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秘密与誓言(1 / 1)
一连两天昏睡,他一直没醒。
到了第三天上午,曹湄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打盹。晚上在医院陪护,白天睡眠不足,此刻正有些昏昏然。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按上了她的肩。
她清醒过来,回头一看,惊讶得险些叫出了声。
“江……”
对方连忙示意她小声,后面一个字便被她吞了回去。但惊喜之情仍是不加掩饰的,曹湄看着眼前的人,不由笑了起来。
“江柳,你回来了!”
来者正是数月未见的边江柳。她也开心地笑着,眉眼生动,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曹湄从椅子上站起来,立刻得到一个大大的熊抱。
“草莓!好想你啊!”
“好久没见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刚回来。”
“苏幕呢?”
“一起回来了。他还没玩儿够呢,是我想回家了……草莓,你还好吗?”
曹湄正想开口,她却摆了摆手。
“我们出去说吧,别吵着他。”
曹湄的笑容一黯,“吵得到就好了……”
边江柳微微一愣,表情也不免有些沉重。不过她还是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出了病房。
“这么久没见,让我看看变漂亮了没有!”边江柳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笑,可打量了曹湄一番之后,却不由得叹气,“唉,我刚找过映雪,听她说了……你瘦了好多,很辛苦吧?”
曹湄摸一摸脸颊,每天都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倒没觉得自己瘦了。“还好……倒是你,好像变胖了嘛……”
她还以为发胖是模特儿的大忌,边江柳却毫不介意地咧嘴一笑。“是吗?映雪也这么说!”
今天她化了个淡妆,穿着打扮也跟她从前的风格有些不同,宽大的长T,外头罩一件开衫,运动休闲裤,平底皮鞋,不再像是那个始终走在潮流尖端的时尚女郎;也许是在国外晒了太多日光浴,白皙的皮肤有些发红;原本削尖的下巴变得圆润了,看来西方的饮食热量真的很高;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发型,她那一头又长又卷的酒红色大波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蓬松柔软的短发。
“你把头发剪了?”
“短的好打理。”江柳笑嘻嘻地一撩头发,“好看么?”
“你怎么样都好看。”曹湄笑说。
“哎哟,真窝心!回家就是好,听人说好话都特别美!”
两人说笑了几句,话题又转了回来。
“映雪说,到时候会联系几家医院的名医来会诊……他以前也有几次病得很重,最后都康复了……放心吧,会好起来的。”
直到此刻,边江柳才流露出对他的关心。也是直到此刻,曹湄才想起他们过往的种种。只是在江柳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此时想来,她竟觉得江柳和他之间的事,仿若发生在久远的过去,已经不会让她产生什么不愉快的想法了。
“江柳……进去看看他吧。”曹湄说。
江柳一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用了。刚才不都看见了吗。”
“……你是不是怕我会介意?”看到江柳愕然的表情,曹湄不由想起了当初她承诺过的话,“你总不会真的再也不见他了吧?”
江柳愣了几秒,忽然笑了。
“草莓,我说再也不见他,并不是因为怕你、或者怕苏幕介意。这句话是说给我自己的,用来给自己提个醒儿……我估计,要真的再也不见,好像也不大可能,不过……那都是过去时了。而且现在有一个真正需要我关心的人。”说到这里,她微微一笑。
曹湄一愣,以为她说的是苏幕,但看她脸上的笑容,又像是别有深意。
却见边江柳眨一眨眼,笑嘻嘻地说:“还没猜到么?那个人是谁?”
曹湄疑惑地打量着她,见她笑眯眯地歪头看着自己,忽然心中一动。
“啊……江柳,难道你……有了?”
她顿时大笑起来。
难怪了!她今天的休闲装,新发型,变得圆润的脸蛋……曹湄惊喜地打量着她的身形。
“刚两个月,还看不出呢!”江柳笑着说。
“恭喜你呀!”
“谢谢!就是可恨会发胖,还有妊娠纹……唉!真麻烦!”
嘴里虽是这样说,脸上却始终是笑着的。看着她的样子,曹湄也不由得为她高兴。
“江柳……你现在很幸福吧?”
江柳看着她,握住她的双手。“草莓,你也会的。”
曹湄笑一笑,并不答话。江柳看了她一会儿。
“草莓,这儿离了你没问题吧?跟我走,我请你吃饭。”
她摇头。“不了。”
“别这样,草莓,不是有映雪在嘛。跟我出去走走,别把自己累坏了!”
她关切的眼神让曹湄心中一阵温暖。“可……你才两个月,不应该在外边跑来跑去的吧。”
“放心!我妈当年生我们三个的时候全都很顺利,这个是遗传的!我肯定也没事儿!”
曹湄不由得笑,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其实,我也有点事想要问你。”
“哦?那正好呀!你要问什么?”
边江柳好奇地看着她,她却只是一笑。
“一会儿再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柳只觉得曹湄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刚刚对什么事下了决心。但曹湄并没有多说,只到护士台交代了一声,便跟着江柳离开了。
吃完午饭,跟边江柳道了别,曹湄回到医院。此时正是病人们午休的时间,住院部走廊里静悄悄的,极少人声。
曹湄支走了帮忙看顾病人的护工,独自站在墨如深的床前,默默地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病房里静得怕人,只有心电监护仪的声音。
她的手指轻轻滑上他的额头,在他的眉眼之间划动,划过他郁结的眉心,划过他眼底的青影,划过他嘴角的细纹……像要勾勒出他的整个面目。
最后她轻轻抚了抚他的发,转身走了开去。
她来到病房的阳台上,呆呆地站在那里,目光投向脚底的花园,又越过围墙,飘向更远处的马路和房屋。
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即使是在八楼,依然能闻见桂花的沁心香气从楼底飘来。花园里的枫树还未被秋风全部染红,红红绿绿的枫叶交错相间。绿草渐趋枯黄,望去拉拉杂杂的一片。
墙外,飘来汽车喇叭声。马路上玩具般大小的车辆和行人,来来往往,一刻也不停歇。
她想起从前在咖啡店呆坐的时候,偶尔会觉得外头的世界太过紧张忙碌,而一窗之隔的自己,却像拨慢了时间的钟摆,走得不急不缓、悠然自得。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像这样发呆的时候渐渐变少了。如今想来,还真有些怀念那样的时候。
如果不是认识了他,现在恐怕仍是过着那样的生活吧。那种让人沉溺的生活。
原以为……原以为心底的那处空白,是需要他用真相来填补的。可事到如今才发现,填补不了。非但填补不了,反而像是被硬生生撕走了一大块似的,变成了一个洞。
就像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种天上的黑洞。
他的心里也有个洞,她一直知道自己填不满。谁料如今连她自己也是一样了,掉进去,逃不开,沉溺其中,那个吸引你吞没你的黑洞……
忽然想到他在昏迷前,那样无力地拉住她的手,那样无助地对她微笑,只是为了要她别担心。心底顿时漫开一片疼痛。好像水面的涟漪一样,一波一波向外荡漾。她发现那种疼痛逐渐从心底波及身体,连她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仿佛心电感应一般,她猛然回头,透过玻璃窗,看见了病房里的情景。
他竟然在动!一只手茫然地在空中挥舞几下,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阻碍似的,停顿几秒,毅然决然地拔掉了另一只手背上的针头。
曹湄反应过来,急忙跑进屋里,见他正努力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
“如深!”
曹湄大叫他的名字,跑过去按住他的肩。看见他手背上的血迹,不由一阵心惊。
“你别动……我……我去叫人!”
可他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她愕然停顿,没能够着床头的急救按铃。
他仍在勉力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可是全身无力,到后来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曹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是看他这样勉强自己,又怕他会一下子摔倒在床头,急忙坐到床边,伸手托住他的背,将他的身体扶稳。
他靠在她的肩头,闭着眼,好一阵喘息。曹湄想去叫人,但他紧抓着她的手臂,她不敢贸然放开他。却见他的脸色一片青白,淡紫的唇微微翕动。
“草莓……我有话……跟你说……”
听见他用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出的话,曹湄几乎要哭了。
“你……你才刚醒,我先去叫人,一会儿再说,好吗?”
可他像是没听见,自顾自说着:“我有话跟你说……你别走……”
刚才是不敢放开他,现在是不忍心了。曹湄咬咬牙,紧紧揽住他的身体,点了点头。
“你慢慢说,我不走。”
他似乎略微安心,闭上眼喘息了一会儿。待呼吸略微平和,才又睁眼。
“草莓,刚才的事……不怪雅楠,是我自己突然不舒服……不是她的错……”
曹湄一愣,心中顿时一阵酸涩,他说“刚才”,可见是不知道自己昏睡了两天。而自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还惦记着别人的事,生怕他们错怪了雅楠。她想起尚辞说过的话,说他就是这种人,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累及别人。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放心,雅楠很好。”
他轻喘几下,又说:“我和雅楠,不是你想的那样……”
曹湄又是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他闭一下眼,又睁开。
“你不知道……雅楠……是我害她变成这样……是我……”
他的脸上流露出内疚和自责的痛苦神情。听他的说话声越来越微弱,曹湄只觉得心里一阵阵揪痛。
“别说了,如深……先别说了好吗……”
可他断然摇头。
“现在就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和他们的事……哪怕你会走……我也……”
虚弱的身体再也承载不住逐渐激动的情绪,抓着她胳膊的手无力地松开,垂落在身边。曹湄的手得了自由,忙替他揉着胸口顺气。
“如深,你别急……咱们以后再说……”
“不要以后……我早就应该告诉你……”
“不用,真的不用!我什么也不问了,只要你好好的……”
“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不该瞒你……”
“真的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苦笑一下,“有谁真的不在乎呢……都是装着不在乎……”他望着她,漆黑的眸子黯淡无光,“草莓,我……”
可她的手指却按上了他干裂的唇,“别说了,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
他愣怔几秒,目光有些涣散,却仍是捕捉到她稍瞬即逝的表情。那一瞬的委屈和难过、矛盾和纠结,以及片刻之后的释然与坚定。他愕然半晌,双唇微微颤抖着,呼吸渐渐沉重起来。
“草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她抿着唇,不做声。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雅楠都告诉我了……还有江柳。”
脸色顿时又惨白了几分。他愣怔半晌,只牢牢地盯着她看。她的神色很平静,就像每一次在咖啡店时一样。
“对不……”
意识到这个词的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没有把话说完。
数秒之后,他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了她的脸。
“你……要走了吗?”
他低声发问,听似平静的语气中隐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曹湄看着他,慢慢地,但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愣了几秒,嘴角浮现出一抹苦笑。冰凉的指尖在她的皮肤上停留片刻。
“你走吧……我……”他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指尖离开了她的脸颊,他紧紧闭上双眼,努力压抑住胸口的不畅和呼吸的滞涩,也将眸中的不舍隔绝。
可她始终没有说话,沉默了好几秒,才轻轻开口:
“我……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他又睁开了眼,看见她正凝视着自己。
“如深,你爱我吗?”
他定定地望着她,嘴唇颤抖起来,喉咙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可她并不要他的回答。她眼角噙着泪,微微笑了。
“如深,你爱我,我也爱你。这就够了……我不会走的。”
他望着她,数秒静默。然后费力地吐出一口气,一手揪紧了心口的衣衫,仿佛浑身脱力一般,瘫倒在她的怀里。
“如深!”
她大叫起来,慌忙探身按下墙上的急救铃。
离开了她的搀扶,他倒在了床上,一手仍是紧揪着心口,面色灰白,人事不知。
“如深……如深……”
曹湄捧住他的脸,一声声唤着。
“如深,不要死……不许死……”
她发疯一般吻着他冰冷干裂的唇,试图让那诡异的暗紫恢复应有的血色。
病房内再度乱作一团,病房外,林映雪急切地询问着。
“这是怎么回事?他醒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们……草莓?……”
曹湄没有回答,只是脸上挂了点淡淡的倦容。
林映雪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想起刚才冲进病房时,她那副泪流满面、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不忍心再问下去。
可此刻脸上泪痕已干,她看上去像是恢复了平静。沉默几秒,她开口:
“林医生,我都知道了……他和边桐的事。”
林映雪一愕,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着她。
曹湄笑了笑,笑容中充满疲惫。
“你也是知道的吧?”她停顿一下,“……大家都知道,只有我……”
“草莓……”林映雪不安地开口,却又不知说什么好。
曹湄不再做声。她呆愣半晌,忽然自语般地低声说一句:“他会好的。”
说完,双手抱着胳膊,背靠着墙壁,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