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陆逊的离间计2(1 / 1)
次日辰时,野人山最大晒谷场。
深秋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但晒谷场已是人声鼎沸。原本用来晾晒粮食的平坦石坪上,黑压压挤满了人,怕不下两千之众。前面摆了几张木桌和长凳,算是主席台,马良、刘启、王甫、赵累等人已然就坐,阿朵和另外几位蛮寨头人、几位鬓发斑白的老兵代表也坐在一旁。四周没有如临大敌的士兵环列,只有一些负责维持基本秩序的民兵,挎着刀,神情也有些紧张地望着这庞大而嘈杂的人群。
人群的成分极其复杂。有关羽军的老卒,三五成群,盔甲虽然陈旧但收拾得整齐,神情多半严肃而审慎;有入伍不久的新兵,很多就是荆南本地青年,脸上还带着好奇和兴奋;有来自各寨的土家、苗家猎手和青壮,他们服饰各异,聚在一起用土话低声交谈;还有更多普通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搀扶着老人,他们是听说“关将军让大家说话”而赶来的。
“肃静!肃静!”王甫站起身,努力让声音压过嘈杂。他是个文官,声音不算洪亮,连喊了几声,场中才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到前面。
马良作为主要主持,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他的声音温和却清晰,远远传开:“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将士兄弟!今日召集大家来此,非为战事,乃为家务事!关将军有言,我们举‘为百姓服务’之旗,扎营于此,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过日子,锅碗瓢盆难免磕碰,有什么想法,有什么难处,有什么听到的闲话怪话,今日,都可在此地,堂堂正正地说出来!说对了,我们改;说错了,我们解释;有误会,我们澄清!总之,一切摊开来讲,讲个明白,求个公道!现在,谁有话,尽可上前来说!”
场中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当这“出头鸟”。窃窃私语声又响了起来。
“真让说啊?”
“会不会是钓鱼,说了抓起来?”
“听说关将军自己都在后面听着呢……”
“怕什么,咱们又没做亏心事!”
这时,一个穿着打补丁葛衣、约莫四十岁的汉子,忽然从百姓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有些瑟缩,但脚步却很坚定。是岩卡,阿朵的侄子,昨日黑石滩的向导。
岩卡走到前面空地上,对着主席台和四周团团一揖,用带着浓重土家口音的汉话大声说:“各位将军,各位叔伯兄弟!我叫岩卡,是酉水边打渔放排的!我有话要说!”
“讲!”马良鼓励地点头。
岩卡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大了些:“昨天,我跟关小将军去打吴狗,得了粮食回来!高兴!但是,我今早听我们寨子里有人嘀咕,说……说我们蛮人出山道、出力气,拼命,但分东西的时候,大头还是让汉人军队拿走了,我们就是得点零头!还说……汉人军官其实瞧不起我们山里人,就是用我们当探路的狗!”
此言一出,蛮人聚集的区域顿时一阵骚动,不少猎手脸上露出愤愤不平或疑虑的神情。而一些汉人士兵则皱起眉头,有些不悦。
阿朵在主席台上猛地站起,脸色铁青:“岩卡!谁说的?把他揪出来!”
“阿姑!”岩卡梗着脖子,“揪出来有什么用?话已经传开了!我不信关将军是这样的人,但有人信!今天既然让说话,我就问个明白!是不是我们流的血,不如汉人士兵的血值钱?!”
场面瞬间有些紧张。赵累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人群。混在人群中的监察队成员也绷紧了神经。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汉人士兵中响起:“放他娘的狗屁!”
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挤了出来,正是关岳军中的老屯长,姓陈,益州人。他走到岩卡旁边,先是对主席台一抱拳,然后转身对着众人,瞪着眼道:“这位小兄弟的话,老子也听到了!不过是反着听的!老子还听说,有人嚼舌头,说我们这些益州来的老兵,仗着资格老,多吃多占,打仗让新兵和蛮子顶前面!老子今天也憋不住!”
他猛地扯开自己的旧战袄,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伤疤:“这道口子,是打襄樊时留下的!老子跟着君侯刀山火海闯过来,图啥?就图君侯仁义,图咱们干的活儿对得起良心!昨天分战利品,老子亲眼看见,盐和粮食,都是按各营各寨出力的名单,由政务会的人、还有蛮汉代表一起盯着分的!分到我们营的,跟分到这位小兄弟他们寨子的,比例差不离!谁说蛮人兄弟只得零头?谁说的,站出来,跟老子去粮仓对账!”
又一个汉子站了出来,是个荆南口音的新兵,脸红脖子粗:“陈屯长说得对!俺是长沙人,新投军的。俺也听到怪话,说关将军优待蛮人,是要用蛮人制衡我们汉人兵!俺不信!别的不说,就俺受伤躺医营那几天,给俺换药的那个小大夫,就是土家娃娃,手轻得很!隔壁床一个蛮人猎手大哥,还分俺肉干吃!这叫什么制衡?”
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还是陈述谣言,很快就变成了反驳和举证。人们发现,那些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的谣言,一旦放到公开场合,让各方当事人一对质,用具体的事实和数字去衡量,往往就漏洞百出,站不住脚。
刘启适时地站了起来,他让人抬上来一块大木板,上面贴着一张简陋却清晰的表格:“诸位静一静!且看此表!这是自上月至今,我军共四次缴获物资的分配明细!每一笔,粮食多少石、盐多少袋、布多少匹,分配去向:军粮库留存多少,各营按人数、按战功分得多少,各寨按出丁、出向导、出民夫分得多少,抚恤伤残、孤寡多少,皆在此列!数目或有微差,但绝无某些谣言所说之天壤之别!此表会后将张贴于各营各寨,人人可查!”
表格一公示,许多人挤上前去看,识字的大声念给不识字的听。事实面前,许多疑虑开始消融。
然而,暗流并未停止。人群角落里,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阴阳怪气地响起:“说得比唱得好听!谁不知道账目是人做的?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有理!真要公平,怎么不见关将军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分分?怎么大帐里天天有肉香,咱们就只能喝稀粥?”
这声音刻意伪装过,忽左忽右,一时难以定位。但内容却极具煽动性,直指领导者特权,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听了,眼神又开始游移。
“谁在放屁!”周仓的暴吼声如炸雷般响起。他一直蹲在主席台侧后方,此刻猛地跳了起来,铜铃般的眼睛扫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藏头露尾的东西!给老子滚出来!”
那声音却消失了。
关平此时从人群后方稳步走出,他神情冷峻,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走到场中,将食盒放在木板上打开——里面是半盒混杂着野菜和糙米的粥,以及两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料的饼子。
“诸位,”关平的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嘈杂,“此乃我父帅,关将军,今日的朝食。与昨夜执勤将士、与伤兵营的重伤员、与寨中孤寡老人所食,一般无二。将军有令,全军粮草不济时,主帅与士卒同饮粥;稍有宽裕时,肉食优先供给伤员、工匠、及出力最多的前线将士。此令已行半月有余,诸位有目共睹!至于大帐‘肉香’——”他冷笑一声,指向晒谷场边缘临时搭建的医营,“那是医营在给重伤员熬药膳!若有不服者,现在就可去医营查看,也可去各营火头军处询问,主帅近十日可曾单独开过小灶!”
事实又一次压倒了诡辩。许多士兵和百姓纷纷点头,他们确实看到过关羽和关平与士兵一同用饭的场景。
阿朵再也忍不住,她“唰”地抽出腰间弯刀,刀尖指向地面,朗声道:“我们山里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我们就认一个理:谁对我们好,我们就跟谁走!关将军给我们盐,教我们种地,打吴狗为我们报仇,尊重我们的头人和巫祝!我阿朵今天在这里对山神起誓,哪个再挑拨我们和汉人兄弟的关系,就是与我五溪各寨为敌!他的舌头,我第一个来割!”
她的话掷地有声,带着山林女儿的飒爽与决绝,赢得了大片蛮人甚至汉人士兵的喝彩。
马良见时机成熟,再次起身:“好了!谣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公开!今日大家所言,桩桩件件,我们都会记录在案。有误会,现已澄清大半;真有不足处,政务会自会商议改进。日后,此类共议会将定期举行,‘直言箱’亦长期设置。我们要让野人山,变成一块谣言无处藏身的‘亮堂地’!”
第一次“阳光共议会”,在一种复杂但总体趋向明朗的气氛中接近尾声。许多人心头的疙瘩被解开,眼神变得清亮;但也有些人,目光闪烁,悄悄退出了人群。
关岳始终站在晒谷场边缘一棵大樟树的阴影下,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岩卡的耿直,陈老兵的暴烈,新兵的朴实,阿朵的刚烈,也看到了那几个在人群中眼神游移、始终不发言、却在关键处悄然退缩的身影。赵累手下的监察队员,已经像猎犬一样,悄无声息地锁定了他们。
“君侯,”不知何时,马良来到了他身边,低声道,“会散了。效果比预想的好。大部分人是明理的。只是……那几条‘鱼’,似乎很警觉。”
关岳点点头:“不急,钓上来太快,反而没意思。陆逊送来的‘磨刀石’,我们要好好用。传令下去,今天会上提到的所有具体问题——比如某些寨子觉得分粮比例还是模糊,比如伤兵营药膳的分配可以更透明——立刻着手改进,三天内给出新章程,再次公示。我们要让所有人看到,说话真的有用。”
“另外,”关岳眼神微冷,“通知关平和周仓,加强这几日军营与各寨之间的夜间巡逻,尤其是粮仓、盐库、水源地。我猜,有些人眼见谣言收效不大,该动别的脑筋了。”
马良心领神会:“您是说……破坏?”
“或者,制造更直接的冲突。”关岳望向莽莽群山,那里是陆逊大军的方向,“比如,伪装成我军士卒,去袭击某个蛮寨;或者,煽动俘虏闹事。告诉赵累,对那十一个吴兵重伤俘虏的救治要一如既往,但要加派人手‘保护’,同时,让阿朵派几个机灵的猎手,伪装成民夫,混进俘虏住的棚子附近,听听他们说什么。”
“明白了。”
阳光渐渐炽烈,晒谷场上的人群已经散去,只留下满地脚印和依然回荡在空气中的、关于公平、信任与团结的余音。野人山的根基,在这场公开的晾晒与辩论后,似乎非但没有松动,反而被夯得更实了一些。然而,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那试图从内部腐蚀大树的蛀虫,绝不会只满足于散播几句流言。更黑暗的手段,或许已在酝酿之中。
关岳走回中军大帐,帐内,那面赤色汉旗无声垂挂。他提起笔,在一张新的绢帛上写下八个字:“军民共议,百毒不侵”。这将是野人山根据地的又一条新规。
晒谷场上的喧嚣平息了,但另一种紧张感,如同拉满的弓弦,在秋日的山林里悄然弥漫开来。