,替她推宫过血。

薛蘅一愣,马上反手一把扼住他的手腕,怒道:“谢明远!”

“蘅姐,虽然我内功不是很好,不足以治好你的内伤,但帮你推宫活血还是可以的。你随着我推拿之势调运一下气息,看会不会好一些?

”谢朗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薛蘅愕然片刻,哭笑不得,刚张了张嘴,又不知怎么开口。谢朗已闭上双眼,凝神定气,一股热流随着他的掌心缓缓传到薛蘅体内。

薛蘅慢慢松开手,默默地望着他,他掌心的热度,渐渐缓解了她疼痛,到了喉头的那句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远,我不是内伤发作,只是---”

“好了,气息顺了。”薛蘅终于轻轻地说。

谢朗也感觉到她体内气息平稳,松了一口长气,依依不舍地收回右掌,再睁开双眼,向着薛蘅微微一笑。

薛蘅报以微笑,道,“明远,我看你虽偏重外家功夫,但内功底子还是不错,回去后,我找找娘练枪时的心法,你照着练,对枪法的提高

地和她说话。

月光朦胧,他的声音也逐渐迷糊,终于头一歪,靠在了薛蘅肩头。

薛蘅本能地一缩,刚想将他推开,但转头一看,便再也没有办法伸出手去。

薄薄的星月光辉下,他倚在她肩头沉睡。他明朗的眉眼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翘,仿佛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从梦中喷薄而出。

周遭一切声音在消退,只听得到他匀净的呼吸。这极有规律的呼吸声,象海潮一般起起落落,她如同在水波中轻漾,意识逐渐迷蒙。

水波柔软地将她托住,她的心,也如深海般沉静,再无当头压下的黑暗,再无无处可逃的惊惧。

四下岑寂,连梦中也是一片岑寂。

谢朗被鸟叫声惊醒,睁开眼的一刹那,竟分不清此身此时到底是梦是真。

还记得在一望无际的草丘上,他纵马疾驰,追随着一个身影。春风令他无比舒畅,那人回眸的微笑,更让他涌上刻骨铭心的欢喜。

这欢喜,在他睁开双眼、看到晨曦满天的一瞬间,更加地浓烈。

他正想唤出一声“蘅姐”,一侧头,薛蘅正靠在他的肩头,呼吸细细,显然还在熟睡。

谢朗不敢动弹分毫,屏住了气息,生怕将她吵醒。过了好一阵,见她仍在熟睡,他才敢缓慢地透气。

他无法移开目光,这一刻,注视着肩头的这张面容,似是有种令人着魔的情绪在体内滋生,象春光里蓬勃生长的野草,每一片叶子都在呼

喊着生长。

夏日的清晨,山间的雾仿似都是明亮的。雾气沾染在薛蘅的睫羽上,谢朗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伸出左手,但靠近时,又慢慢收了回来。

薛蘅却似有了知觉,睫羽微微一动,睁开了双眼。

晨曦让她微眯了一下眼睛,身躯坐直、双眼完全睁开的瞬间,她的目光,正对上谢朗的双眸。

那漆黑的眼眸中,映着她的身影。仿佛日月鸿蒙、天地初开,那里就有她的身影,也只有她的身影。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已看了百世千载。

如果每日醒来能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眸,是否再无辗转难眠的孤寂,再无梦魇初醒的凄惶?

胸膛深处,似被什么东西慢慢地填满。

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上传来一阵欢快的鸟鸣。梧桐树影间,谢朗咧嘴一笑,轻声唤道:“蘅姐。”

薛蘅的心不规则的跳了起来,她静默片刻,淡淡道:“走吧。”

“好。”谢朗一跃而起。二人纵身上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了看昨夜二人倚肩而眠的那棵梧桐树。

迎着晨风奔出十余里,二人又不约而同的拉了拉马疆,两匹马便在官道上慢悠悠地并肩走着。

远处的山峦飘缈如烟,近处的河岸堤柳笼翠。

这一带是谢朗自幼玩惯的地方,他用马鞭指着,一一向薛蘅详述,正说得兴起时,远处忽有人在欢喜地叫着,“明远哥哥!”

这声音似是极为熟悉,谢朗正想着是何人,前方已驰来两匹骏马,当先一位紫衣少女,虽然略有倦色,却笑靥如花,正是柔嘉公主。

谢朗愣了一瞬,打马迎上,笑道:“柔嘉,你怎么出宫了?”

几个月的相思,终于见到魂牵梦萦之人。看着谢朗刚毅英挺的身躯,他明朗的笑容,柔嘉脸上象被火烧一样热起来,心怦怦跳得厉害,好

半天才能说出话来,“听小柱子说,你出城没回来,好象是往西边走的,我、我想着你回来时肯定要走这条路,所以---在这里等你。”

说到最后几字,她已抛开了矜持,眼神明亮地望着谢朗。

“等我?”谢朗莫名地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望了望从后面缓缓策骑而来的薛蘅,道:“等我有什么事吗?”

一旁的抱琴听了,在心中“嘿”了一声,恨不得上来狠狠踹上谢朗两脚。

自谢朗回京后,柔嘉日夜盼着能与他见一面,但皇帝说谢朗护书时受了伤,允了他三个月的假,她竟一直没能见着。

她以为他会去平王府,找了数次借口去探望皇兄,可每次都怏怏回宫。

平王建府立制后,一直都很忙,她只得忍住羞涩,去求陆元贞。陆元贞沉默了许久,禁不住她的央求,答应帮她传信。可是,竟连陆元贞

明远哥哥的救命之恩。”

薛蘅一时无语对答,她望了望谢朗的眼眸,此刻,那明亮的眼眸中,似乎也充满了迷茫和歉意。

柔嘉又向谢朗笑道:“明远哥哥,皇兄说你和薛先生护书之路甚是艰险,我想听一听。”

“也没甚艰险。”谢朗嘿嘿笑了笑,道:“反而挺好玩的。”

“那我更要听了。皇兄太忙,只会搪塞我,说他也不甚清楚,明远哥哥,你就说给我听吧。”

谢朗不忍拂了她的意,随口道:“好吧,我先将你送回宫,咱们边走边说。”

柔嘉大喜,驱马到他身边,仰头娇笑:“走吧。”

晨曦渐浓,谢朗与柔嘉并驾齐驱,抱琴欣慰地看着,笑了笑,打马跟上。薛蘅也默然慢慢跟上。

谢朗拣一路上的事情约略说了说,自然隐去了双臂受伤一节。柔嘉却听皇帝说过他受了伤,等他话音一停,便问,“明远哥哥,你不是受

了决心,成婚后,无论如何都得去求父皇,将明远哥哥调去兵部,不能让他再上前线。

谢朗眼角瞥见薛蘅面无表情地跟在后面,莫名地一慌,急忙将手抽了回来,道:“这算什么伤,大惊小怪的。”

柔嘉羞涩地一笑,道:“这倒是。小时候,我不听你的话,去爬树,结果从树上摔下来,你为了接住我,还被我压裂了肩胛骨。”

“你那时真是调皮得很。”谢朗也想起幼时趣事,脸上不自觉地带出笑容。

柔嘉痴痴地望着他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来。谢朗被她看得老大不自在,尴尬地移开目光,这才发现已到了柳亭,忙回头笑道:“蘅姐,

这里就是柳亭,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玩的。”

薛蘅“哦”了一声,却没接话。眼前之人,一个是轩昂英挺的世家少年,一个是娇美如花的天家公主,恰似一对璧人,再登对不过。

柔嘉十分讶异,问道:“明远哥哥,你不是应该叫薛先生一声‘师叔’吗?怎么---”

“哦,路上因为要躲避敌人,我们装成姐弟,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谢朗解释道。

“那可不行。”柔嘉认真地说道:“薛先生是你的师叔,辈份绝不能乱。以后,我也不能再叫她先生,得尊称师叔才行。”说完转头向薛

罢狠抽马鞭,追了上去。

柔嘉急唤道:“明远哥哥!”可她骑术不精,追出一段,已不见了二人身影。

抱琴从后赶上来,只见柔嘉怔怔地坐在马上,口中喃喃道:“明远哥哥怎么了?”

抱琴心头也泛起疑云,虽觉太过匪夷所思,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公主,这位薛先生,今年多大了?”

“好象有二十五岁了。”

抱琴顿时释然,安慰道:“公主,驸马定是想起什么要紧事要与薛阁主商量,说不定还关系到《寰宇志》,陛下好象十分看重这个。”

柔嘉怏怏不乐,难道,在明远哥哥的心中,那《寰宇志》比自己还重要不成?

薛蘅打马在山路上疾驰,只觉得口中发苦,心中阵阵酸痛,她听见后面谢朗的呼喊声,她想用力抽打马匹,好远远地逃开,偏偏不知为何

双手颤抖,怎么也使不上力,她只好用力夹紧马肚,却发现连腿也酸软无力。

很快谢朗从后面赶上,他伸手夺过薛蘅的马缰,顺势一勒,把薛蘅的马头勒住。

他挡在她马前,急促地呼吸着,问道:“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什么要紧的事?”

薛蘅用力咬着嘴唇,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谢朗凝视着她,道:“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薛蘅竭力平息了一下心神,勉强笑笑,道:“我有点不舒服。”

谢朗一听,只道她内伤又发作,急道:“哪里不舒服了?我看看。”说着,便伸手过来要把她的脉门。

薛蘅往后一缩,躲开了他的手,道:“没事 ,我自己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你、你快回去吧,别让公主担心。“

谢朗急了,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要回家我就陪你回去。”说完便要牵薛蘅的马。

薛蘅拉住马缰,轻声道:“你回去陪公主吧,不要管我了。”

谢朗有点生气,赌气道:“我是来陪你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薛蘅垂下眼帘轻声说:“别耍孩子脾气。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应该去看看她的。她、她才是你的未婚妻。”

谢朗一下子怔住,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薛蘅,薛蘅也定定地凝望着他。不知何时天上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两人静静地对望着,细雨

薛蘅飞马驰回谢府,大步走进秋梧院,跑进自己房间,正待将房门紧紧关上,忽听薛忱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三妹,你来一下。”

薛蘅默然片刻,将被雨打湿的鬓发稍作整理,才跨出房门,轻声道:“二哥,什么事?”

薛忱淡淡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沾了草屑泥渍鞋子上稍作停留,口中似是随意道:“三妹,我昨晚一晚都没睡好。”

薛蘅心中一凛,薛忱似浑然不觉地说了下去,“京城的天气实在是闷热,热得我睡不着。”

“嗯,涑阳的夏天,比孤山闷热多了。”薛蘅勉强微笑。

“是啊。”薛忱拖长了声音,道:“三妹,你和明远……”

薛蘅正待上来推轮椅,听到此话,心头一震,脚下微微一滞。薛忱停了须臾,才又说了下去,“……也算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予的任务,这

太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太奶奶正眯着眼看一副画,丫环进来禀报薛阁主请到,她连声道:“快请快请!”

薛蘅一踏进门槛,太奶奶便向她招手,和蔼地笑道:“薛先生快来,帮我鉴定一下,我这眼睛有点花,看不清楚。”

“这是……”薛蘅忙趋近细看,片刻后,不觉动容,道:“这是段夫人的墨宝。”

“确是段夫人的真迹?”太奶奶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正是。太奶奶,您看,这竹子的枝叶乃是用圆劲浅条双勾,还用了书法八法来画出疏篁,运笔简洁有力,可说是开一代画风之先河;这

看在他是晚辈的份上,多多包涵。”

墨书将薛蘅送出碧兰阁,回来笑道:“老祖宗,少爷真的就要迎娶公主了?”

太奶奶靠在美人榻上,合了眼,叹息道:“再拖下去,我怕我这把老骨头,会见不到公主进门了。”

“怎么会?”墨书忙道:“老祖宗身体健壮着呢,依奴婢看,不说象彭祖八百岁,一百岁是绝对没问题的。”

“活那么久做什么,平白惹人嫌……”太奶奶的话语,逐渐低沉,终至无声。墨书上前细看,她竟已睡了过去。

她满是皱纹的脸,此刻宁静详和,象是放下了什么重大的心事,睡得极为安心。

薛蘅在谢府后花园中的松树下呆立了个多时辰,才提起步子,回到秋梧院。

刚进院门,荷塘边痴坐了半天的谢朗一跃而起,唤道:“蘅姐!”

薛蘅打马离去后,谢朗在细雨中呆立了许久,脑中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欢喜得想大笑,一时又涌上一阵莫名的苦恼。微雨收止时,

秀都不知哪里去了。

他只讷讷地叫声:“蘅姐。”

薛蘅望着他火热的眸子,背在身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又放松,又攥紧。

谢朗定定心神,鼓起勇气,再度开口,“蘅姐,我---”

薛忱的低咳声忽在房中隐约响起,打断了谢朗的话语,薛蘅浑身一颤,急促出声,“谢师侄!”

“啊?”谢朗愣愣应着。

薛蘅压住心中酸涩,板起脸,“谢师侄,你我已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一时从权的称呼,还请你再莫提起。也请你谨记晚辈的本份,尊称

我一声‘师叔’。”

谢朗听得头昏脑胀,再度张嘴,却又是一声:“蘅姐。”

薛蘅忽然翻手,折下一根竹枝,劲风暴起,指向谢朗咽喉,她寒声道:“师侄若再不守礼节,我就要替谢师兄教训教训你了。”

谢朗一时懵了,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和自己言笑晏晏的蘅姐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蘅姐---”他又喃喃地唤了声。

薛蘅一咬牙,竹枝劈头盖脑地向谢朗抽了下来。谢朗本能地闪躲了几下,便再不躲闪,直直地站在原地。竹枝飞舞,谢朗身上的衣衫渐渐

着小武子,满面同情之色。

小武子心知不妙,颤声问,“少爷怎么说?有没有骂我没有将公主的信交给他?”

小柱子的眼神饱含怜悯,“你自求多福吧。”

小武子惨叫一声,倒回床上。

小柱子想起谢朗身上的伤痕,大感惊讶,自言自语道:“公主那么娇娇柔柔的性子,发起脾气来这么狠。唉,少爷以后,可有得苦头吃罗

作者有话要说:惊堂木一拍,此回书正是:愣驸马三更动情 老太君一语惊心。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给大家拜年!祝大家春节快乐!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新年的第一天也是情人节,在此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鞠躬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与鼓励,因为有你们的陪伴,我才能坚持下来,希望在新的一年,我能继续在你们的陪伴下,一直写下去。

同时很抱歉地通知:下章开虐,同时开V。登录留评超过25个字者,送分。

几分“刚硬”。

他在心中喟然一叹,微笑道:“我这一礼,是替殷国百姓谢过薛先生赠书之德。”

“薛蘅愧不敢当。日后寰宇院有方先生的鼎力主持,必能令典有所用,造福苍生。”

二人相视一笑,薛蘅正要介绍薛忱,寰宇院执事过来,道:“方先生,二位薛先生,人都到齐了,谢尚书请三位进去。”

三人至两仪门交验关符,薛忱抬头,见薛蘅正回头怔怔遥望,他暗叹一声,唤了声,“三妹。”

薛蘅惊醒过来,向他笑了笑,恰好关符验过,便推着他入了两仪门。

这日,谢朗很早便起来,到太奶奶和谢峻处请过安,练了一回枪法,再沐浴更衣,用过早点,看看沙漏,已是辰时。

小柱子捧过一套夹纱常服,谢朗瞥了一眼,道:“我那套天罗锦的衣裳呢?”

小柱子忙转身从柜中找出他指定的衣裳来。谢朗换上,小柱子替他系好扣带与玉佩,他对着铜镜理了一下珠冠,神清气爽地踏出房门。

二姨娘正从外面进来,被谢朗这身英挺的打扮晃了一下眼睛。谢朗行礼问安,便要往院外走,二姨娘一把将他拉住,道:“明远,二娘来

薛家二人回来。

他心神不定,再等了半个时辰,想起谢峻也是参加了典礼的,便叫道:“小武子!”

小武子在美人蕉下躲了大半日,腾地跳了起来,冲进院中,谄笑道:“少爷!”

“你去工部司房看看,爹有没有在那里,再打探一下,他是何时回到司房的。”谢朗神色不宁地吩咐。

为了将功赎过,确保屁股不再遭殃,小武子跑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少爷,老爷正在工部司房,问过李三叔了

起,冲到薛忱房间窗下,用湿指点破窗纸,凑近一看,屋中洁净整齐,但薛忱的药箱、药炉等物,悉数不见。

他心尖一阵剧跳,急速转身,猛地推开薛蘅的房门。

房内,整洁得好象丫环们刚收拾过一般,但已看不到一件薛蘅的衣物或用品。只有西边窗下的桌子上,静然摆放着一本书。

谢朗拿起那本书,夕阳扑在窗纸上,映得书册封面上的四个字闪着淡淡的金光,正是他曾在天清阁书阁里见过的那本《孝和新语》。

当日,他在天清阁向薛蘅讨要这本书来孝敬太奶奶,遭到她严词拒绝,不料今日在此见着。书内墨汁宛然,字迹熟悉,显然是薛蘅凭记忆

秋梧院,冲向马厩。

他没命似地追,刚追到马厩,谢朗已跃上青云骢,运力抽下马鞭,青云骢一声长嘶,自他身边疾驰而过。

小武子正犹豫要不要拉马跟上,小柱子跑过来,叫道:“少爷!少爷!”

他唤声未歇,谢朗一人一马,已消失不见。小柱子转头问小武子,“少爷怎么了?”

“不知道。”小武子一个劲摇头,见小柱子手中握着根铁链子,问道:“这是什么?”

“怪事。”小柱子满面疑惑,道:“从昨晚起就没见大白,我以为它又和那黑小子出去玩了,结果刚发现它被这铁链子锁在柴屋里。谁干

巳时出发,若走的是这条道,自己这般打马狂追,也应追上了。

他只得又往来路奔,青云骢累得口吐白沫,才在天微亮时奔回岔路口。

此时雾气缥缈,晨风有几分清凉,谢朗也逐渐清醒,他怔怔想了半晌,急驰回了谢府。

小武子正摊开四肢酣睡,被大力踢门声惊得坐起,刚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谢朗已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道:“大白呢?!”

小柱子忙骨碌爬起,道:“大白昨天不知被谁锁在柴房里,放出来后就烦燥不安,还险些抓伤了三夫人,我又将它锁在柴房里了。”

谢朗冲进柴房,解下铁链,看着大白,声音有点发颤,“乖,大白,快,带我去找蘅姐!”

大白歪了歪脑袋,谢朗连打手势,又喝了声:“小黑!”

大白这下似听懂了,豁然振翅,扇得柴房中一地草屑喷然而起。谢朗跃出房门,换了匹枣红马,追了上去。

大白飞得极快,转眼便消失在天际。谢朗心中再焦虑,也只能静静等候。果然,个多时辰后,大白又飞了回来,发出数声高亢入云的雕鸣

佩,往船夫手中一塞,道:“往前划。”

船夫将玉把看一番,笑眯眯地解下缆绳,依谢朗所指,往东划去。

落霞在河面上幻出最浓烈光影的时候,小船终于拦住了那艘单桅帆船。

薛蘅正在舱内替薛忱按捏着双腿,忽见一旁用细铁链拴着的小黑不停扑腾,再听空中隐隐传来一声雕鸣,心头剧跳,手中动作便凝住。

薛忱也慢慢皱起眉头,听到舱外船夫刚喝了半声,船头极轻微地往下沉了沉,船舱的布帘已被挑起,“蘅姐!”

闯进船舱来的谢朗满头大汗、面容憔悴,唯有那双眼眸,闪着炙热夺目的光芒。

他定定地望着薛蘅,薛蘅却自他挑帘那一瞬起,便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薛忱看见她按在自己腿上的手渐渐握成拳,关节发白,心底不由涌上一阵苦涩,暗叹一声,抬起头,露出惊喜的神色,道:“是明远啊!

薛忱与薛蘅对望一眼,薛忱正思忖如何开口,忽听一声雕唳,船夫惊恐大叫,大白从空中直扑下来,落在船板上。

小黑拼命扑腾,将细铁链子扯得哗啦啦响。大白傲然收翅,眼珠子骨碌了两下,跳入船舱,扑到小黑旁边,用利嘴去啄那铁链。

小黑哇地叫了数声,扑扇着翅膀,状极欢喜。大白啄了许久,只得放弃,紧挨着小黑,不停用嘴尖轻柔地碰触着它的羽翅。

谢朗看着这一幕,心底蓦地一酸。他转头看向薛蘅,薛蘅却已别过头去。

谢朗一阵冲动,猛地起身,要去解小黑爪上的细铁链子。手刚握上铁链,一本书凌空掷来,砸在他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抬起头,薛蘅看着他,秀眉含霜,冷冷道:“没出息的丫头!放出去平白惹事,还是锁起来的好。”

小黑似听懂了这话,委屈地咕噜了数声。

谢朗紧握着拳头,一言不发。薛蘅不再看他,挑起布帘,走出船舱。谢朗咬咬牙,跟了出去。

薛忱暗叹一声,抚上小黑头顶,低声道:“委屈你了。”大白轻啄了一下他的手,他看着它,嘴角噙了一丝柔和的笑,“你也是好孩子。

过的事情。他僵硬地微笑,说出来的话也好象在喉间生颤,“蘅姐,我真的没带银子,难道,你让我游去绛州不成?”

薛蘅斜睨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这个方法不错。不过依我看,你还没这个本事。”

船娘听了,噗嗤一笑。

薛忱正在安抚小黑,忽听舱外“卟嗵”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水,转而船娘叫道:“唉呀!还真跳了!”

小坎探出头去,叫道:“唉呀,谢公子落水了!”他正待和小离蹿出船舱,薛蘅面无表情地挑帘进来,冷眼一扫,二人便噤若寒蝉,坐回

原处。

过得一阵,小坎再探头看了看,低声道:“游得倒不错。”

小离也探出头,缩回来道:“不如五公子。”

薛蘅狠狠盯了他们一眼,二人不敢再说。

天色渐黑,船娘在船尾做好了饭菜,端进船舱,迟疑了一下,问道:“那位跟着咱们船游的公子,要不要也送点吃的给他。看着他似是没

“我去小解。”说罢挑帘溜出舱。

“臭小子,没见我还吃着吗?”小离骂道。

过得一阵,小坎在船头惊惶大叫,“不好了!谢公子不见了!”

“真不见了!”船夫也在跺脚。

薛蘅手中竹筷啪地落地,她猛然站起,冲出船舱,跃入水中。

谢朗被薛蘅拎出水面,想到她终是关心自己的,脸上不禁满是笑容,嘴唇却在轻颤,“蘅姐!”

薛蘅一言不发,揪住他,忽然转身往岸边游去。小坎欲大叫,薛忱在舱内叹道:“船家,咱们等一等吧。”

虽是盛夏,谢朗在河水中泡了这么久,被薛蘅拖上岸,躺倒在河边的泥土中,仍浑身止不住的颤栗。他水性本不强,全凭一股意气支撑着

,这时放松下来,不禁筋疲力尽。

他强爬起来,这刻终于得以与薛蘅单独相处,他含了十二分的小心翼翼,道:“蘅姐,我---”

“谢公子,你算算,这是我第几次救你了?”薛蘅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

谢朗也不好解释方才是自己与小坎演戏,并非抽筋入水,只得鼓起全部的勇气,道:“蘅姐,你别走,我---”

“我不走,难道还要保护你一辈子不成?”薛蘅顿了顿,冷冷道:“难不成谢公子日后洞房花烛,也要我、我们天清阁来保护你吗?!”

谢朗急急争辩道:“我没有……”

薛蘅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谢公子,我最后一次以师叔的身份忠告你一声,你也是二十岁的人了,以后还是要把心思放在正途上,勤练武

谢氏一门!”

她字字句句,如风刀霜剑,砍在谢朗的心头。谢朗已懵了,只茫然地看着她。

“张大侠还夸你是浑金璞玉,可要知道,玉不琢不成器。你若有一天能有他那样的见识和人品,才不枉他夸了你这四个字。”

“张大侠”三字一出,如有五雷轰顶,谢朗心脏被炸得生痛欲裂,脑中只有一句:原来在你心中,我终究不如他!

他咬着牙,一言不发。

薛蘅冷哼一声,道:“谢师侄,我言尽于此,告辞!”说完,她再也不看他,疾走几步,悠然跃起,远远地落入河面。不多时,停在河心

的帆船,又慢悠悠地向前划。

薛忱见薛蘅湿漉漉地进舱,忙道:“赶紧换衣服。”

薛蘅轻“嗯”一声,到后舱换了干净衣服出来,但身子止不住地发软颤抖,她对着薛忱勉力一笑,“二哥,你早点歇着吧。”

薛忱努努嘴,“还有一个没走。”

薛蘅低头一看,木柱子旁,大白与小黑睡得正酣。小黑睡得似极惬意,身子蜷起,象个黑球般,靠在大白胸前。

她凝望良久,猛然俯身,将大白拎了起来,丢出船舱。

小黑惊得拍翅飞起,奈何被铁链拴住,只能在船舱中无奈大叫。大白几次试图再冲进来,均被薛蘅用绳索抽了出去。

大白只得围着船舱不停盘旋,凄惶鸣叫,小黑听了,也哀哀数声。薛忱听得眉头微蹙,闭上了双目,薛蘅却似没听到般,坐回灯下,轻轻

的面貌,不由失声惊呼,“小谢?!驸马爷!”

“真是骁卫大将军,未来的驸马爷?他、他怎会这般模样?你、你不是骗我吧?”节敬使象筛糠一般,颤声问道。

“紫云岂敢诓骗大爷?!”紫云以帕掩唇,压低声音道:“他喝醉了,不会记住爷的。爷赶紧走,我与他有些旧交情,我来收拾。”

节敬使如奉纶音,脚底抹油,急急消失在夜色之中。

紫云四顾看了看,低下身,细看谢朗。只见他已醉得双面酡红,抱着酒壶喃喃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紫云细听一番,却含糊难辩,只隐隐听

便再度仰头灌下一口酒。

屏风前反剪双手的平王转过身来,看着谢朗这副模样,饶是他素来持重,也气得眉骨攒起,大步走过来,将谢朗手中的酒壶一把夺下。

谢朗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过了好半天才咧嘴笑道:“王爷---”他欲待爬起来给平王行礼,却脚下虚浮,足跟一滑,又跌倒在地。

他也不挣扎站起,竟靠着黄花梨的太师椅,呵呵笑了起来。

平王怒火不可遏制,一把揪住谢朗的衣襟,将他提起。谢朗仍在傻笑,平王握紧了拳,欲待挥出,又按捺住,一把将谢朗丢入椅中,冷声

一拳。

秋珍珠吓了一跳,上前相劝,陆元贞一梗脖子,怒喝道:“走开!”

秋珍珠没想到一贯温文如玉的陆元贞竟会这般狂怒,愣在当场。

陆元贞一想起柔嘉坐在银杏树下落泪的样子,便觉心痛难当,手下更不留情,谢朗被他一顿饱拳打得脸颊高肿,直挺挺栽倒在地。

陆元贞犹觉不解气,见谢朗趴在地上,仍去摸那酒壶,一把将他拎起,大喝道:“靠岸!靠岸!听见没有?!”

秋珍珠忙吩咐画舫靠岸,看着陆元贞将谢朗拎上马背,急驰而去,忍不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都吃错药了不成?”

陆元贞将谢朗直拖进太学,太学府内,银杏树冠盖亭亭。陆元贞将谢朗一把丢在树下,冷声道:“柔嘉八岁时,随我们来太学府玩,在你

大功于国家社稷的?”

谢朗再叩首,道:“是我谢氏第三十八代嫡宗,谢坚。”

“穆宗乾宁四年,穆宗皇帝病危,是谁临危受命,迎元宗入京承继大统,击败阉党谋逆的?”

“是我谢氏第四十代嫡宗,谢璆。”

太奶奶仰头望向满堂黑底白漆的牌位,缓缓道:“殷国一朝,我谢氏可出过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朗一愣,太奶奶已连顿拐杖,鬓边几缕银发随风而动,怒道:“难道你打算做谢氏第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吗?!”

谢朗大急,争辩道:“怎么会……”

“你不去兵部述职,不尽人臣之责,是为不忠;你整日游荡于画舫酒楼,自暴自弃,令至亲忧心,是为不孝;你身为社稷重臣,不为民谋

几分。再后来,高壁岭一战,又是谢朗拼着大腿被砍了一刀救回了他一命,他自此便对谢朗死心塌地。

“将军!”郝十八额头上冷汗直冒,谢朗见他这般紧张,心中一沉,面上却保持镇静,问道:“出什么事了?”

“将军,王爷让您想法子摆脱监视的人,去一趟珍珠舫!”

谢朗一愣,以为平王还是为了柔嘉的事情要教训自己,不由哼了一声,“不去。”

郝十八急得直搓手,“将军,出大事了!裴、裴将军出事了!”

谢朗惊道:“出什么事了?”

“说是、是谋反作乱……”

谢朗正往树林外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回过头来见郝十八的神情,怒道:“你吃错药了不成?!开这种玩笑?!”

郝十八急得头脑发懵,语无伦次,“我看是裴将军吃错了药,不,是我吃,不,也不知道是谁吃错了药。反正朝中已经炸了锅了,王爷也

被陛下降旨,着在王府禁闭反思,不得见任何人,王爷好不容易才潜出王府……”

谢朗这才知他所言非假,吓得瞬时出了一身的冷汗,上前揪住郝十八的衣襟,压低声音,怒喝道:“到底怎么回事?!”

珍珠舫的密舱内,每个人的脸上如有乌云密布。

平王想起千里加急军报递入内阁时景安帝那震怒的吼声,指着自己痛骂时的神色,伸手摩挲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声。

秋珍珠默默地奉上茶盏,平王心中烦乱,本欲不接,可看到她温柔的眼神,脑中那根紧绷着的弦慢慢地松驰下来。他接过茶盏,喝了几口

后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却仍免不了被人暗算,让景安帝起了猜忌之心。

此番裴无忌“谋反作乱”,景安帝严斥平王,令其禁足,又急调孙恩的宁朔军北上,再将元晖后撤至灵州,其间用意不言而喻。

若不查清真相,替裴无忌洗清“谋反作乱”的罪名,牵连之广、影响之远,不堪设想,更有可能令平王的雄心壮志和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平王思忖再三,别无他法,便道:“就是不知道小谢愿不愿意走这一趟?”

他话音刚落,密舱的夹板被大力顶开,谢朗满头大汗地钻出来,双眸中闪着熠烁的光芒,大声道:“我去!”

谢朗此番北上,与随平王出征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为防露了行迹,他易容成了当初护书时的江湖青年模样,风餐露宿,挥马扬鞭,中

下,潜进了燕云关。

熟门熟路,谢朗施展轻功,很快到了唐俨的窗下,听出屋中再无旁人,以暗号轻轻叩响了窗户。

唐俨急忙开窗,谢朗跳入房中,唐俨先是一惊,继而如同见到了大救星一般,喜道:“谢将军,您来得太好了!”

“到底怎么回事?”谢朗单刀直入。

“末将也不清楚。”唐俨道:“末将一直驻守燕云关,前两个月,兵部对前线将领屡有撤换,换上来的大多是弘王或雍王的人,末将便感

动静。今年雪下得这么大、这么早,只怕那边也不安宁。游牧民族每逢如此大雪,水草荒芜,牲畜饿死时,总会谋求外侵以解内困。”

“是。”唐俨郑重应了,欲言又止。谢朗问道:“还有何事?”

“将军,孙恩的宁朔军已封锁了边境,末将隐约听闻,他与弘王的人过从甚密,您多加小心。”

谢朗自燕云关出来,站在风雪之中,自责之心无以复加。

他想起这几个月,自己恍若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自暴自弃,原来的雄心壮志全都置之不顾,更不知军中形势已严峻至如此境地,若是能

处险滩,深入丹境,夺了丹军的一批粮草,从而立下军功,被封为骁卫将军。

当时恰逢秋旱,一千人过险滩如履平地。此时下过一场大雪,河面却未彻底冰封,碎冰缓缓移动,谢朗只得借助绳索才能渡过险滩。

只是青云驹却只能留在丹境,谢朗万般不舍,贴着马耳朵嘱咐了半天,青云驹似是听懂了,甩了甩尾巴。

谢朗狠下心,攀上绳索,滑过对岸,青云驹长嘶一声,在雪地中来回踱着,直到谢朗的身影彻底消失,它才恋恋不舍地往东行去。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雪野间所有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雪花落下,堆在上面,仿似盛开了满树的梨花。

唯有连绵草丘向南的一面,还能隐隐看到一些尚未被积雪完全覆盖的野草。

谢朗穿过小树林,艰难地爬上山丘,却被山丘下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他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得好象手掌心的纹络一般。但这一刻,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渔洲城外。

往东南方向,是连片的营房,虽然十分简陋,却布置得井井有条,营房外壕沟土墙、岗哨环卫,一派森严肃穆的气氛。营房前的旗杆上,

,把他押过来!”

谢朗抬头,只见前方雪枝下,一位身着红色夹袄、浓眉大眼的俏丽少女正左手叉腰,右手指向自己,唇边有着浓浓的笑意。

正是义兄裴无忌的幼妹,渔州红翎裴红菱。

她身后十余名神锐军嘻嘻哈哈,拥上前来。谢朗哈哈大笑,任由他们装模作样地将自己反剪了双手,推到裴红菱面前。

裴红菱笑得眼睛弯弯,将手一摊,“有没有带礼物给我?”

谢朗出京匆忙,又是来办这等大事,哪还记得要带礼物给她,尴尬地笑了笑,哄道:“好妹子,回头再补给你。”

裴红菱立马就恼了,怒道:“臭小子,说话不算数!把他绑在树上,让他在这里喝一晚西北风!”

神锐军们面面相觑,谢朗知道她是言出必行的,忙低声下气道:“好妹子,这回是来办要紧事,下回送双份给你。”

裴红菱不依,夺过一名神锐军手中的绳索,谢朗忙跳开几步,她追了上来,二人正纠缠不清之时,营房方向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裴红菱

锐军竟已被安上了一个“谋反作乱”的罪名。

他知道京中定已有了剧变,坐立难安,又无法得知消息,今日见谢朗前来,实是天大之喜。

“我以为王爷会想办法,没想到连王爷都没收到密信!”

“我们正在查内奸。”谢朗面色沉重。

裴无忌黝黑的面容涨成了酱紫色,狞笑一声,“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我要将他剥皮抽筋!”

谢朗将他的话细细剖析,越想越不对劲,道:“大哥,你们是当夜就拉了队伍出城上大峨谷的,可张保的军报,说你们据城作乱三日,烧

“明远,当时形势那么混乱,重演一回,真能找到线索?”裴无忌看着眼前上千人,压低了声音。

谢朗轻声道:“只要是人做下的事情,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出来。”

裴无忌略感惊讶,细细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

待曾参与“哗变”的将士将当日情形再重演一遍,谢朗俊眉微皱,挑出其中十余人,唤进屋内,细细询问。

出来后,他又命将士重演一回,这才挥手令他们退去。

裴无忌见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托肘沉思,也不敢出言惊扰,忽见裴红菱在门外探头探脑,便弹出一粒豆子,正中她额头。裴红菱气得直

的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冷箭。”

谢朗望着他,缓缓道:“大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护好神锐军的弟兄,守好边境。今年雪大,只怕丹军不会怎么安生。”

“好。”裴无忌点头,慨然道:“朝中之事,交给你。边境的事,交给我!”

谢朗慢慢地举起右手,裴无忌与他击掌三下,二人相视大笑。

三年的并肩作战,二人心意相通,没有过多的承诺和誓言,此时索性将一切抛开,执酒痛饮,又齐齐酣然入睡。

第二日清晨被号角声惊醒,谢朗却发现屋中已不见了大白的踪迹。

他急忙出屋,见裴无忌正大声命亲卫拉来座骑,又恨恨骂了几声“死丫头”。谢朗忙也上马,二人带着亲卫驰出营房,穿过静悄悄的集市

是裴红菱。

顺着他们的目光,谢朗抬头,只见大白正在空中盘旋,距它不远处,一道黑影迎风翱翔。

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一刹那间,谢朗心头剧跳,险些失声唤出,“蘅姐!”

等他眨了一下眼睛,看清那个黑影并非小黑,而是一只北地特有的黑鹰,他心下一沉,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无忌赶上来,看看天空,又看向前方雪野中正拼命逃窜的一只野兔子,笑道:“那是里末儿养的鹰,经常在集市上耀武扬威。红菱不服

谢朗的衣襟。

“裴红菱!”裴无忌厉声大喝,裴红菱气得将鞭子运力乱抽,抽得碎雪四溅。

那长辫少女走过来,嘲笑道:“裴红菱,你不会舍不得你的马,说话不算数吧?”

她的殷国话说得比较标准,谢朗觉得库莫奚人能说出这么正宗的殷国话有些稀奇,不由看了她一眼。

裴红菱发了一通脾气,气鼓鼓地牵过自己的座骑,将缰绳递给那长辫少女,硬梆梆道:“给你!”

长辫少女得意一笑,道:“裴红菱,下次吹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厉害,免得吹破了,飞到天上去。”

裴红菱满腔愤恨无处可泄,狠狠地瞪了谢朗一眼,却听一个极温和清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里末儿,把马还给她。”

伴着这个声音,库莫奚人向两边退让,一名身穿普通灰皮毡裘、系着同色腰带、乌发披肩的青年缓步而出。

谢朗知道库莫奚人历来是“男子披发,女子束辫”,且多身形高挑、皮肤白晳、五官清秀,可这青年男子生得未免太过俊美,乌发垂肩,

有这灰裘青年一般的人品,倒真不可忽视。

命大白回京城报信后,谢朗再度易容改装,混在宁朔商队之中,向大峨谷南面的殷国边境出发。

临行前他托裴无忌派人过险滩寻找青云驹,务必将它妥善安置,裴无忌自是一口答应。

裴无忌说的果然不假,宁朔商队过边境时,宁朔军只例行公事地随便检查了一下,暗中收了点银子,便放他们过了封锁线。

那商队头领得裴无忌照顾颇多,用不多的粮食在大峨谷换了几车好皮裘,赚得心满意足,临走时送了谢朗一匹骏马。两日之后,谢朗便赶

个黑影若隐若现,他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那三个黑影显然身手都不错,谢朗施展全身解数,才没有被他们发现。三人飞檐走壁、穿街过巷,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外停住脚步。

待他们翻墙入院,谢朗也悄悄腾身而入,见屋内燃了一豆烛火,他猫着身子蹲到窗下,只听屋内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再过一阵,一人闷着声音道:“奶奶个熊!哪有什么账册!分明是戚老五嫌我们没事干,消遣我们!”

一名似是为首的人踹了他一脚,骂道:“你知道个屁!这差事是张大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你少废话,快找!”

先前那人不敢再说,三人再找了许久,为首那人问道:“二弟,这真是那个邵师爷住过的屋子?”

另一个声音道:“没错,那家伙婆娘早逝,无儿无女,也没什么相好的,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可现在都找遍了,哪有什么账册?”

最开始说话那人问道:“大哥,究竟那账册有什么要紧,张大人会这么看重?”

那大哥冷哼一声,道:“三弟,实话告诉你吧,那账册若落在铁御史手里,不但张大人,只怕京城那一位头上的五珠玉冠都保不住!”

“啊?!雍……”

“嘘!你想死不成?!”

再找了许久,三人终于死了心,那大哥喃喃道:“莫非邵师爷没有说假话,那账册真的已经烧掉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啊。”

过了一会,那二弟接话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过。”

“什么地方?”

“安南道,邵师爷的老家,还有一处旧宅。”

那大哥一拍窗棂,急道:“糟了!你怎么不早说邵师爷的老家在安南道?!”

“怎么了?”

“铁御史昨天去了安南道,张大人还在疑惑他怎么跑到不相干的安南道去,肯定是去找账册了!快,快回幽州,速速禀报张大人!”

“哈哈,铁叔叔,可对不住,小侄先找到这样宝贝了。”

谢朗挖出屋子东南墙角处的一块青砖,伸手入洞,摸出一本账册,咧嘴一笑。

这记录着张保贪墨军饷粮草和北境十府税银、行贿雍王及朝中若干官员的账册,加上邵师爷的尸体,便能证明张保贪墨饷银、蓄意挑起神

都需要一个月,万一尸体被人发现,又如何是好?

平王府出了内奸,沿途州府平王一系的人马不能再调用,否则走漏了风声,就再无替神锐军洗冤的证据。

谢朗思忖良久,决定先带着账册出城,等大白送信归来,再命它向平王求助,让平王派徐杰等人前来接应。

渔州城门已关,谢朗只得缩在一处废宅内歇息了半晚,待天蒙蒙亮时,躲在运送夜香的车下,出了西门。

他找到拴马的树林,解下马缰时,犹自想着如何将账册平安送达京城,刚要腾身上马,心头忽然闪过一阵极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熟

为首的大哥望着雪地上谢朗远去的身影,恨恨道:“走,回幽州!”

谢朗失了座骑,行迹已露,只得拣偏僻的地方行走,这一日便只行了四十来里路,快天黑时才走到廉阳镇。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乘着天黑,偷入一大户人家的马厩,从背后打晕了看守之人,生平第一回做了“偷马贼”。

他易容的模样已被人看破,只得恢复了本来模样,再偷了一顶帽子戴上,星夜往南赶。

第二日黄昏,眼见前方已到平口关,谢朗心中却再度涌上隐隐的不安。平口关乃由北入南最重要也是最快的通道,此去涑阳,放马南下,

好。”

“县公,还是看看再说吧。听说他在这里还有几日逗留,咱们看看再说。”

“可是今天张大人派来的人说……”

得知铁御史住在驿馆,谢朗没有再听下去,出了县衙,在城中转了半圈,便找到了驿馆。

驿馆内果然传出箫乐声声,谢朗心中泛起疑云,从爹素日评价来看,铁叔叔不象是这等寻欢作乐之人,难道有什么蹊跷?

驿馆内人来人往,箫乐之声直至半夜都未散去。寒风劲朔,雪花飘舞,谢朗躲在墙角等得有些心焦,忽见铁御史的随从铁思从屋中走了出

铁叔叔!”

“谢将军。”四十上下、容颜清癯的御史台大夫铁泓从椅中站了起来,谢朗与他同为三品,他便行了平级之礼。

谢朗慌不迭地执晚辈之礼,铁泓这才微笑道:“明远,你怎么来了?”

“铁叔叔,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谢朗从怀中取出账册,递给铁泓。

铁泓接过,翻开细看,嘴角不由微微抽动,渐渐地露出无比喜悦的笑容。看了许久,他合上账册,叹道:“明远,我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致谢。

德郡王端着茶蛊,细细地端详着薛蘅,却没有说话。

弘王随后进来,负手立于一旁,嘴角上挂着一个有淡淡讽刺意味的微笑。

屏风后,有人在低咳,薛蘅不由用心凝听。

半透明的屏风上,影影绰绰地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位,似是妃子装扮,正为另一个身形高瘦的人披上外袍,这人显然是景安帝。只是不

知这位妃子,是贵淑贤德四妃中的哪一位。

“明知陛下龙体微恙,还闹这么大动静,真是……”那妃子压低声音,忿忿地说了句。

景安帝抬了抬左手,止住她的话语。再过了一阵,他缓缓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御座前,双手撑着扶手慢慢坐下。

薛蘅跪地叩首,“臣薛蘅,叩见陛下!”

“罪妇谢崔氏,叩见陛下!”太奶奶拄着拐杖,俯下身去。

一瞥之间,薛蘅觉得景安帝消瘦了许多。景安帝的声音也显得有些虚弱,“老太君何出此言?薛先生请起。”

接着,他又用拉家常的语气向太奶奶说道:“朕看老太君身子十分康健,朕心甚慰。若是太皇太后还在世……”他喘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锐军区区三万人哗变,就能撼动我大殷根基?谢朗难道就不顾在涑阳的上千族人吗?!”

御座上的景安帝默默听着,露出思忖之色。

弘王看得分明,急急道:“那为何谢朗拿不出任何证据来证明他的清白?!”

“那说谢朗杀害御史,又有何证据?!”太奶奶寸步不让。

“铁思证言,铁御史被害时,正在与谢朗谈话。安南道县令、十府捕头证言,他们赶到时,铁御史已死,身边只有谢朗一人!”

薛蘅凝神听着,等弘王一停,马上问道:“可有人亲眼看见谢朗杀死铁御史?”

弘王一顿,“这个……”

“既然没有人亲眼看见铁御史是谢朗所杀,为何就说人是他杀的?铁泓与我谢家乃世交,谢朗为何要杀他?!杀人动机何在?!”太奶奶

比如——薛阁主。”

薛蘅忙踏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微臣愿意彻查神锐军哗变、铁御史被害一案,绝不让真凶逍遥法外!”

弘王连忙道:“不可!谢峻乃天清阁弟子,薛阁主也未必不偏私……”

德郡王忽然清了清嗓子。景安帝犹豫片刻,缓缓道:“将老太君送回谢府,薛先生留下。其余人等,统统退下。”

德郡王亲自上前扶起太奶奶,和颜悦色道:“老太君,先回吧,陛下自有圣断。”

太奶奶还欲开口,薛蘅上前扶住她,在她手臂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太奶奶看着她沉静的面容,张了张嘴,终什么也没有说,在德郡王的搀

扶下,出了殿门。

弘王盯了薛蘅一眼,万分不甘地退出大殿。柔嘉则满面央求之色,薛蘅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低声抽泣着离去。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薛蘅忙低下头,退后几步。屏风后走出来的妃子在她身前顿了一下脚步,冷哼一声,领着内侍和宫女们出了殿门。

那宫裙如流云般拂动,裙边上绣着三只朱红色的凤凰。

朱红色、三只凤凰。一切都昭示着,她就是弘王的生母——俞贵妃。

作者有话要说:太奶奶当年也是一代风流人物啊。

下章两只见面。

一行,请郡王带路。”

德郡王看了哑叔和小坎小离一眼,薛蘅忙压低声音道:“施针用药,需他们相助。”

德郡王缓缓地点了点头,便有内侍拉过几匹御马,几人上马,疾驰而去。

待几骑都去远了,弘王缓缓从宫门后踱出来。玄贞门石柱的阴影投在他脸上,让他紧抿着的嘴角显得十分阴郁。

薛蘅是第二次来到枫泉谷,当看到从谷内迎出来的人是吕青时,也未感到惊讶,只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吕青面上仍是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向薛蘅点头致意,再替德郡王挽住座骑。德郡王下马,回身笑道:“薛阁主,薛神医,请。”

薛蘅上次在谢朗的陪同下夜探枫泉谷,当时只觉山谷幽深僻静、庄园神秘飘缈。这日看得分明,这庄子是根据地形依五行八卦所建,一草

不住,所以……”

“不妨。”德郡王缓缓道:“若你们再不来,展儿他……”他下了决心般一甩手,转过身去,“你们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怎么样?”

见薛蘅从枫泉馆脚步蹒跚地出来,已等候了三日三夜的德郡王将茶盏一丢,迎了上去。

薛蘅三日不曾阖眼,这刻疲倦至极,低声道:“世子他……”

德郡王见她的脸苍白憔悴得可怕,实在说不出话,便也不再问,直接冲了进去。哑叔背着已沉沉睡去的薛忱出来,将他放在椅中,满面不

悦之色,冲着薛蘅“啊啊”连声,双手不停比划。

薛蘅见左右无人,提起最后一口真气,虚弱地说道:“哑叔,我们只是辛苦一下,没事的。可若不这样做,只怕天清阁都要保不住了。”

哑叔顿时不再比划,怏怏不乐地坐回薛忱身边,满面担忧之色地看着他。

薛蘅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椅子咳嗽几声,喉中腥甜,眼前一阵黑晕。

“蘅姐!”

那双炽热的眼眸越发清晰。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仿佛想触摸那张面容,可手伸到半途便无力地滑落,陷入无边无际的沉睡之中。

再恢复意识时,双眼还未睁开,薛蘅便闻到了浓浓的天竺葵香。耳边也依稀听到德郡王与薛忱的对话。

“薛阁主何时能够醒来?”

“唉,三妹这几个月为了炼制琅玕华丹耗尽了心血,她内伤未曾痊愈,又这般劳心劳力……若再不静心调养,只怕……”

“真是有劳薛阁主和薛神医了。”德郡王的声音饱含忧切。过了一会,他又犹豫着问道:“仰仗二位先生,展儿已经醒来,也能够在别人

炼药,只要能炼出书上所写‘其色赤红,如流火当空’的琅玕华丹,想来世子便可康复如初。”

德郡王大喜,“如此,便有劳薛阁主和薛神医了!”他又颤声道:“本王即刻去禀报陛下!”

薛蘅听着,心头一松,又在天竺葵的清香中沉沉睡去。

“二哥,我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见窗外大亮,薛蘅忙撑起身子。

薛忱看着她,半晌才硬梆梆说道:“两天。”

薛蘅一惊,低头间见衣襟上一缕已转为暗红的血迹,再想起昏迷前那抹腥甜,于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薛忱正不知如何开口,德郡王已大步进来,脸上满是笑意,和声道:“天清阁阁主薛蘅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命天清阁阁主薛蘅为御派特使,彻查渔州兵乱、御史台大夫铁泓遇害一案,所经州府悉力配合,不得有误。但

薛蘅需于两个月内查清真相、回京复命,否则谢朗仍由三司会审结案定罪。钦此!”

“两个月?”薛蘅猛然抬头。

德郡王面上带着和蔼的微笑,“薛阁主,陛下已经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了,接旨吧。”

薛蘅只得叩下头去,“臣薛蘅接旨!谢陛下隆恩!”

待她站起,德郡王拈须笑道:“陛下知道炼丹需要两个人同时进行,那么薛神医是一定要与薛阁主一起北上查案的。薛神医行动不便,两

押三品以上或犯下谋逆大罪的官员。

典狱官是位矮胖之人,鼻尖上的酒疱犹自通红,仿佛刚放下酒壶赶过来。他面上带着谄媚的笑,引着薛蘅走下石阶。

越往下走,越觉阴森寒冷,薛蘅环顾四周,停住了脚步。

典狱官在阶下回过头来,躬身道:“特使大人,前面就是了。”

石阶下,通过一条不长的甬道,已能看见牢房铁栅栏的一角。薛蘅默默地跟在典狱官后面,缓缓地走下石阶。

越走越近,牢房中那人的背影却在她的眼中越来越朦胧。

她无法平定胸中翻腾的气血,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牢中之人背脊骨一僵,然后缓慢地转过头来。他看到薛蘅的一瞬间,眼睛陡然一亮,张了张嘴,猛地跃起,冲到栅栏前,喉结滚动,半天

炽热。

与梦中,殊无两样。

典狱官放下灯烛,呵呵一笑,“特使请便,下官告退。”

“蹬、蹬……”典狱官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被不知从哪来的阴风吹得猛然一暗,然后又慢慢地放出光芒。

“蘅姐……”

谢朗急促地向前走出两步,握住铁栅栏,目光片刻不离薛蘅的面容。

薛蘅面沉似水,半晌,冷冷道:“你还没死。”

听到这句话,谢朗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过了片刻,他咧嘴一笑,道:“蘅姐,我现在不是驸马爷了!”

来再死!”

“遵命!”谢朗猛地站直,大声应道。

薛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忽听谢朗又大声唤道:“蘅姐!”

薛蘅在石阶前停住脚步,却不回头。

身后一片寂静,却又似有潜流汹涌。

许久,谢朗才轻声道:“蘅姐,上次你考我的词我填好了,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你,我现在唱给你听。

“万里路,山河竞秀。一去塞外回首。忆昔边关同游,叹丹心碧血青史留。戎马不知长衫瘦。看男儿,几人是经纶手。胡未灭、战依旧。

大白日、尽千杯酒!”

一曲唱罢,谢朗轻轻地说了句,“蘅姐,保重。”

薛蘅脚步一顿,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天牢。直至被外面的阳光刺得眯起眼睛,谢朗清亮的声音,似乎仍在她耳边回响。

“三妹。”

“嗯。”

“不想法子先见见王爷?”

薛蘅拉住座骑,回头看了看,吕青远远地落在后面。她再抬头望向阴霾的天空,大白与小黑正在空中不停地盘旋,黑白双羽掠过厚厚的云

沉住气,千万别轻举妄动,授柄于人。这次的矛头分明是指向平王的,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们先去哪里?”

“大峨谷!”薛蘅运力抽下马鞭,劲喝一声,急驰向前。哑叔兴奋地叫了声,一手揽住薛忱,一手挥鞭,赶了上去。

吕青遥望着迎风北上的两骑,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跟上。

这一路星夜兼程,赶到距燕云关约一百余里地时,北风肆虐,苍茫四野皆被积雪所覆盖。

眼见天色已黑,风雪又大,四人只得到辛家集的客栈投宿。

薛蘅与薛忱惦念着继续钻研琅玕华丹,在店堂匆匆地吃了碗葱花面便欲去客房,刚站起来,便听客栈外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怒喝。

薛蘅本也没有在意,但走出几步,又传来数名男人淫邪的笑声,先前那名女子连声怒喝,“放开她!”同时又有一名女子惊恐尖叫。

薛蘅面色大变,冲出客栈,但见雪地上,一名穿淡绿色棉袄的蒙面女子正与十余名府兵斗得激烈,而另一名着鹅黄色衣裙、身披鹤氅、头

比这寒刃更冰冷,“想活命,就放开她!”

府兵头领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柔嘉跌坐在雪地上。

正围攻抱琴的十余名府兵吓得都住了手,抱琴急忙扶起柔嘉,柔嘉浑身颤抖,抱住她号啕大哭。

薛蘅收回长剑,连挽十余个剑花。府兵们看得目眩神迷,呼啸一声,片刻便逃得不见踪影。

薛蘅还剑入鞘,看着正依在抱琴怀中哭泣的柔嘉,眉头皱了皱,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柔嘉心系谢朗,便寻思带着抱琴偷偷出宫。景安帝龙体有恙,皇后因遭疑忌闭门不出,也没人管她,居然让她们溜出宫来。二人暗中跟着

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吕青挑帘出来,淡淡道:“外面风大,先进来再说吧。”

进到房中,柔嘉仍在不停颤抖,喝过一杯热茶才逐渐平静下来。她望着薛蘅,怯怯道:“我、我想跟薛先生一起去边关查案。”

见薛蘅眉头紧皱,她急道:“我是他的未婚妻,若不能为他做一点事情,我日后怎有颜面再去见他?”

薛蘅怔了半天,转身出了房门。她找到吕青,说明来者是柔嘉公主,吕青颇觉棘手,道:“都已经跟到这里了,请她回去,怕路上也不安

全啊。她那个侍女,自保有余,要想保护好公主,可就有点太自不量力了。”

抱琴正出来为柔嘉打了壶热水,听言狠狠地瞪了吕青一眼,蹬蹬蹬上楼而去。

薛蘅也觉头大,想了半天,道:“要不先带着她吧,到了有足够人手保护她的地方再将她放下,再传信请宫中派人来接她回去好了。”

第二日清晨出发,风雪更大。北风在原野上发出凄厉的悲号,天地间似回到了鸿濛之境,满目只有皑皑白雪和灰黯的枯枝。

薛蘅不自禁地拉住座骑,看向燕云关的方向。吕青也拉住马,大声道:“这么大的雪,边关只怕有危险啊!”

柔嘉正被风吹得坐都坐不稳,还要努力拉住座骑,隐约听到“危险”二字,吓得手一哆嗦,“啊”地惊呼一声。吕青与抱琴同时伸手,拉

“铁骑——起,妃子——别,相顾泪如雨,夜夜指故乡——”

劲风呼啸而来,瞬间便将他的声音卷得支离破碎。

抱琴默默地听着,转头看了他一眼。

薛蘅昨夜问过客栈老板,知道今年的大雪是八月便开始下的,她拉马四望,心头涌上浓重的忧虑,但此时也只得放下,继续打马前行。

知道殷国境内必会有人跟踪,一行人索性大摇大摆去了宁朔军营,出示令牌后,宁朔大将军孙恩亲自迎出军营。

薛蘅本待将柔嘉在此放下,可柔嘉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自进军营起,便从小鹿靴中抽出一把匕首,在手中不停把玩。薛蘅看着她消瘦的面

庞上坚决的神情,只得暗叹一声,将话收了回去。

孙恩不认识柔嘉公主,只道她是天清阁的女弟子,也没在意。他与薛蘅等人寒暄见礼后,便亲自将众人送过边境封锁线。

神锐军这三个月来与宁朔军隔着边境线紧张对峙,一见宁朔军那边过来几个人,又不象是宁朔商队,便立即有士兵射了响箭出来。

薛蘅拉住马,运起内力,大声道:“天清阁阁主薛蘅,求见裴大将军!”

她这句话运上了八成内力,穿透漫天风雪,清清楚楚地传入两军将士耳中。有点武功底子的无不咋舌,吕青和抱琴看着薛蘅的目光,也露

怪,跟在旁边看着,明亮的大眼睛一直盯在薛忱的双腿之上。裴无忌正引着薛蘅进屋,见状喝道:“裴红菱!不得对薛神医无礼!”

裴红菱吓了一跳,跺脚道:“大哥!你这么大声,会把我吓出病来的!”

“你胆子大,吓一吓也没事。”旁边的副将钟飞笑道。

“谁说的?!”裴红菱叉着腰道:“我从小到大,已被大哥吓出了很多病,好不容易才活到现在……”

“人若惊吓过度,吓出病来,也是有的。”一边的薛忱忽然出声。

裴红菱顿时大声道:“瞧瞧!薛神医也是这么说,我没说错吧。”

薛忱神情严肃地说道:“尤其是很有可能吓出一种病来,性命攸关,万万不可轻视。”

“什么病?”裴红菱忙凑到他面前,认真问道。

薛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过头,拉长了声音,悠悠道:“眼——珠子病。”

裴红菱正搜肠刮肚地想着“眼珠子病”是什么病,众人已憋住笑,进了营房。

等她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之时,忽听营房内传出裴无忌如猛虎下山般的怒吼声,“怎么会这样?!”

她还没来得及冲进营房,裴无忌已大踏步出来,额头青筋直暴,连声喝道:“集合全部人马!所有的人,统统集合!奶奶个熊!不把这帮

何见教?”

薛蘅望着他,缓缓道:“我去天牢见明远时,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胡未灭,战依旧!”薛蘅一字一顿。

裴无忌愣了片刻,右拳猛然向后一击,击得战鼓“嗡嗡”巨响,伴着他的一声狂吼,“不行!”

此时,神锐军的将士们听到动静纷纷赶了过来,裴无忌索性转过身来,在将台上大声道:“众将士听着!”

“是!”上万人齐声应喝,震得北风狂舞、乱雪飘飞。

裴无忌环视了一眼众将士,大声道:“我的结义兄弟,你们的骁卫大将军谢朗,为了帮我们洗清‘哗变’的罪名,被小人诬陷他策动兵变

这几万人马一动,只怕他们会误解,以为你们要攻打过去,边境难免出乱子。”

裴无忌也逐渐冷静下来,道:“那依薛阁主之见,又当如何?”

“还是由我们先去宁朔军见孙恩,说明原委,得到他的配合后,你们再分批过边境。”

裴无忌点点头,“阁主所虑甚是。”他转身进了营房,写了封信,盖了将印出来,犹豫片刻,大声叫道:“裴红菱!”

裴红菱象野兔子般蹿过来,昂首挺胸,双足一磕,大声道:“末将在!”

神锐军将士见惯了她这样子,不以为异。薛忱却不禁莞尔一笑,连忙以手抵住鼻子咳嗽了一声。裴红菱没有理会,兀自满面严肃地看着裴

军但有异动,让他将你砍了祭旗!”

裴红菱大声道:“末将遵命!”

她自裴无忌手上接过信,低下头,半晌,又抬起头来叫了声,“大哥。”

裴无忌也是半天才“嗯”了一声,没有再看她,大步走向神锐军将士,口中大声喝道:“快点快点!行动都给我快一点!”

薛蘅想起谢朗那首词中含着的暗语,总觉心头有一团疑云,她并不急着离开,将裴无忌请到室内,二人长谈一番,出来后,裴无忌又命参

说臭小子,咱们这里可有几万个臭小子!咱们可都是互相叫‘臭小子’的!”

神锐军将士哄然大笑,有的人还拍着胸膛叫道:“红菱妹子,哥哥我可臭得不同,你要不要闻一闻?”

“滚!小心大哥割了你的……”裴红菱总算顾着薛蘅等人,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士兵们笑得更起劲了,有的还吹起了口哨,更有人将先前那人按住,作势要脱下他的军裤。

柔嘉在深宫长大,深得景安帝和皇后宠爱,生平所见之人,无不把她捧得象天上的明月一般,生怕喘了一口粗气便冒犯了她,何曾见过这

人的“明远哥哥”,原来竟是这么多人口中的“臭小子”。

抱琴看了看柔嘉,又看向薛蘅,也逐渐露出警惕之色。

裴红菱见柔嘉睫毛上挂着的泪珠马上就要掉下来,一撇嘴,“说不赢就哭,没劲!”

抱琴气得张口欲骂,薛蘅走过来,淡淡道:“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柔嘉忙转过身,悄悄地拭去泪水。众人到军营门口牵了马,忽又听到裴无忌的叫声,“裴红菱!”

裴红菱丢下马缰,跑了过去。裴无忌看了她片刻,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军营。

裴红菱再出军营时,始终低着头,直至驰出大峨谷,驰向宁朔军营,她仍死死地低着头。

微微而笑,又装模作样地叹道:“无忌兄啊无忌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裴红菱心里难过,知大哥经过这番折辱,只怕日后在宁朔军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不由退后两步,默默地垂下了头。

眼见裴无忌已进入了一箭之地,孙恩无声地举起了右手。

宁朔军箭兵在盾牌手的掩护下突到壕沟后,弯弓搭箭,对准了神锐军,只要发现对方稍有异动,便将万箭齐飞。

裴无忌停住脚步,右手一举。他身后的旗令官将令旗一挥,神锐军齐齐停步,数万人竟整齐得象是同一个人一般,且踏起一团团雪雾,蔚

为壮观。

柔嘉从未见过这种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不由睁大了一双眼睛,目不转瞬地看着。

裴无忌大声道:“孙将军!裴无忌率神锐军入关投案,请孙将军查验后放行!”

孙恩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一挥手,便有两名副将跃过壕沟,走向裴无忌。

忽然间,薛蘅面色一变,紧接着吕青和哑叔面色也变了,再过片刻,孙恩等人也是满面惊骇之色,裴无忌也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拧头望向

的右边,便悄悄伸出右手,揪住抱琴的衣袖,眼睛却仍盯着前方。抱琴轻拍了几下她的手背,她才稍觉心安。

北面山丘后,雪尘扬起足有数尺高,马蹄声越来越暴烈。孙恩回过神来,急喝道:“封关!封关!”

那两名将领急忙回到壕沟后,宁朔军重新在关口架起木栅栏,箭兵的弓矢分了一大半对准了北面。

裴无忌也大声喝道:“后营变前营,戒备!”

神锐军后营顿时齐唰唰转身,向前迈出数步,又齐唰唰大喝一声。

这声巨喝,震得柔嘉站立不稳,向右一歪。右边那人将她扶住,她抬头一看,这才发现竟不是抱琴,而是裴红菱。

她想起先前裴红菱轻拍着自己的手安抚自己,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多谢。”

裴红菱哪有心思和她说话,眼睛瞪得极大,望向前方。

再过一会,雪丘后露出了一顶白毛大纛。这白毛大纛似有魔力一般,两军将士先是张大了嘴,寂然无声,继而无数个声音喊道:“丹军!

,日后平分天下。二王子和我们连夜赶来,怎么关防到现在还未打开?”

他这句话运上了十成真气,三军听得清清楚楚。一刹那的惊骇后,神锐军与宁朔军齐齐哗然。

神锐军大声鼓噪、戟指怒骂,裴无忌的心一分分沉入谷底,面色铁青,双拳紧捏。

宁朔军则指着神锐军纷纷骂道:“奸贼!”“狗贼!”“狗娘养的乱臣贼子!”却没有一声是骂丹军的。

孙恩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又瞠目怒喝,“裴无忌,你这卖国奸贼!竟是和谢朗联手作戏,要引贼入关!谋反作乱!”

薛蘅急道:“孙将军,这定是阴谋!”

“当然是阴谋!”孙恩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怒道:“薛阁主,你也上了谢朗和裴无忌的当了!”

薛蘅急得踏前一步,大声道:“这是丹军离间之计!”

孙恩却已转过身去,连声喝令。宁朔军顿时万箭齐发,射向神锐军。神锐军最前排的将士已进入一箭之地,又未执盾牌,只得纷纷躲闪后

丹军刀剑之下。可若不这样做,又如何洗清这个“叛国贼”的骂名?

他忽然仰头,大叫一声,叫声中充满了凄凉悲绝之意。他猛地抬起右腿,叩上手中旗杆,“啪”地一声,旗杆断为两截。

他执起一截,手腕运力,便要插入胸口!

神锐军骇得魂飞魄散,齐声大叫,“将军!”

蓝影急飞而至,一只手如铁钳一般扼住裴无忌的手腕。裴无忌内力半分都使不出来,转头一看,见是薛蘅。

他满腔悲愤无处可泄,虎目中隐含泪水,颤声道:“薛阁主,请你放手!”

薛蘅望着他,急急道:“裴将军,谢朗蒙冤入狱,为的是什么?!他能忍,你为什么不能忍?丹军这招,本就为除掉你和谢朗,你若死了

是她杀了大哥!”

她望向丹军,只见羽紫身边,羽翠正指着自己,满面仇恨之色。

羽紫上下打量了薛蘅一眼,冷笑道:“薛阁主?”

薛蘅戒备地握紧了长剑,大声道:“阿勒殿下,羽将军,我大殷君臣相得之情,绝非你们可以离间的!”

羽紫仰头大笑,笑罢,忽然伸手,自马鞍边解下劲弓,取了三支长箭,大声喝道:“杀兄之仇,不可不报!”说着两腿一夹,驱动座骑,

空中一道寒光直取她的胸口。

薛蘅知是羽紫凌空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她提起全部真气,向旁急滚,同时反手一剑,二人剑刃相击,火花剧闪。

羽紫一击不中,便知非薛蘅对手。他向后飞飘,大笑道:“薛阁主!咱们还会有再见之日的!”

他落回马上,回到阿勒身边,向阿勒说了一句话。阿勒点头,丹军便开始慢慢地变换队形,向后撤退。

薛蘅站起来,平静地拱手,“阿勒殿下,羽将军,不送!”

待丹军都去远了,薛蘅方慢慢地转过身来,嘴角一丝血迹,蜿蜒而下。

裴无忌看得分明,忍不住冲前两步,薛蘅看着他,缓缓地摇头。裴无忌只得退回阵中,向她抱拳致谢,毅然转身大踏步走开。

薛蘅走向战马,襟前血迹逐渐扩大,她眼前也是一片朦胧。

裴无忌冲向丹军之时,裴红菱便大声叫道:“大哥!”同时冲向关口。

她这一声大叫提醒了孙恩,孙恩怒喝道:“将她拿下!”

裴红菱没有兵器,寡不敌众,数招便被踢倒在地。孙恩冷声道:“来呀!将她砍了祭旗!”

宁朔军士兵应了,便要挥下刀剑,忽有一人扑到裴红菱身上,叫道:“不能杀她!”正是柔嘉公主。

刀剑在空中顿住,孙恩见是随薛蘅而来的女弟子,怒道:“滚开!”

“大胆!”两人齐齐喝道,又一齐跃到柔嘉身边。抱琴将柔嘉扶起,吕青则护在裴红菱身前。

孙恩冷笑一声,道:“吕三公子,你仆射堂,只怕还管不到我宁朔军的头上来!”

“不敢。”吕青将裴红菱扶起,见她仍欲冲向关口,索性手背斩上她的后颈,裴红菱晕倒在地。吕青笑道:“在下绝不敢管孙将军的事,

而诛之……”

“孙将军。”一直注目于前方的薛忱忽然开口,“丹军撤了。”

孙恩抬头,果见丹军正流水般地往后撤。不多时,薛蘅策马奔了回来,一过关口,她身形一阵摇晃,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跌落马来。

“给。”

裴红菱将烤好的野兔子撕了一条腿,递给柔嘉,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她,憋了半天,索性问道:“你多大了?”

柔嘉看了看自己葱段般的纤纤十指,正犹豫要不要接过这油渍渍的兔子腿,裴红菱不乐意了,将兔子腿往地上一丢,“你是公主,自然看

所谓“引丹军入关”的真相,请朝中派人彻查宁朔军中的丹军细作,他愿意在边境危机解除之后,孤身入关,投案自首。

信末写了一句:红菱自幼顽劣,请阁主代为管束。

裴红菱的双眼瞬间便红了,低下了头。柔嘉柔声劝慰,裴红菱终拭去眼泪,抬头向她一笑。

柔嘉也笑了笑,抬头看到大白,忽然想起谢朗,便伸出手去,欲抚摸大白。

大白喉中发出古怪的声音,裴红菱急呼道:“闪开!”可已经来不及了,大白的利啄如闪电一般,啄上了柔嘉的手背。

柔嘉疼得眼泪直迸,裴红菱气得怒喝数声,大白昂着头,示威似地叫了一声,飞到小黑身边。

所幸大白啄得不重,只有一道红印,未见流血。裴红菱向薛忱讨来药膏,替柔嘉涂上,小心地吹着气,待药膏干了,又撕下衣襟替她包扎

柔嘉忽低声问道:“大白听你的?”

“也不怎么听,有时叫得动,有时叫不动。”裴红菱道:“它是谢朗从小喂大的,谢朗叫它做什么,它就做什么。”

柔嘉望了薛蘅一眼,忽想起这一路上,大白对她十分服从,难道……

她忽然痛苦地感到,远在京城的那人与自己十分陌生,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比她更加熟悉他。这个想法一浮上来,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正胡思乱想,吕青与抱琴抱着干柴并肩进来,柔嘉这才收了心思,怏怏不乐地缩到柴枝上,迷迷糊糊地睡去。

薛蘅又站在了一望无边的油菜花田的中央,天空是幽蓝幽蓝的,就像是黎明到来之前的那种颜色,天边还孤零零地挂着几点寒星。

四周一片死寂。耳边传来的只有狂风一阵阵吹过花田发出的沙沙声,还有,自己的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站在这无边的、空寂的、冰凉的世界里,她再次感到了一阵阵彻骨的恐惧。

前面忽然传来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小妹!“她叫了一声,仓皇地四处张望。

哭声忽远忽近,她急了,疯了一样用力拨开那些阻碍她前进的菜花,拼命往前冲去。可是花田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无论她怎么跑都出不去

,一边温柔地抚慰道:“阿蘅,别怕,这是梦,梦都是假的,不能伤到你的。”

薛蘅心头一酸,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过了许久,她僵硬地转头,火堆的照耀下,柔嘉等人在一边睡得正香,只有哑叔还坐在火堆前,冲她憨憨地咧嘴一笑。

他抬起手,斜放在脸旁,做了个睡觉的姿势,又不停抚着胸口。

薛蘅勉力向他扯出一个微笑,重新依住木柱子,抬起头来,庙外无垠的夜空,漆黑如墨。

前日与羽紫激斗时引发旧伤而受创的经脉,此时如有千万根针在刺着,攒心似的疼痛。

第二日一早,柔嘉等人醒来,却不见了薛蘅。

薛忱只说薛蘅另有要事要办,让众人慢慢地前往渔州,到时她自会与众人会合。

六人走得极慢,不到入暮,薛忱便找了家客栈投宿,草草吃过点东西,钻到房中不再出来。

裴红菱不知薛氏二人弄什么名堂,她如何憋得住,想了个借口便敲响了薛忱的房门。哑叔刚把门打开一条缝隙,她就挤了进去。

可等她帮柔嘉拿了药膏后,无论她怎么出言刺探,薛忱都不搭理她,只用心地捣着药草,又不时翻一翻医书。

裴红菱只得眼珠子乱转,薛忱拿起什么药,她便问上一大串。薛忱开始偶尔还答上两句,后来不耐烦了就再也不理她。裴红菱也不在意,

心中想着除非你是哑巴,总要撬到你开口不可。

见薛忱总算配好了一味药丸,裴红菱便嘻嘻笑着蹲过去,唤道:“薛神医。”

薛忱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又用心去细闻那药丸。

“薛神医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不过,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不知神医能否回答一二?”

薛忱闻着那药丸的清香,唇角慢慢逸出一丝笑意,道:“问吧。”

裴红菱大喜,蹲近了一些,问道:“既然大家都称您一声神医,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病,您都能治好?”

薛忱微怔,握着药丸,半晌方道:“也有一样病,是我治不好的。”

“什么病?”裴红菱忙问道。

薛忱放下药丸,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聒吵。”

“哦。”裴红菱见他伸手来拿自己身侧的草药,忙递了给他,退后两步。

薛忱再配好一味药丸,忽想起裴红菱许久都没有出声,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裴红菱猛地一拍手,叫道:“薛神医,这个聒吵病,我知道

如何治了!”

“如何?”

裴红菱满面认真地蹲过来,道:“那人若真是得了聒吵病,你就给他下药,毒哑他的嗓子,他自然就不能再聒吵了。”

“哦——”薛忱上上下下打量了裴红菱几眼,点头道:“的确是个好办法。”

见到城楼上斗大的“渔州”二字,柔嘉很兴奋,“到了到了!”她拍了拍裴红菱的手臂,却不见她说话,觉得奇怪,轻声问道:“你是不

前半句,你就急急忙忙拿起来吞下去了。这可怪不得我。”

停了一瞬,他又笑了一声,道:“不过对于裴姑娘这样用嗓过度的人来说,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裴红菱气得直瞪眼。

柔嘉正对这两人的对话纳闷不已,吕青忽道:“来了。”

柔嘉忙转头,只见从城门内迎出一大群人。当先一名鹤氅内穿淡紫色锦袍的老者看上去有些面熟,须眉花白,身量不高,但目光炯炯、矍

烁有神。她正努力回想何时见过这名老者,老者已率着身后数十名文武官吏在她面前拜下,“拜见公主!”

柔嘉还未说话,吕青已抢前几步,在那老者身前以大礼拜下,“恩师!”

柔嘉不由一拍手,指着紫服老者娇笑道:“你是‘花胡子牛肉伯伯’!”

紫服老者哈哈大笑,捋着颔下花白的胡须,道:“公主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老夫深感荣幸啊!”

一众官吏将领忙献上谄媚之词,裴红菱听他们称呼这名紫服老者为“尚书大人”,怎么也想不起来朝中何时有一位这样的尚书,便拍了拍

证。”

众人这才知道,杜昭召集所有官吏将领陪他去接公主,原来竟是另有目的。有人眼珠子乱转,可四方都被精兵围住了,又如何能够开溜?

薛蘅自废墟中走出来,向柔嘉和杜昭行礼,道:“公主,尚书大人,请。”

她领着众人走到府衙后院,在水井边停住脚步,目光一扫,道:“金捕头,你不舒服吗?”

渔州捕头金鹏见杜昭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只得讪笑一声,“不不不,只是昨晚没睡好。”

吕青走到他身边,笑着拱手,“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绵里金针’金捕头,幸会幸会!”

金鹏隐觉吕青站的位置很巧妙,竟是封死了自己逃走的方向,只得魂不守舍地随着众人下了地窖。走到最底层的冰窖,柔嘉瑟瑟发抖,裴

倒在地上翻滚,痛苦呻吟。

吕青运力撕开抱琴外衫衣袖,抱琴惊呼一声,急速抽回手臂,怒道:“你干什么?”

吕青一瞥之间也看清了她只是被利刃擦伤,便收回手,冷声道:“谁让你多管闲事的?我早盯着他了,怎会让他逃脱?”

“什么叫做多管闲事?”抱琴杏眼一瞪,“谢朗是公主的驸马,公主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替他洗冤,难道是多管闲事吗?!”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薛蘅一眼,冷哼了一声。

薛蘅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吕青耸肩笑道:“是是是,抱琴姑娘舍身为主,可敬可佩!”

抱琴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柔嘉已从裴红菱怀中站起,她扑过来,见抱琴伤势并无大碍,转头问道:“薛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薛蘅俯身,点上金鹏穴道,又从他手上取下一样东西,摊在手掌心。柔嘉看得清楚,只见那是一根筷子般粗细的铁刺,前后均尖锐无比,

头大声叫道。

杜昭狞笑一声,“老夫很久没有剥过人皮,你们若再不招供,可别怪老夫心狠手辣!”

柔嘉被他无比森厉的话语吓得一哆嗦。杜昭忙起身,换了和蔼的笑容,轻声道:“公主,您尊贵之身,少见血光为好。”

裴红菱忙拉了柔嘉出来,听到屋内一声惨过一声的哀嚎,柔嘉浑身起鸡皮疙瘩,到后来实在承受不住,跑到大门外,一阵呕吐。

裴红菱和抱琴轻拍着她的后背,她才逐渐放松下来。她怔然许久,才低声问道:“真的会剥了他们的皮吗?”

“有可能。”不知何时,吕青抱着手臂站在了一边。

柔嘉听了,小脸又白了几分。

“你还吓她?!”抱琴瞪着吕青,低声埋怨。

吕青一笑,正要说话,薛蘅走了出来,柔嘉忙问,“怎么样?招供没有?”

薛蘅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吕青冷笑道:“既然要下手,他们自然会做得滴水不漏。我以前只听说刑部天牢能让犯人死得没有一点破绽,

没想到现在连下面的郡府衙门都学会这一套了!”

薛蘅忽然神色一动,思忖片刻,抬头望向吕青,“吕公子,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夜深时,渔州的雪停了,只余朔风割面。

薛蘅在城中疾走,东拐西躲,不时回头察看一下,或者在角落里呆上一阵。直至城内阒寂无声,她才悄悄折向城东一处荒宅。

她在墙头四顾看了看,如一片树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落。这处荒宅院子里长着一棵槐树,薛蘅在槐树前停住脚步,慢慢地将手伸入槐树上的

一个树洞之中。

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之后,她从树洞里掏出一样东西,又擦燃火摺子,细看片刻,低声笑道:“就是这个了……”

话音未落,一丝极细的风声袭向她颈后的死穴,同时另一缕破空的风声如毒蛇吐信般袭向她的背部。

薛蘅整个人直挺挺扑向地面,在即将扑到地面的一刹那,想也不想地拧身翻滚,避过斜剌里刺来的一剑。

可又有两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向她扑来,目标直取她手中的物事!

“呛啷”声连续响起,薛蘅在五个黑影的合围下,步步后退。当她的后背抵上槐树,似乎显得心慌意乱,剑势略一凝滞,被三人手中兵刃

中计了,快跑!”

当他们忍痛掠向围墙,薛蘅恰好堵住他们的去路,手中长剑划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鲜血喷溅,凄厉的惨呼声过后,荒宅归于一片平静。

薛蘅擦燃火摺子,低头看着地上的一截断臂,默默地摇了摇头。

吕青自槐树上飘下,走过来,道:“五个人的身手都超过我们的想象,可惜,没能留下一个。”

“嗯。”薛蘅收了剑,道:“不过今夜没有白设这个局,我们至少确认了一件事。”

“可以确认,邵师爷衣袍滚边内的字条所说属实,账册确有其物。张保的人还没有拿到,所以一直在跟踪你。”薛忱听罢薛蘅的叙述,沉

,虽然能够证明邵师爷是他所杀,可万一有人说他是受谢朗主使的呢?”

柔嘉被问得张口结舌,半晌方喃喃道:“这些人怎么这么阴险?”

“公主,这世上阴险的人太多了。说不定……”吕青看到抱琴向自己瞪着眼睛,耸了耸肩,把后面的话收了回去。

薛蘅站了起来,缓缓道:“我们去安南道,不管怎样,总要找出蛛——丝——马——迹!”

第二日众人出城时,却被东阳军的精兵拦了下来。不多时,杜昭赶到,不管柔嘉怎么说,他就是不放她出城,只道他已送信给宫中,宫中

怎么出去?”

裴红菱得意一笑,指着墙角道:“从这狗洞钻出去。”

柔嘉借着映射在雪地上的月光一看,瞠目道:“你、你让我钻狗洞?”

“到底钻不钻?你不钻我可钻了,薛阁主说了,过时不候。”

柔嘉只得委委屈屈地蹲下身子,再磨蹭了一会,才万般无奈地自狗洞钻了出去。裴红菱带着二人穿过数条街道,在一条小巷内停住脚步,

笑道:“还好赶到了!”

“这是哪?”柔嘉闻到一股馊臭气,捏着鼻子问道。

裴红菱指着前方一辆装着数个大木桶的板车,轻声道:“钻进去。现在城门关了,只有这个车可以出去。”

抱琴揭开桶盖一看,怒道:“裴红菱!你竟让公主钻潲水桶?!”

“到底钻不钻?你不钻我可钻了,薛阁主说了,过时不候。”裴红菱还是那句话,说完自己象泥鳅一般钻入潲水桶,盖上了桶盖。

柔嘉与抱琴面面相觑。犹豫了许久,柔嘉想起只要能为明远哥哥做些事,日后他知道了对自己感激地笑上一笑,就算现在钻钻潲水桶又何

裴红菱看着一身村姑装束、不停打着喷嚏的柔嘉,笑得伏在了马脖子上。

柔嘉瞪了她一眼,再低头看了一下自己,不由得也笑了。她伸手推了推裴红菱的肩膀,问道:“你怎么知道那里有个狗洞?”

裴红菱将手中尚热着的芋头分了她一半,笑道:“我小时候吃不饱,知道驿馆里肯定会有吃的,便经常钻那个狗洞,进去偷点东西吃。”

“你怎么会吃不饱肚子?你不是将军的妹妹吗?”柔嘉咬着芋头,大感惊讶。

裴红菱翻了个白眼,道:“公主,我小的时候,大哥还没当上将军呢,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我娘生下我就死了,不到两年爹也死了。大

只狗抢一个肉包子,觉得我有股子狠劲,是可造之材。”

裴红菱一听,又笑趴在马脖子上。柔嘉听得张口结舌,见一旁的吕青正神情复杂地看着抱琴,不由问道:“吕公子,你也被狗咬过吗?”

“没有。”吕青自抱琴面上收回目光,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我六岁时被老虎咬过。”

“为什么会被老虎咬?”

吕青唇角微勾,悠悠道:“若是有人把你放入一个屋子,给你一把刀,屋子里有一只老虎,那老虎有几天没有吃东西。你说,你会不会被

老虎咬?”

柔嘉只觉闻所未闻,问道:“那你爹娘呢?他们不保护你吗?”

吕青一转头,过了片刻,淡淡道:“没了。”

柔嘉看看裴红菱,又看看抱琴,再看看吕青,轻声道:“那你们,还记得爹娘的样子吗?”

裴红菱拨浪鼓似地摇着脑袋,抱琴黯然低头,吕青一挥马鞭,自抱琴身边疾驰而过。

柔嘉心口堵得慌,拉住座骑,愣愣发呆。薛蘅扭头间发现她落后很远,策马回来,问道:“公主,怎么了?”

柔嘉听人说过,薛季兰的五个子女都是收养的孤儿,这刻忍不住问道:“薛先生,你和薛神医,还记得亲生爹娘的模样吗?”

薛蘅一愣,神情迷茫地想了片刻,缓缓道:“……不记得了。”

雪一片片落在肩头,柔嘉看着前方数个身影,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在天驷监看中一匹碧骢马,想送给明远哥哥,却被俞贵妃横刀夺爱。

嗽的样子,只得按捺着住下。

薛忱替柔嘉针灸出来,见薛蘅正站在照壁后的水井前,低头看着落满积雪的井口,便唤道:“三妹。”

薛蘅霍地转身,好一会儿,看清是哑叔负着薛忱,她默然片刻,轻声道:“二哥。”

“嗯。”

“你……”薛蘅犹豫着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亲生爹娘的样子?”

“记得。那时我已经有七岁,记得许多事……”薛忱顿住话语,狐疑地看着薛蘅,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妹,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怎么记不起来了?可好象……又记得一点。”薛蘅喃喃道。

薛忱笑了笑,宕开一句问道:“对他们的证词,你有何发现?”

“陷——阱!”薛蘅转过身,望着脚前那方水井,冷笑一声。

听到“陷阱”二字,哑叔“嗬嗬”叫着,抬腿踢向井沿上的积雪,雪团籁籁落入井中。他再抬头向薛蘅咧嘴一笑,薛蘅知道他是想起了在

的账册?!”

薛蘅颔首,“可明远没让他们如愿,在包围之下仍带着账册逃了出去!”

“那现在该怎么做?”

“找出那五个高手,找出账册!”薛蘅一转身,道:“账册我们自己悄悄地找,但那五个人……看来,是请王爷出手帮助的时候了!”

“平王?”薛忱忙问道:“三妹,你不是说不要将王爷卷进来吗?”

薛蘅道:“王爷是不能亲自出面帮我们,但这北方十府以及东阳军都有王爷的人,王爷早有密令,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对我们予以帮助。

得这么精准的毒药?”

薛蘅也陷入沉思之中,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惜御史已经运回京城入殓下葬,无法再……”

薛蘅忽然面色微变,露出倾耳细听的样子,薛忱忙止住话语。过得一会,脚步声响起,铁思绕过照壁走了过来,向薛蘅深深打了一躬。

薛蘅忙还礼道:“铁兄,有话请说,切莫如此多礼。”

铁思抬起头,满面悲愤之色,道:“薛阁主,说实话,说谢将军是杀害大人的凶手,我是心存疑虑的。我只希望薛阁主能找出真凶,替含

号后来访的黑衣人。

一场秘密的、拉网式的搜索,在冰雪皑皑的北地十府悄然展开。

雪,仍在一片一片地飘落。

这数十年来罕见的大雪将尘世间的一切都湮没在它的洁白之下,无论雕栏玉砌,还是瓮牖桑枢,天地间只有一种颜色。

雪花落满了破庙的的屋顶,也落满了薛蘅的肩头。

她已经连续五个晚上守在这里了。庙门前散落一地的泥菩萨残骸,已被积雪覆没得只看见一点点隐约的形状。庙内却可以清楚地看出当时

的打斗有多么的激烈。

香案下有一团乌黑的血迹,她缓步走入大殿,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是他的吗?

大白与小黑并肩站在泥塑的头顶,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似在奇怪她为何要夜夜来到此处。

薛蘅看着那团血迹,心底某处象拧麻绳一般,疼得她气血翻腾,一阵低咳。

她仿佛看到了他在五名高手的围攻之下仍将手中的长戟舞得霍霍生风,仿佛看到他浑身浴血,仍奋力厮杀突围。

她慢慢地跪在满是泥屑和枯叶的地上,这一刻,没有旁人,她无需再装作镇定的样子来抚慰那一群将希望全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

这一刻,她终于露出了疲惫与虚弱。

明远——

她喃喃地低唤着他的名字。

明远,大白把我带到了这里,可你到底将账册藏在哪里了呢?

门,兴奋地告诉她那五个人抓住了,或者手中挥舞着那本账册。

可近半个月过去,不但那五个人似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寻找账册也没有丝毫进展,毒药一时也破解不了,案子似乎陷入了僵局。

柔嘉的风寒渐渐痊愈,面色一天天好起来;薛蘅的面色,却一天天黯淡下去。

这夜开了丹鼎,见鼎中丸药仍是以前一样的赭红色,薛蘅不禁颓然退后两步,在椅中呆坐了一会,才强提起精神,道:“再来。”

薛忱见她额头上汗下涔涔,忙道:“明天再试吧,你为了破案,忙了一整天,现在都是子时了……”

“不行,没什么时间了。”薛蘅急得声音嘶哑,“都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案子没有一点进展,若真无法替明远洗冤,只有琅玕华丹才能

救他一命!”

“德郡王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的。”

“不。孙恩的军报肯定已经入了京城,弘王怎肯放过这个机会,只怕会给明远安上一个‘里通丹国’的罪名,德郡王也保他不住。”

“可你内伤在身,这样劳累会垮掉的!”薛忱不觉动了气。

“我没事。”薛蘅摇头,轻声道:“可明远他,等不起了……”

薛忱目光掠过她那双不断绞动的苍白而瘦弱的手,心脏似被一根尖锐的针刺中,脱口而出,“明远明远!难道他的命,比你自己的性命还

,只要看见他,心就能定下来。可这一刻,他面上的怒意让她觉得陌生。

薛忱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她眼眸中那呼之欲出的答案,渐渐地把他的心冻成了冰山。

二人就这样对望着、僵持着,听着彼此不平静的呼吸声。

如此寂静的雪夜,仿似能听到窗外雪花飞舞的声音,一片片,扑到窗棂上,落在屋檐上。

薛忱忽想起那一年的冬天,孤山的雪下得很大,许多简易的房屋都被大雪压垮了,可薛蘅还执意住在简陋的竹庐里。他便对她说,在冬季

的是玉蚁酒,炉火将她的脸,映出了几分平日见不到的生动。

他夜夜都在玉蚁酒的酒香中带着微笑入睡,然后又在某个时候醒来,悄悄地为伏在桌上的她盖上毛毡。

那样的雪夜,那个守在火炉边为他暖酒的人,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似乎以后只能永存于他的回忆之中了……

薛忱心中酸苦,大叫道:“哑叔!哑叔!”

薛蘅看着哑叔将薛忱抱离房间,恍恍惚惚地摇晃了一下,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梦中骑士的手越来越近了,可她仍无法握到他的指尖。

有什么东西啄痛了她的脸,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是大白和小黑。它们看着她,眼中满是忧愁,似不明白她为何要睡在冰冷的地上。

薛蘅慢慢地伸出手,抚上大白的头顶,轻声道:“你等急了吗?”

大白温顺地闭上双眼,将头在她掌心轻柔地蹭着。

她的眼睛逐渐湿润,忽听到旁边房间传出薛忱的大叫声,“三妹!”叫声激动万分,似是发现了什么令他震惊的事情。

薛蘅心尖一抖,挣扎着爬起来,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吞下口中那抹淡淡的腥甜。

“三妹,验出来了!”薛忱听到她的脚步声,并不回头,盯着桌子上一小撮朱红色的小颗粒看,急促道:“根本就不是什么提前服下的毒

蜷缩成一团,昏睡过去。

薛忱呆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的面容,握着金针的手颓然一松。

他本想问她一句话,可现在,永远都不必再问了。

见柔嘉风寒渐愈,裴红菱这夜便多煨了十几个芋头。但柔嘉食欲不佳,裴红菱舍不得那烤得香喷喷的芋头,只得勉为其难地全部吃掉。

可到了后半夜,她肚子便开始绞痛,起始只是觉得涨滞难当,再过一会,似有股气流在体内钻来钻去,偏偏找不到途径渲泄出来。

她上了几回茅房,蹲得双腿发麻,毫无作用。再一次掀开被子下炕时,见柔嘉打了个喷嚏,她不敢再这样来回折腾,只好抱着肚子在廊下

耳根。

腕上一凉,却是薛忱的三根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她还来不及说话,银光一闪,面颊两侧的穴道被插入了数根银针。

麻痛令她想张口大叫,偏偏穴道被制,只能发出低低的“呜啊”声。

薛忱俯过身来,用手慢慢捻动着银针。裴红菱“呜啊”连声,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还在不疾不缓地捻动着银针。

好不容易等到他将银针全部取下,裴红菱正欲张口就骂,薛忱一指墙头,淡淡道:“去,跳三百下!”

“为什么?!”裴红菱捂着腮帮子叫道。

“你今晚是不是吃了很多芋头?”薛忱面色凝重地问道。

裴红菱一愣,不知他为何知道自己今夜贪吃了芋头,只得点了点头。薛忱正色道:“这就是了。你体内本就有虚火,再吃这么多芋头,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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