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良心谴责(1 / 1)
迈出了第一步。
晨雾沾湿了他破烂的鞋面,泥土的冰凉透过单薄的鞋底渗上来。
仿佛背后的喧嚣,哭嚎,呵骂,鞭打,翻箱倒柜的碎裂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背上。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拖拽着千斤重量。
张梁被他紧紧攥着小手,感受到兄长掌心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僵硬和冰凉,不敢出声,只怯怯地跟着。
走到第五步,前方就是村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树后便是通往他家的小岔路。
拐进去,就能将村口的惨状暂时隔绝在土墙和晨雾之后。
眼不见,心……就能静吗?
张角停住了。
他没有立刻拐弯,也没有回头,只是僵直地站在老槐树扭曲的阴影里。
脑海里,是那个被绳索捆绑、与张梁年纪相仿的女孩蓄满泪水的眼睛,是她无声翕动的嘴唇,是她瑟瑟发抖的单薄肩膀。
是那些女子像待宰羔羊般被拴在一起的刺目景象。
是村民们被打倒在地、粮食被抢走时的绝望。
是矮胖军官按着刀柄、倨傲而阴冷的三角眼。
胸口那块铅一般沉重冰冷的郁垒,此刻剧烈地翻滚、灼烧起来,烧得他喉咙发干,指尖发麻。
“怕麻烦……但并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这句话,像是从他灵魂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挣扎着浮上来,带着前世作为普通人最后那点未泯的良知,也带着原主那份对“太平”近乎执拗的微弱向往。
穿越者理智的冰冷声音在尖叫:别去!你什么都改变不了!白粥顶什么用?冲上去就是送死!想想张梁!想想你自己!活下去,苟下去,才是硬道理!
原主残存的那点温热血气,却在哀鸣:见死不救,与那些兵匪何异?太平……致太平……难道只是空想吗?
两股力量在他体内撕扯,几乎要将那具本就单薄的身体扯碎。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稍微清醒。
是,他怕麻烦,怕死,怕这乱世的一切不确定性。
他只是一个被生活蹂躏过的普通人,有自私,有怯懦,有无数理由转身离开。
可是……可是那女孩的眼睛……
如果他今天真的就这么走了,回到那个有无限白粥的院子,关上门,假装听不见外面的哭喊。
那么从此以后,他胸口这块郁垒,将不再是冰冷的铅块,而会变成腐烂的毒疮,日夜侵蚀他的灵魂。
他将永远记得自己在这一刻的转身。
“哥?”张梁感觉到兄长的手在剧烈颤抖,不安地仰起小脸。
张角睁开眼。
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露出底下更为幽暗、却也更加炽热的岩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视线重新投向村口那片混乱与绝望交织的修罗场。
他的目光,不再只是冰冷的观察和愤怒的压抑,而是多了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打量。
他在评估。
评估那群兵匪的人数、状态、武器。
评估村民的抵抗意志几乎没有。
评估地形,距离以及……自己那无限白粥,在此情此景下,有没有哪怕一丝一毫可能被利用的非正常方式。
直接变出粥来吸引注意?
不行,太突兀,解释不清,可能立刻被当成妖人拿下。
变出粥来贿赂军官?
且不说对方是否看得上这寡淡白粥,自己一个半大少年,贸然上前献食,同样可疑,风险极大。
那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个正挨家挨户搜查,将搜刮来的少量粮食集中堆放在矮胖军官脚边破麻袋里的兵丁身上。
又落在了那些被拴着的女子,以及看守她们的两个略显松懈,正对着哭泣女子骂骂咧咧的兵丁身上。
最后,落在了村口附近几处因为清晨炊烟未起而显得格外冷清的破败房舍,以及房舍间狭窄的巷道。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制造一场混乱呢?
一场足够转移所有兵匪注意力,哪怕只是片刻的混乱。
一场或许能让那些被绑的女子,有那么一丝机会……挣脱或者至少松动束缚的混乱。
混乱的源头……或许可以是他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能凭空出现的白粥。
不是一碗,也不是一锅。
是很多很多,多到足以引发骚动和争抢的数量。
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却又合情合理的地方。
比如……那堆刚刚搜刮来的,由破麻袋装着的粮食旁边?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如鼓,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下来,变成一种冰凉的战栗。
成功率有多少?微乎其微。
被发现的概率有多大?极高。
一旦被发现异常,等待他的将是什么?毫无疑问是死亡,甚至更惨。
值得吗?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女子?
理智在疯狂示警,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可是,当他再次看到那个小女孩求助般望向他。
心里咯噔了一下。
虽然那人群,皆是退缩害怕不敢出声,但仔细观察,他能发现,那群妇人在这一刻死死朝着自已的方向望来。
一时间,见死不救,良心谴责顿感涌入心头。
直到他,看到看守兵丁不耐烦地推搡一个踉跄跌倒的妇人时……
张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着尘土和坚定的目光。
他松开了张梁的手,蹲下身,双手按在弟弟瘦削的肩膀上,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张梁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光芒。
“三弟,听着。”张角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很快,却异常清晰,“你现在立刻回家,把门关好,除非我回来,或者你二哥回来,否则任何人叫门都不要开,记住,是任何人!
进屋后,不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都躲到床底下去,不要出来,不要看,明白吗?”
张梁被他吓住了,大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泪水,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用力点头:“明白……哥,你要去哪儿?你……”
“我去试试看,能不能……帮点忙。”
张角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形成一个僵硬扭曲的弧度,“别怕,哥心里有数,快回去!”
他轻轻推了张梁一把。
见状的张梁咬着嘴唇,最后看了兄长一眼,转身朝着家的方向,撒开小腿拼命跑去,很快消失在老槐树后的小路尽头。
送走了张梁,张角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似乎暂时放下了。
他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再次投向村口。
混乱还在继续,搜刮接近尾声,破麻袋边堆起了一小堆杂粮,数量寒酸得可怜,显然无法让那矮胖军官满意,他脸色更加阴沉,正对着老村长和几个村民咆哮。
被绑的女子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时机……或许就是现在。
张角没有立刻行动。
他先是沿着村边土墙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口侧后方,那几处破败房舍的巷道迂回靠近。
他的心跳得很快,但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有些过于清醒带来的剥离感。
他计算着距离,观察着兵匪的视线盲区,尤其是那个矮胖军官和看守女子的兵丁的注意力方向。
终于,他潜行到了一处倒塌了半边的土坯房后,这里距离那堆搜刮来的粮食麻袋,大约只有十几步远,中间隔着一小片空地和一个废弃的石磨。
而这里,恰好也是巷道的一个拐角,便于遮挡和稍后的脱身。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缓缓闭上了眼睛。
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了那个疯狂的念头上。
想象。
集中地,强烈地想象。
想象那堆破麻袋旁边,突然出现一大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白粥!
不是一碗一碗,而是一下子出现足够多,多到像小山一样,多到足以让所有饥饿贪婪的眼睛瞬间被吸引过去的白粥!
用什么容器?不管了!
就想象它直接泼洒在地上,形成一大片刺目温热粘稠的白色!
米香要浓郁!热气要蒸腾!要突兀得像是神迹,或者……妖异!
“出现!白粥!很多!现在!在那里!”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吼,意念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猛地松开!
下一秒。
村口空地,那堆寒酸的杂粮麻袋旁边,毫无征兆地,凭空“哗啦”一声,泼洒开一大片浓稠雪白的粥糜!
真的像小山一样,瞬间堆积流淌开来,热气轰地蒸腾而起,浓郁到异常的米香如同实质般炸开,弥漫在清晨湿冷的空气里!
那白色是如此刺眼,那热气是如此汹涌,那香气是如此不合时宜地诱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声音,军官的咆哮,村民的哭泣,兵丁的呵骂,全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向那凭空出现的,还在缓缓流淌的粥山。
矮胖军官的三角眼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
正在搜刮和看守的兵丁们,动作僵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就连那些被绑的女子,也茫然地抬起了头。
然后,不知道是哪个离得最近的兵丁,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咕噜声,眼睛瞬间被贪婪的红光占据。
“粥!是热粥!好多粥!”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再也顾不上什么军令,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用手直接去抓那滚烫粘稠的粥!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我的!”
“滚开!是我的!”
其他兵丁也反应过来了,饥饿和贪婪瞬间压倒了纪律和恐惧,他们嚎叫着,推搡着,争先恐后地扑向那堆白粥,甚至为了争抢最好的位置而互相扭打起来!
场面彻底失控!
矮胖军官气得脸色铁青,连声怒吼:“混账!都给老子住手!站住!反了你们了!”他抽出刀挥舞着,试图制止,但此刻在食物的诱惑面前,他的权威似乎大打折扣,只有几个离他近的兵丁犹豫着停下,更多的则充耳不闻,埋头抢食。
看守女子的两个兵丁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粥山和同伴的疯狂吸引,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脚步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挪动,手里的刀也垂了下来。
就是现在!
张角在土墙后看得分明,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他猛地从藏身处窜出,却不是冲向那堆粥或女子,而是沿着墙根阴影,以最快的速度,迂回冲向那群女子被拴着的另一端,那里靠近另一条更窄的巷道。
他的目标,是那个跌倒后被看守兵丁忽略,此刻正试图挣扎着坐起来的妇人,以及离妇人最近的那个小女孩。
他动作快得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争抢白粥的混乱吸引,十几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他冲到那妇人身边,低声急道:“别出声!快,解开绳子!互相解!”
妇人惊愕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但求生本能让她瞬间理解了意图。
她挣扎着坐起,用还能活动的双手,颤抖着去解旁边女子手腕上的绳结。
粗糙的麻绳浸了汗水,很紧,但她抠得指节发白。
张角则一把拉过那个吓呆了的小女孩,蹲下身,用尽力气去扯拽串联她们的那根主绳与第一个女子手腕连接处的绳结。
绳结打得死,他指甲崩裂也一时难以解开。
时间不多了!那边争抢的混乱不可能持续太久!
张角急中生智,目光飞速扫过地面,看到半块边缘锋利的碎陶片。
他一把抓起,不顾可能割伤的风险,用力去锯磨那粗糙的麻绳!
一下,两下……麻绳纤维断裂!
“快!绳子快断了!你们互相帮忙,往那边巷子里跑!分散开!藏起来!”张角压低声音,急促地指挥着,用陶片疯狂地锯着。
麻绳终于被割开一个大口子,虽然没完全断,但已经足够松脱。
第一个女子手腕一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帮着去解旁边人的束缚。
如同连锁反应,一旦有了缺口,求生的欲望让这些女子爆发出了惊人的潜力。
她们互相帮助,挣脱着,拉扯着,虽然慌乱,但绳索正在迅速松动。
“怎么回事?”那边,矮胖军官终于用刀背砍倒了一个抢粥抢红眼的兵丁,震住了些许混乱,一转头,正好瞥见女子这边绳索松动,人影晃动的异常。
他瞳孔骤缩,厉声大喝:“不好,有人要跑!拦住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