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聚首(1 / 1)
十八、
说到底陆青山不过是个平凡丫头,在十七岁遇着一个小坎,栽着跟头便蔫了,也许是亏得小秋那块仙人掌,狠狠扎一下,痛过了,我才觉得自己顺理成章地回过魂来。
我想清楚了,便自己跑去陆尘书房将被褥扛回来,临走时扯着嗓子打了保票:“师父,您以后不用给我操心了,真的。”
但他再能耐恐怕也听不见,因为里头压根没人。
后来他们也曾提起,说点晴楼坐南朝北风水不好,火里没一个逃出来的;又说它生意太旺,终究遭人妒恨了;霹雳火炮查出来,是哪家与哪家合着买的,分量很足。
嘤嘤嗡嗡,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我也空着脑子哦一声,竭尽全力狠狠劈一剑,从另一个耳朵飘出去。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正从来日子都是这样淌,不曾特别为谁慢过半分,静下心来学些东西,未尝不是好事。
十九岁的时候,我总算扎扎实实练到拂云剑,却有人旁敲侧击:“青山不小了。”
仍是颜朱先听来告诉我,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好像还在等我应一句什么。
可我都被人说成老大姑娘了,还能应什么?只好摊摊手:“我乐意呗。”
颜朱干巴巴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那天在沐意家喝茶,陆尘忽然问我:“可有心上人了?”
我没吱声,只装着专心致志地在抠杯壁,顺着纹路一屈指,那小巧玲珑的梅花杯却倒了。
哪阵缺德的嘴风,居然刮到他耳朵里了。
好在沐意没顾上笑我,正将茶叶装在竹瓮里递给陆尘:“这下半年恐怕都脱不开身,你去时代我跟秦叔梅道声喜,顺便捎点冷暖泉的水回来。”
陆尘道:“我几时说过要去南京?”
“他如今信得过也只有你,那么多年的情义在,好意思不去?”沐意奇道,“难不成还没收着帖子?他儿子大婚,跟那个谁,宋观平的女儿,你知道不?”
陆尘接过竹瓮,淡淡道:“是么。”
沐意点头:“这个宋观平近年是愈发体面,儿子闺女个个出息,皇家秦家一起攀上了,”又用一个竹筒盛了芙珠单送给我,“反正你们去了,千万记得给我捎水来。”
回去时,颜朱和小秋正在天井,两人一并蹲着,脑袋挨着脑袋,嘻嘻哈哈,十分融洽的样子。
颜朱抬头:“嘿嘿,小秋在教我下五子棋。”冲里屋喊一声,“姐姐,他们回来啦!”又回过头补充一句,“方才有人递了两封书子来,要拿给师父过目的。”
一封是打苏州寄来的。原来最小的八师兄近日擢升到那里做州牧,想着大伙儿两年不见,正有个聚首的意思,这会儿又适逢三年一度的会剑,便由他做东,七月初七,在自己府邸置办酒席。
“落月屋梁,待金阊一叙。敢屈玉趾,望风雨不改。”
另一封更隆重些,是个大红全帖,我便猜是南京来的,果然陆尘只略略扫一眼收了,并说不去苏州了。
我啊了一声,心想这下得自己上路了。
不想颜朱霍地站起来,很认真地道:“我也去。”又冲我嘿嘿笑了,“正好你不认路嘛。”
其时已是七月初,当下两人便收拾行装搭船出发了,赶上沿途大多是顺风,一路畅行无阻,上到阊门,然后颜朱领着,很快找着八师兄的府邸。
师兄们都到得早,厅堂里已经言笑晏晏地聊上了,大都还是老样子,六师兄黑了一些,八师兄胖了一些,大师兄则面上添一撮胡子,见我进门便兴高采烈地迎上来,一个狠抱,朗朗地喊一声:“小九!”
我脚底悬空了一阵,再踏着地面已有些气虚:“大师兄,好!”
其余几个也纷纷走过来招呼,对颜朱客客气气唤一声师弟。
这顿饭吃得还挺和睦。酒过三巡,大师兄又发感慨:“那时大家年纪小,肚量便也小得针尖一样,屁大点事,总爱揪着不肯放,小师弟多担待了,我再敬你一杯。”
席上喝的也是花雕,八师兄道:“特特着人去绍兴置办的,尽管喝!可惜今年姑苏台是上不去了。”语毕又让下人满桌斟了一遍。
七师兄骨都着嘴念:“你们如今酒量都大了,尤其八弟,可别光欺负我。”
“八弟端的是官场里打拼过的,办事也矫情起来,”六师兄翘着二郎腿,“大伙儿聚一起不容易,弟兄们随意,意思到了就好,弟妹还……”被大师兄猛一掌拍在脑门:“小九也少喝点,吃了饭带你出去逛逛。”
六师兄立马正襟危坐:“对对对,今儿是乞巧节,外头定是热闹的,一会儿拿八弟府上的行灯,六哥给你一路敲锣打鼓提出去,哈哈,多威风,哈哈。”
所有人笑逐颜开地开始回忆往昔,同从前一样称兄道弟,笑骂不断,只是绝口不提黑风寨小么山,也都亲亲热热喊我小九,全当某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最后行灯的事还是作罢,毕竟八师兄新官上任,太招摇总归不好,况且酒喝得尽兴,你来我往地,几个人都有些醉意了。
颜朱说:“苏州城里没有我不熟的,我带青山去走走吧,师兄们放宽了心歇息便是。”
于是单剩了我们俩。
老百姓都爱热闹,何况是乞巧节,赶上天气又晴,苏州城这天晚上格外熙攘,更有许多女眷结伴□□,满眼的五彩缤纷,伴着环佩叮当,只是女人家都吵闹,又是推推搡搡的,路也走不清。
颜朱个高,还能挺着胳膊护着我些,却也十分费劲:“先回去吧,明天人少了咱们再来逛。”
我说:“不然往东走吧,出了葑门,肯定清净得多。”
“这么远?!”颜朱脸垮了一下,“那边出去也就一个澹台湖,晚上没什么看头,非得去?哎好吧好吧。”
其实我还是不认路,全凭颜朱带着,走到宝带桥上才有些模糊印象,再到澹台湖却更晕了,周遭果然十分冷清,只湖中央孤零零地飘着一盏羊皮小灯。
我便沿着湖畔继续走,夜静风凉,不禁有些恍惚起来,颜朱在边上说了一句什么没听清,随口应了个好,还是自顾自朝前走。
我想找那株古梅,记得当时是在一个角落的小园子里,可是越走越觉得眼生,再一回头,发现颜朱没跟上来。
我忙喊:“颜朱!颜朱!”
所幸那家伙隔着大老远应了一声:“看见你啦!站那儿别动我过去。”回声重重,他自己却没个影。
好半天才见他过来了,暗夜里身姿颀长,走得十分悠闲。
我小跑着过去:“你还自己散步呢!走去哪儿啦?”跑近了才看清那人宽袍广袖,装束俨然,怎么会是颜朱?
可是那轮廓眉眼,疏淡神情……分明再熟悉不过。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别别的狂跳,脱口而出:“九哥!”欣喜若狂地伸手过去,却被他面无表情地避开。
“秦暮?”后面还有个孱弱的美人,轻纱笼了半张面孔,摇着把小团扇跟上来,“不走么?”
双手僵在半空,带着身上一件提花缎的衫子簌簌有声,抖得跟什么似的。
原来他叫秦什么什么,他不是九哥。
那人点点头,冷冷看我一眼,便由扇子美人挽了胳膊,一并离开了。
我还在原地懵着,眼睁睁看那两人渐行渐远,忽然听见颜朱在后面咦了一声,然后噔噔噔跑上来,手里还举着两串蜜瓜,气喘吁吁地问:“那个,那个不是柳迟?”
见鬼了,看样子不止我一个人眼花。
我揉揉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应该不是吧。”
颜朱奇怪:“天底下能有几个生成那样的?柳迟没亲兄弟吧。”
我说:“是兄弟也不能姓秦呀。”
然后我自己也顿住了。
秦暮。
这名字我在莫愁谷,还真听过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