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橄榄枝(1 / 1)
阿蔓再也无法在这个家待下去了,她拿着这一年半积攒下来的三千多元钱走出了安姐家,为了节约,租了间极简陋的小房子。阿蔓也有了看报纸的习惯,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却是某工程师家的保姆盗走主人的数千元钱、金银首饰和其他值钱的物品逃走了,上面还刊登了一张那个保姆的照片,是她曾留给主人家的身份证复印件。阿蔓仔细看那张照片,感觉有点熟悉,在脑子里搜索了半天,才想起来那个保姆就是当初在保姆站中抢在她前面的黄陂女孩。报纸上最后说,武胜路那个保姆站因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监督机制,已发生多起此类事件,告诫市民们不要再去那里招工了,武胜路的城管将尽快铲除这个腐烂的温床。
阿蔓才明白,那个保姆站不过是罪恶的渊薮。她就算活活饿死在街头,也不会再到那个方等机会了。她再也不想找保姆、洗头工、搓脚工这种低贱的工作,可是由于她没有文凭,很多高级一点的工作根本无法胜任,比如办公室文员,而她连稍微难写的字就认起来很吃力。她依然咬牙坚持着,并暗暗告诉自己,如果一个月之内还没有找到别的工作,再考虑发廊、洗脚城这样的地方。
阿蔓没想到在找工作途中还认识了一位新朋友。那天她到仁寿路应聘促销员的工作,因拿不出400元的押金,加上她见那家公司只有几张简易桌子,很怀疑它是个皮包公司,情绪相当低落。本应回东湖路的,却稀里糊涂地坐到了古琴台。她口渴得要命,到一个杂货店里买了一杯酸奶,一口吸了大半杯,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年纪青青的,怎么唉声叹气呀?”她随声望去,一个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望着她。那人看上去五十多岁,听口音像是北方人,颜面因为保养得体而发出红光,一头盖被头齐齐地梳向脑后,两边的头发得稍长一些,左耳上的鬓发一律向右梳去,隐隐约约地看到碗笃子大小般的一块秃顶。一双黄豆般大小的眼珠子灵活地在眶子里转动,透出几分精干。
阿蔓苦笑了一下,说:“我坐反了车,看来得走不少弯路。”
“就这为么点事?”那男人问明她的住所,便热情地告诉了她回去的路,又从口袋里拈出一张名片,“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们北方人是很乐于帮助别人的。”阿蔓才知道这人叫秦怀中,是玉堂医疗器械有限公司的业务经理。
“好的,好的!”她忙不迭地点着头,生怕辜负了人家一番好意似的;出于礼节又主动把手机号告诉他了。
“喂,你是哪位?”这天晚上,阿蔓刚准备上床休息,便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只听对方说:“是沈小姐吗?前两天在杂货店里刚认识的朋友,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阿蔓忙笑着说:“真对不起,一时没反应过来,看我糊涂的!”
秦怀中又关心地问:“看你对城市还这么陌生,想必刚来没多久,工作还如意吧?”
“别提了……”阿蔓再不说话。听这口气,秦怀中料到她生活未必很如意,便安慰她:“你要是早一丁点告诉我就好了!昨天有个公司经理跟我谈起,他们公司差一名销售员,我哪里想到你没工作呢?这样吧,明天晚上7:00我们在白玫瑰歌舞厅见面,你详细谈谈你的情况,我再帮你想想法子?”
秦怀中那带有磁性的男性似乎有着某种魔力,使她产生一种信任感和依赖性,她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下来。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无常,阿蔓岂能料到接二连三的陷坑等着她呢?
白玫瑰歌舞厅位于远离闹市的东湖之南,视野十分开阔,登上五楼的顶层,斜倚栏杆,便能眺望到湖上自由纷飞的鸥鹭,有一种面对大海般的闲适与宁静,倒也是个优雅的所在。每到晚间,歌舞厅门口都停着一辆辆各式各样的小车,其中不乏西装革履大腹便便者,手携性感妖冶的女郎,所以这里的生意丝毫不比闹市区差。
阿蔓略修了一下眉,将平时随意扎成一束马尾的头发披散下来,找了一件深红色的风衣和一条棕色裤子,松松地系一条白丝巾就上路了。来到歌舞厅时天刚刹黑,舞厅里灯光较暗,人的脸被罩上一层粉色的迷雾,只能看清一个大致轮廓,那朦胧的氛围似乎有一种神秘诡谲的吸引力,诱使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厚厚的地毯软软的,皮鞋踩上去发不出一点声音。阿蔓忽然有一种恍惚之感,不知自己是走向天堂还是地狱?跳舞还没有正式开始,扩音器里随意播放着一些流行音乐,舞池里只有少数几对舞伴翩然来去。几位小姐领口开得很低,恰到好处地露出丰满胸脯的三分之一,她们正围着一张小茶几嗑瓜子谈天,不时地发出一声放肆的大笑。尽管室外尚是乍暖还寒的早春,这儿已如怒放的玫瑰一般春意融融了。
秦怀中正翘起二郎腿仰躺在墙角的双人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沙发背,另一只手食、中指间夹着根烟蒂,眯缝着双目吞云吐雾,光光的额头反射出灯光的霓虹,那样子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哲学家。
阿蔓此时感到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种地方的,她强压住心中的不快,轻轻地喊了声:“秦先生。”
“哦,小沈来了。”秦怀中说着做了个“请”的姿势。阿蔓微带忸怩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秦怀中凑近了一些,温和地说:“小沈今天真漂亮,要是再打扮一下,舞厅里那些女孩子都得失业了。”
“哪里哪里,我有那么漂亮吗!”阿蔓口里谦虚着,分不清这称赞中究竟有几分恭维,几分真心,只是心中依然颇有几分自得。她带着几分希冀问道:“你说那家公司还要不要人?”
秦怀中连声打包票:“我跟他们老总是多年的老哥们了,只要我一句话,还有不答应的!叫你到这儿来,也是让你轻松轻松,人不能总活在柴米油盐当中,要讲究生活的质量。咱们还是边跳边说,好吗?”
秦怀中说着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令阿蔓很难回绝,她犹豫地说:“可我不会跳舞。”
“我来教你呀!像你这么聪明可爱的女孩子,一学就会了。”阿蔓心里甜甜的,开心地冲秦怀中一笑,秦怀中心中为之一荡。
秦怀中携着阿蔓的手缓缓进入舞池。阿蔓这才发觉秦怀中其实比她高出两三厘米。也许是他身体发福的缘故,阿蔓总以为他比自己矮,最多一样高,看来肉眼也是具有欺骗性的。秦怀中把她的手搭在自己右肩上,轻轻搂住她的腰,一颗冬瓜脑袋凑得很近,尽管灯光很暗,她还是看得清他那酒糟鼻子上面的毛孔。他每张嘴说话,就露出一块黄黑色的蛀牙,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郁的烟酒味儿;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他身上有一股鱼腥般难闻的狐臭,内中又夹杂着刺鼻的香水味儿,使得这种欲盖弥彰的狐臭更加怪异无比。由于秦怀中腹部比较肥胖,有好几次都触到了她腹部,令她十分难堪。
阿蔓偷眼望向身边的一对对舞伴,男的潇洒,女的俊俏,眼底眉梢都洋溢着幸福,年龄都相差不大,看上去不是情侣就是夫妻,很少有像她这样一个年轻姑娘陪一个半老头子跳。她心底不由萌生出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秦怀中的孩子恐怕都有我大了吧!看来他还是比较喜欢我的,如果他只有二十多岁就好了,三十岁也行,可惜他又老又丑,比爸爸都小不了几岁……
她正胡思乱想间,舞池内所有灯光竟一起熄灭,四周立即响起连续不断的“叭唧”声和女子们似梦似幻的“嘤咛”声。一张充满烟酒气息的臭嘴猛地向她脸上乱拱,一只大手蛇一般地在她胸部游荡,她如同吃了只绿头苍蝇般恶心,慌乱地想推开,却被另一只手搂得紧紧的。终于,舞池里的灯光又亮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秦怀中也恢复了常态,那泰然自若的神情甚至使她怀疑刚才是不是幻觉。
一曲终了,舞伴们纷纷回到原位,她这才发觉邻座有个年轻男子正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善意的嘲讽,也不知注意她多久了。那个男子一身笔挺的金利来西装上,佩着一条黑色领带,俊秀的脸上一对眸子星光闪闪。她一眼扫去,正碰上他那迎来的目光,她似乎能看到碰撞时激射出来的火花,她没来由地脸一红,别到一边去。
秦怀中突然有些内急,忙起身去卫生间。他一边畅快地放着水,一边细细品咂着刚才的滋味:“真是只鲜雏儿,脸上嫩得像豆腐,用手指一弹简直流得出水来。我活了大半辈子,照说女人也见识了不少,从没尝过这般水灵的。”肩头猛然被拍一下,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嗯?秦怀中!你小子也到这儿潇洒来了?”
“是小齐啊!一个哥们儿闷得很,硬是拉我来散散心,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秦怀中不动声色地应付着,眼珠子却四处乱转。
那个叫小齐的话锋陡转:“那笔款子多少总得还一点吧?再不还我他妈的只有上吊了,这真是欠债的爷爷,讨债的孙子。你们又是出国旅游,又是*,还缺我们这点小钱?”
“唉,哪儿的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医院赖着不肯结账,我们也没办法呀!这么多年的老关系了,要是有钱不早就给你了吗!”他突然“哎哟”一声,恍然大悟似地一拍脑袋:“有个重要电话差点忘了!”说着自顾自从手机里翻出一个电话号码:“喂,是小李吗?你小子又有什么事……”秦怀中快速走到一边去,还不忘回头冲齐德威挥一挥手,歉意地一笑,意思是:我真的有重要的事先走了,咱们以后再谈吧!
秦怀中来不及跟阿蔓打招呼——其实他也不愿让她看到自己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从侧门悄悄溜了。小齐本想留住他,见他溜得比兔子还快,自己总不能跟屁虫似的撵上去吧。他冲那肥胖的背影狠狠啐去一口:“个王八羔子,这次又便宜你了!”
阿蔓在客厅里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秦怀中回来,心中越来越烦躁不安:就是有什么事,也得打个招呼再走啊!她突然想起这家舞厅是先娱乐后付账,由于是秦怀中邀请她,身上只带了十来块钱。这舞厅看起来这么金璧辉煌,加上刚才又点了两杯咖啡和一碟瓜子,没有一百块钱能够打发?更重要的是,她把电话簿忘在宿舍了,一时之间跟秦怀中也联系不上。一股怨恨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人,扔下我来出洋相!早知是这种人,我根本就不该来!她又后悔自己轻信他人,连人家住哪儿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跟人家约会。她很想向收银员解释,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去求人,实在拉不下面子来。她只好颓丧地干坐在沙发上,一分一秒地捱时间,想等客人走净了再去说。
阿蔓坐卧不宁、阴晴不定的脸色早已引不远处那位男子的注意。他走过来,面带微笑地问:“嗨,你好!你在等人吗?”这声问候亲切而不失礼节,就像询问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微笑的面容和吐词清晰的声音如同阳春三月的和风,有着说不出的清新和舒适。
“是……是叫我吗?”阿蔓一愣。
那男子点点头,“你还在等那位先生吗?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刚才我到旁边接电话时,见他跟另一位先生议论着什么欠款、结账之类的,随后慌慌张张地从侧门走了。”
“哼!”阿蔓露出愤愤的神色,“我才不稀罕他请呢!他来不来无所谓。”
“不过这样正好,咱们聊天就没人打扰了。”他朝她宽慰地一笑,转而敛容正色说,“这种地方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来的。”
“难道是你该来的地方吗?”她揶揄道,尽管心里一阵感动,从她踏进舞大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后悔来到这地方了。
男子微一错锷,想不到她会有此一问,“好一个刁嘴的丫头!”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尽管被“骂”,她心里还是暖暖的。他两眼有些茫然地望着头顶上方闪烁不定的彩光束,很男人味的那种目光,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你在想什么呢?”她随口问道。
“我常常感到孤独得可怕,有时候一个人待着,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不知道自己每天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当我在人群里疯狂地跟着他们一起蹦啊跳啊,让狂风暴雨般的重金属音乐敲打着心扉,让色彩斑斓的灯光刺激着灵魂,才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像表示赞同,又像若有所思。觉得这个话题有些不着边际,也不像是对她的回答,便不想再纠缠,转而问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姓孟,单名一个敞字。男,现年23岁,未婚,现为光棍协会会长,欢迎各界人士踊跃加入,尤其是淑女。”
“油嘴滑舌!”她白了他一眼,开始还抿嘴窃笑,白玉般的脸颊憋得通红,到后来爆发出一阵银铃悦耳的格格声,孟敞也呵呵地陪笑了两声。
孟敞把阿蔓的房东电话存进手机,又告诉她自己的手机号,阿蔓翻了挎包:“我忘了带笔和纸。”
“不要紧,这个电话号码最好记了——13005201314,前四位数很容易记住,后七位数翻译成汉语是‘我爱你一生一世’。”
“你真会想些歪点子!”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刚恢复常态的脸又红了,回避开了那灼热的目光,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英气逼人的男孩,对她说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话,一时心头鹿撞。
“这部手机其实是我表哥的,里面还藏有一段凄怆的爱情故事呢。”孟敞收起笑容,脸上也呈现出几分感伤的神色。
“噢,讲讲看?”阿蔓瞪大一双水杏眼问道。
孟敞刚要开口讲,又下意识地看看周围正处于迷狂状态的舞伴,无奈地说:“这样的地方适合讲一段伤心的故事么?不如结了账到东湖边,咱们边走边聊,岂不更好?”他说着打了个响榧,一个服务员应声而上,“小姐,埋单!”
服务员立即去收银台,片刻后报出一个数字:“三百六十八元。”
孟敞向花样几上扔出四张票子,“不用找零了。”
“谢谢,欢迎下次再来。”服务生低眉顺眼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