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银折色(1 / 1)
三日后,正月十九,御前会议再开。
气氛比前次更加凝重。户部尚书赵孟景将厚厚一摞文书呈上,黄旺接过,小心放在御案。
“皇上,此乃《承平元年节流三策》章程,附户部审核之景辰十年各部、寺、监超支缘由明细账目及复核意见。”赵孟景声音沉稳,显然有备而来。
皇帝示意,黄旺便开始高声宣读节流三策概要:一曰“裁汰冗员”,削减各衙门可有可无之职司、差役;二曰“核减浮费”,对典礼、营造、接待等定立新规,严控预算;三曰“追缴积欠”,严令各地限期上缴历年拖欠税银。
章程读罢,皇帝未置可否,看向众人:“众卿以为如何?”
清流这边,吏部尚书沈砚清率先出列:“皇上,赵尚书三策,切中时弊,确是节流良法。然则,恕臣直言,此三策纵然推行得力,一年所省,不过百万两之数,对于数百万乃至可能继续扩大的亏空而言,仍是杯水车薪。且裁汰冗员易生怨谤,核减浮费恐伤体面,追缴积欠更需时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今已是寅吃卯粮,若只节流,不开源,则卯粮食尽,又将何物以继?臣以为,当务之急,须有开源之大策!”
“哦?开源?”皇帝身体微微前倾,“沈卿有何高见?”
沈砚清朗声道:“臣与户部、兵部同僚反复磋商,以为开源之要,首在漕粮!现今漕运,实物征调,损耗惊人,沿途州县,层层盘剥,抵达京师,十不存五六。且运丁苦累,河道时壅,劳民伤财。臣斗胆建言,仿前朝局部试行旧例,推行‘漕粮折色’新政!即,将东南漕粮,部分按市价折为银两征收,直解太仓。如此,可省巨量运输、损耗之费,百姓免于运粮之苦,国库亦可得实银,充盈用度!此乃一举三得之策!”
“漕粮折色”四字一出,书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顾党众人脸色微变,互相交换着眼色。
兵部尚书于廷益立即附和:“皇上,沈阁老所言极是!臣附议!粮改银,省下运力,可部分转用于军需物资转运;所得银两,亦可优先补充九边军饷,稳固国防!此策于国于军,大利!”
就在清流气势渐起之时,一直沉默的首辅顾介溪,再次缓缓起身。
他声音平和,却瞬间压过了所有议论:“皇上,沈阁老此议,老臣以为,实乃谋国远见。”
此言一出,不仅清流一愣,连顾党中不少人也面露讶色。
只见顾介溪继续道:“其实,数日前,沈阁老便已将此‘漕粮折色’之思,与老臣私下商议过。老臣深以为然,并觉其策虽佳,犹有不足。仅折色为银,银两到了地方,如何征收?如何定价?粮商若趁机操纵,反伤农本。故老臣愚见,当行‘折色’之法,需配套‘统购统销’之策!”
礼部尚书高文焕立刻接上:“首辅高见!所谓‘统购统销’,便是由朝廷设立专司,划定区域,统一按合理价格向粮户征收折色银,或代其售粮换银;同时,朝廷亦可用此银,或从丰年之地,或设常平仓,统一购粮,以保京师、边镇及灾荒之时的粮食供给,平抑粮价,防止奸商作乱!如此,‘折色’得其利,‘统购’防其弊,方为万全!”
鸿胪寺卿徐有贞也忙道:“正是!且此举若能成,海贸商税或可借鉴此‘统’字诀,增加岁入!”
顾介溪一番话,竟将清流提出的开源之策,轻描淡写地接了过去,并加以“完善”,瞬间夺走了倡议和解释权。沈砚清脸色有些发青,赵孟景眉头紧锁。皇帝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玩味。
“折色……统购统销……”皇帝手指轻叩御案,“听起来,倒是一套组合拳。顾阁老思虑周详。如此说来,卿等是赞同此策了?”
顾介溪躬身:“臣等皆为国谋,此等良策,自当赞同。只是,此乃关乎国计民生之重大变革,非能臣干吏主持,不可轻行。”
皇帝点头:“有理。那么,谁能负责此二策之推行?又该先在何处试行,以观成效?”
书房内再次安静。众人皆知,这既是烫手的山芋,也可能是天大的功劳,更是党派势力深入财政命脉的绝佳机会。
顾秉谦抢先出列:“父皇……咳,皇上,漕运事关重大,非熟知地方、通晓经济之臣不可。儿臣举荐……”
“皇上!”赵孟景打断他,“漕粮折色涉及东南赋税根本,主持者需清廉刚正,不畏权贵,臣举荐两江总督韩世襄……”
“韩总督虽清廉,然年事已高,且不精钱粮细务!”工部左侍郎陈文和突然出声,他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皇上,臣以为,此策首重‘试行’,当选一漕运枢纽,漕粮重地,政务相对清明,且主官需有担当、通实务。臣闻,越州浙州知府姜恒,袭爵怀远侯,在地方颇有贤名,浙州漕粮事务繁杂,却历年完成无差。且其子姜忠灿,现任湖州长史,亦以干练著称。父子皆勋戚之后,忠谨可用。可否升调姜恒为漕运总督,委其全权,在扬州(运河枢纽)组建漕运衙门,主持‘漕粮折色’新政试行?另调姜忠灿为漕运使,专责‘统购统销’具体施行?父子同心,其利断金,或可收奇效。”
陈文和此言,看似公允,举荐的姜恒父子虽是勋贵后裔,但并非顾党核心,甚至因其家族没落,与清流也无深交,属于可用之“孤臣”。且将试行地放在远离两京、却又是运河咽喉的扬州,既避开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中心地带,又具备代表性。
顾介溪微微颔首,似乎赞同儿子的提议。清流这边,沈砚清和赵孟景快速交换眼神——姜恒父子名声尚可,且并非顾党嫡系,或许比顾党直接派人更能接受。关键是,陈文和提议将试行权从顾党积极争取的“主导”变成了“具体执行”,而“组建衙门”、“抽调官员”的权力,却留给了后续安排,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皇帝目光扫过众人,见无人再提出更合适人选或强烈反对,便似下了决心。
“准奏。”皇帝道,“吕忠,拟旨。”
秉笔太监黄旺立刻上前,铺开空白圣旨,提笔蘸墨。
一手漂亮的台阁体跃然纸上:
“上谕:
漕运为国脉所系,今有积弊,宜加厘革。兹闻越州浙州知府、怀远侯姜恒,廉勤夙著,办事实心;湖州长史姜忠灿,干练有为,克承家声。特擢姜恒为漕运总督,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总督扬州等处漕运,兼理粮储、军务,巡抚地方。擢姜忠灿为漕运使,协理漕务,专司粮储转输。
尔其即赴扬州,组建漕运总理衙门,会同户部,详定《漕粮折色试行条例》及《统购统销章程》,于扬州府邗沟段先行试点,务期节省裕国,便民通商。准尔会同吏部,于两京十六州遴选通晓钱粮、河道之官员佐理。
都察院、锦衣卫各遣专员监察,敢有阻挠新政、贪墨舞弊者,尔可先行拿问,奏闻处置。
望尔父子体朕苦心,殚精竭虑,早奏厥功。钦此!”
圣旨拟毕,呈送御前。皇帝仔细看过,点了点头。掌印太监吕忠恭敬请出“大楚皇帝之宝”玉玺,在明黄绢帛上加盖朱红大印。
“即刻发出,着姜恒、姜忠灿接旨后速行赴任,不必来京陛见。”皇帝将圣旨交还黄旺,又对众臣道,“漕运新政,关乎国本,各部院需竭力配合。抽调官员名单,内阁尽快议定呈报。沈砚清、赵孟景,你二人需从旁协助姜恒,厘清条例细节。都察院、锦衣卫,给朕盯紧了!”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御前会议散去。清流众人回到内阁值房,气氛却并不轻松。
沈砚清屏退左右,只留赵孟景、于廷益、谢明允等核心几人。“顾介溪老奸巨猾,抢了倡议之名。这姜恒父子,虽非顾党,但毕竟是陈文和所举,不可不防。”他手指在桌上的大楚疆域图上划过,“当务之急,是这‘抽调官员’之权!扬州漕运衙门,必须塞进我们的人!两京十六州,哪些位置关键?江宁、苏州、杭州、扬州、徐州……这些漕运节点上的知府、同知、通判,凡是清流或可争取的,都要想办法推荐进去!至少,不能让他顾党一手遮天!”
赵孟景补充道:“还有户部派去的核账、定价官员,必须是我们信得过、懂行情的!”
与此同时,韩国公府,顾介溪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顾秉谦、高文焕、徐有贞、陈文和等人赫然在列。
“父亲,为何要让那姜恒父子出头?不如让韩世襄……”顾秉谦有些不解。
顾介溪吹了吹茶沫,淡淡道:“韩世襄目标太大,且与浙党牵连深。姜恒父子,没落勋贵,正好用。他们办成了,功劳自然是我们‘举荐’、‘支持’得当;办砸了,或是从中捞得不够……那就是他们父子无能,甚或起了贪心,与我们何干?况且,”他看了一眼陈文和,“文和举荐时,已留了后手。‘会同吏部遴选官员’,这遴选之权,我们难道不能‘建议’吗?”
高文焕笑道:“首辅高明!这漕粮折色,折价几何?统购统销,差价多少?这里面的油水……只要我们的人把控住关键位置,还怕它不流进该去的地方?”
徐有贞道:“下官这就去拟一份名单,漕运衙门各职司,扬州乃至沿河各州县相关职位,都得安排上咱们的人。还有那都察院、锦衣卫派去监察的,也得打点妥当。”
顾介溪放下茶杯,眼中精光一闪:“去办吧。记住,要快,要密。还有,告诉下面那些掌柜的,运河上的、粮行的,都准备好。这‘折色’的风一起,粮价,该动一动了。”
陈文和垂首应着,眼神明灭不定。他想起那远在浙州的怀远侯姜恒,一个谨慎了一辈子、试图重振家声的老实人,恐怕绝不会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推向如此凶险的财富与权力漩涡的中心。而这场由朝廷最高层发起的“开源”改革,其掀起的巨浪,将从扬州开始,逐渐席卷这个已然千疮百孔的庞大帝国。
千里之外的浙州府衙,姜恒接到那道改变命运的圣旨时,会是何等心情?无人知晓。同样无人知晓的,还有洛京齐国公府里,那个依旧沉浸在酒宴笙歌中的纨绔二公子陈文若。帝国的棋局已经落子,而他,尚未被执棋者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