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冰点与微光(1 / 1)
当展旭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和同样狼狈的夏末,终于回到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时,时间已近午夜。雪势稍减,但风依旧凛冽,卷起地面上的浮雪,在昏黄的路灯下打着旋。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沉重的脚步声亮起,映出他苍白憔悴的脸和结着冰霜的睫毛。夏末牵拉着耳朵,毛上沾满雪块,疲惫地喘着气。
他停在自家门前,却没有立刻掏钥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跳动着,混合着冰冷的恐惧和一丝濒临绝望的期盼。他害怕推开门,里面依然是令人窒息的空荡和寒冷。他又无比渴望,那扇门后,能有哪怕一丝她存在过的痕迹,证明她安全回来了。
深吸一口气,冰冷空气刺痛肺叶。他拿出钥匙,手依旧有些抖,但对准锁孔时,却发现门并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
心猛地一沉,又骤然提起。他轻轻推开门。
屋里的景象,让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客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落地灯,光线勉强照亮一隅。暖气显然开了有一会儿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暖意,与门外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这暖意却无法驱散室内另一种更彻骨的寒冷——那是情绪凝结成的冰。
陈瑶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身上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毯,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和凌乱潮湿的头发。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疲惫的阴影,脸上泪痕已干,却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她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蹙,身体在毯子下微微蜷缩,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
她回来了。这个认知让展旭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一松,一股虚脱般的无力感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但同时,另一种更沉重的东西压了下来——她回来了,但以这样一种冰冷、封闭、仿佛与世隔绝的姿态。
夏末率先反应过来,它呜咽一声,想挣脱牵引绳朝女主人跑去,却被展旭轻轻拉住了。他对它摇了摇头,示意它安静。夏末不解,但还是顺从地趴在了门口的地垫上,湿漉漉的眼睛担忧地望望男主人,又望望沙发上的女主人。
展旭轻轻关上门,脱下几乎湿透的外套和鞋子,尽量不发出声音。他走到沙发边,蹲下身,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她。
她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有些发紫,呼吸轻浅而不稳。他伸手,极轻地碰了碰她露在毯子外的手——冰凉刺骨。他心口一疼,想握住那只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却又怕惊醒她,怕面对她醒来后可能出现的、更冰冷的眼神和拒绝。
他看到了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碎裂,已经关机。旁边还放着一串湿漉漉的钥匙。她显然经历了一番艰难的跋涉才回到家,甚至可能摔过跤。
自责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再次扎满他的心脏。他慢慢站起身,去卫生间拿来一条干燥柔软的毛巾,然后回到沙发边,极其小心地、用不会惊醒她的力度,轻轻擦拭她湿漉漉的头发。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陈瑶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睫毛颤动了一下,但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往毯子里缩了缩,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鼻音的啜泣,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这一声,几乎让展旭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强忍着,继续手上的动作,直到她的头发不再滴水。他又去卧室拿来一床更厚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然后,他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冲了一杯浓浓的红糖姜茶。他端着滚烫的杯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让氤氲的热气慢慢升腾。
做完这一切,他才在沙发另一头的地毯上坐了下来,背靠着沙发,面向着她,仿佛一个沉默的守卫。夏末也悄悄挪过来,挨着他的腿趴下。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暖气片轻微的流水声,和两人(一狗)轻浅的呼吸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风雪似乎终于倦了,只剩下零星的雪片,无声地飘落。
不知过了多久,陈瑶的呼吸节奏变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是空洞而茫然的,望着天花板,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她的焦距慢慢集中,似乎感受到了身上的重量和暖意,也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姜茶气味。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动,也没有转头,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展旭能感觉到,她醒了,并且知道他在旁边。
空气再次凝固,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更冷。那是一种情绪降至冰点后的、死寂的寒冷。
展旭的心提了起来,喉咙发干。他知道,该面对的,终究躲不过。
“……瑶瑶。”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在寂静中显得突兀而艰涩。
陈瑶没有回应,依旧望着天花板,只有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我……”展旭艰难道,“我去找你了。去了工作室,还有……河边。”他顿了顿,“我看到脚印了。你……在那里站了很久,是不是?”
陈瑶依旧沉默。但她的手指,在毯子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对不起。”这三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间吐出,沉重如山,“今晚的事……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进店里。我不该……在她面前,有那种让你误会的反应。我不该……没有处理好自己的过去,让它像鬼魂一样,跑出来伤害你。”
他语无伦次,试图剖白,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我答应过你,门锈死了。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做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自我厌弃,“但我好像……高估了自己。看到她那个样子,听到她说那块表……我……我心里很乱。不是你想的那种……不是对她还有什么感情。是……是别的。很复杂,我自己也说不清。可能是……觉得她可怜?或者,是看到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指她过去的骄傲或他们那段关系象征的某种东西)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觉得……荒谬?我不知道。”
他痛苦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肩膀垮塌下来。
“但我知道的是,不管我心里多乱,多复杂,都不应该让你看到,不应该让你承受。我更不该……让她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哪怕只是几分钟,哪怕只是一块破表。”他的声音哽咽了,“是我没保护好你,没保护好我们……好不容易才有的这点……安静日子。”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陈瑶依旧冷漠的侧脸,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哀求的痛楚。
“瑶瑶,你可以生我的气,可以恨我,可以骂我……怎么都行。但是……别不说话。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我……受不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长久的沉默。姜茶的热气几乎散尽了。
就在展旭以为她再也不会开口,心一点点沉入冰湖底时,陈瑶终于动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他。
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温暖笑意或关切神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一种更令人心寒的东西——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今晚的风雪和心碎消耗殆尽,只剩下冰封后的空茫。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却像冰锥一样刺进展旭的耳朵里。
“展旭,”她叫他的名字,不带任何情绪,“今晚,在河边,我站在那儿的时候,看着下面白茫茫的河面,风很大,雪打在脸上很疼。”
她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我在想,如果我就这么跳下去,会怎么样?冰会不会裂?水会不会很冷?需要多久,才会有人发现我?”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情,“然后我又想,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会难过吗?会后悔吗?还是会……觉得,终于解脱了?毕竟,我这个‘后来者’,总是这么麻烦,这么……让你‘紧张’。”
“瑶瑶!”展旭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脸色惨白如纸,“不要说了!求你……不要这么说!”他想冲过去抱住她,却被她眼中那片冰冷的死寂冻住了动作。
陈瑶没有理会他的惊恐,继续用那种平板的语调说:“后来,我没跳。不是怕死,也不是舍不得什么。是觉得……没意思。”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为了一个心里永远装着别人影子的男人,为了一个连‘过去’都处理不好、只会让我一遍遍心寒的关系,不值得。”
“不是的!我心里没有别人!”展旭急切地辩白,声音嘶哑,“只有你!瑶瑶,只有你!”
“是吗?”陈瑶终于将目光转回他脸上,那眼神锐利而疲惫,“那你告诉我,当你看到小慧,看到她落魄,看到她为了她父亲的一块旧表来求你的时候,你心里翻腾的那些‘复杂’和‘说不清’……是什么?是同情?是怜悯?是物伤其类?还是……只是对我这个‘现任’,无法给予同等激烈、同等刻骨铭心的过去的……一种补偿心理?”
她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剖开了展旭自己都未必敢深究的潜意识。
展旭呆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无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厘清那瞬间涌上的、令他厌恶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她的质问,直指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矛盾和自我怀疑。
看着他哑口无言、痛苦挣扎的样子,陈瑶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似乎也熄灭了。她重新转回头,望着天花板,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看,你连自己都骗不过。”
“展旭,我累了。”
“真的,太累了。”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关上了沟通的门。她将自己重新裹进毯子和被子里,缩成更小的一团,只留给他一个冰冷拒绝的背影。
展旭维持着蹲坐的姿势,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雕。耳边反复回响着她那句“我累了”和那些关于跳河的平静叙述。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他以为最坏的结果是她的愤怒和离开。
现在他才明白,比愤怒更可怕的,是心死般的疲惫和漠然。
比离开更绝望的,是她连离开的力气和念头,都似乎被消耗殆尽,只剩下冰冷僵持的原地。
他们之间,似乎真的来到了某个不可挽回的冰点。
而冰点之下,是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渊。
窗外,最后一星雪花,悄然飘落。
夜,深沉如墨。
微光,似乎已彻底熄灭。
(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